我们在洛肯家门口停下车,我突然感到很累,身体仿佛是用石头做的。
我无法忍受再次走进那栋房子,也不想再看到莱昂和他的流氓哥哥,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丹尼尔想从这里得到什么?无论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知道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都不会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我只想回家,回到我在伦敦的生活,我宁愿继续和迈克住在一起。我不应该答应回来的,不过,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我并没有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我怎么能放弃这个机会呢?我要帮助丹尼尔辨认你的遗体——残骸——这样才能最终让你安息。
“来吧,你还在等什么?”丹尼尔提高声音催促道。很明显,他还没有原谅我——可能永远不会原谅我——因为我刚刚告诉了他杰森的死因。他永远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看待我了,我再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了。
你现在倒是解脱了,对不对,索芙?你走了,把一切留给我来处理,让我背负重担。为什么总是要由我来扮演强者和领导,帮助我俩摆脱困境?杰森死的那个晚上,解决问题的也是我,现在我还要独自面对这一切……
我正想告诉丹尼尔,我不打算回到这座令人沮丧的房子,这时一个高个子男人突然大步走过来,抡起拳头猛砸发动机罩,我吓了一跳,丹尼尔的脸变得更白了——只见洛肯隔着风挡玻璃,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他还穿着昨天那套满是油漆的连体工作服和工作靴,里面只有一件短袖T恤,这个男人难道不冷吗?他又砸了一下发动机罩,丹尼尔跳出车外。
我的疲劳消失了,肾上腺素飙升,也跟着跳了出去。
“你到底在干什么?”丹尼尔叫道,“别再打我的车了。”
“你想让我揍你吗?”洛肯咆哮着,“你到底在干什么?莱昂告诉我你昨天过来了,我们没有什么要告诉你的。”愤怒让他的西南乡村口音更明显了。
我绕到丹尼尔身旁,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臂,试图把他拉走,但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我只想知道,我妹妹失踪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洛肯的脸拉得更长了。“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赶紧滚出去。”
我觉得他们两人随时可能拳脚相向,现在我只能硬着头皮转移一下洛肯的注意力,于是我上前一步,说:“洛肯,我知道你喜欢索菲,我记得你在‘地下室’对她动手动脚,你那是骚扰她吗?你已经结婚了……你妻子知道了会怎么想……”
他朝我这边跨了一步,冲着我晃晃拳头,“去你的,高高在上的贵族小姐,你算哪根葱?过去这么多年还回来瞎掺和,想找我的事?白痴婊子。”
“够了,”丹尼尔喊道,他挡在我面前,盯着洛肯愤怒的脸,“不关她的事。”
“她可不能随随便便血口喷人。”洛肯唾沫横飞地咆哮道。
“她没有指责任何人。我们只是想和你谈谈……我们昨天和莱昂谈过了,他很愿意帮我们,可是……”
洛肯摇摇头,看了几眼丹尼尔,脸色有所缓和。“听着,伙计,”他用安抚的语气说,“对于你妹妹的事,我很抱歉,真的。我听说他们发现了她的尸体,但她的死和我没关系,请你放过我和我的家人。”
我们两个都还没来得及说话,洛肯就转身回到他的花园里,木门在他的身后砰然关闭。
我们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丹尼尔转过脸来,悲伤地看着我:“真是一场噩梦,比我想象的难得多,没人愿意和我说话。”
“你现在是记者,也许这就是原因。”
“不仅仅因为这个……”他叹了口气,“听着,弗兰琪,我觉得由你单独来调查可能会更好,我不出面。”
“什么?”
“就像你说的,我是记者,还是索菲的哥哥。但是你……”
“我不过是一个外人。”我叫道,“我回来以后,他们对我可不怎么友好,你听到洛肯和我说什么了吧,他叫我高高在上的婊子。”
他懊恼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们各自心事重重地站在人行道上。丹尼尔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
“米娅?是的……不……”他透过浓密的长睫毛瞥了我一眼,随即转过身去,“好吧,我现在就回去。”他结束通话,把手机放回口袋。“我得走了,”他说,眼睛却没有看着我,“家里人……叫我回去。”
“这么说,她叫米娅……”我脱口而出,来不及制止自己。听到她的名字,丹尼尔沉下了脸,眯起了眼睛,显得更老成、更可畏。我能看出来,他不想把她牵扯进这件事,哪怕我只是说出了她的名字,他都觉得这是对她的玷污。他总是习惯把人和事划分得清清楚楚,我理解,因为我也是这样的。我知道他认为米娅不属于这个充斥着死亡、谋杀和复仇的污浊世界,她属于他的另一面,属于在慵懒闲适的星期天早晨轻松地翻阅报纸、吃早餐,亲亲热热地牵手散步的那种生活。嫉妒如同匕首一样刺中了我,又像是往我心里塞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他走到汽车旁边,打开车门。“来吧。”
我突然对他生起气来。对米娅的嫉妒让我想要惩罚他。于是我说我要走回去,他耸耸肩,告诉我,他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因为洛肯刚才那样朝我叫嚣,恐怕会暗中对我不利,可我能看出来,虽然丹尼尔还没走,心却早已飞回了家,他显然是在担心米娅。我想起我们差一点在度假公寓的厨房里接吻,当时他动摇了,我能感觉到,他暂时忘记了米娅,也许他不像他想的那样爱着她。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在多年前就接受他?
一切可能会因此而变得完全不同。
当我说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时,我错了。直到今天早上我才想起来,你死去的那个夏天,还发生过别的事,我和丹尼尔在码头后面亲吻拥抱过,但没有做爱,根本不会到那一步,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把一颗真心全都捧出来给我,我却不当一回事,现在得不到更有魅力的他,是我活该。
“我稍后给你发短信,我们需要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他匆忙地说,我还没回应,他就钻进了驾驶室,我无语地看着他发动汽车开走了。
我穿过公寓房居住区,幸运的是,因为天气不好,这一带没有人活动,那些闲逛的青少年不见了,没有骑着自行车在街上乱窜的小孩,也没有钻到车底下修修补补的男人。我朝你曾经住过的罗宾路走去,虽然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但我还记得去你家的路,那里和莱昂家只隔两条街,我仿佛回到了二十一岁——甚至十五岁、十二岁的时候,每天最想做的事就是躲进你的房间里听音乐。
我穿过从某条街的后巷通往另一条街的地下通道,来到一片绿树成荫的步行区,在这里,大部分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出现的房屋都是以相似的格局建造的——房前的绿化带可供孩子玩耍,无须担心被汽车撞倒,因为车库都在房子后面。
我不知不觉走到了123号门口,一排三栋房子的中间那栋,它看起来比我记忆中的更为破旧,白色的油漆从木质包层上剥落下来,原来的红色木门已经被白色的塑料双层玻璃门取代,颇具现代风格,但我的心里依然充满了浓烈的怀旧情绪,我恍惚间仿佛看到你从自己卧室——那个可以俯瞰房屋前方的小房间——的窗口向我招手。你的房间挂着皮埃罗窗帘,铺着与之相配的床罩,我们八岁时在那里听麦当娜和“五星”乐队的歌,后来年纪大了一点,又先后听起了“涅槃”“珍珠果酱”“布勒”和“绿洲”。
我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了,在这个镇上,过去如同鬼魅一样紧跟着我,我能感觉到你的存在,索菲,你似乎就站在我旁边,或者身后,我突然感到脊背发凉,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转身往回走,穿过地下通道,沿着蜿蜒的街道来到主街,再走十分钟就到我住的度假公寓了,我决定回伦敦去,我无法在这里多待一个晚上,我不能忍受与自己的胡思乱想以及你的鬼魂做伴。
显然,丹尼尔已经放下过去,和米娅开始了新生活,他会没事的,他其实不需要我在这里陪他,米娅可以和他一起去辨认你的遗骸。经历了那么多,他依旧十分坚强,这是我意想不到的,看来他自己可以应付许多事,我却自愧没有能力继续帮助他。
天空下起了冻雨,微细的雪片从天而降,融化在人行道上,灰暗的海面波浪起伏,海水围着老码头的钢制支架打漩。簌簌发抖的我拉起外套的兜帽,可它也不能帮我抵御寒冷——虽然样式时髦,帽子的尺寸却不够,根本没法遮住头部。
我停下来,从包里摸出手机,继续向前走。幸好在街上还能接收到信号,走到老码头入口的两根灯柱那里,我靠在其中一根灯柱上给丹尼尔发短信:
我必须走了,丹尼尔,对不起,我要回家了。
F
抬起头来的时候,透过雨夹雪,我看到你站在老码头中央。你穿着牛仔裤,凌乱的头发贴在脸上,我倒吸一口气,虽然我的眼睛看到了你,但理智告诉我,你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我眨了眨眼,低头看着手机,丹尼尔没有回复。我突然想到,我可以拍下你的照片,以此向自己证明我没有疯,可当我再次抬头时,你消失了,老码头上只有我一个人,我转过身去背对着码头,又把兜帽往头上拉了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顶的公寓走去。冰冷的雨滴夹杂着细雪,不断地舔舐着我的脸。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我还会屡次看到你?我要么彻底疯了,要么就是我们过去讲来讲去的那些码头闹鬼的故事都是真的,我不知道哪一种可能性更让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