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匿名信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乱颤,我震惊地盯着它,觉得它似乎有了自己的生命,我本人则像一只困兽,手无寸铁,别无选择,只能等待我的掠食者开始下一步的行动。
我一直试图埋葬关于杰森的记忆,就像我们这些年来始终在做的那样,索芙,我搬到伦敦重塑自我,竭尽全力改变自己的生活,比起我的父母,酒店生意的扩大更应该归功于我,虽然我母亲一直是业务背后的推动力——父亲更喜欢处理社交方面的事务——但自从他们半退休以后,是我的全身心投入确保了生意大获成功,再过几个月,我们的第三家酒店就要开业了,它们不再是我们小时候印象中的那些俗气的旅馆,而是拥有精致家具和无线网络的精致居所,套房里备有蓬松的白色浴袍和高档洗浴用品,全天候二十四小时运营,接待的全都是挑剔讲究的高端客户,工作人员总是忙忙碌碌——不像我父母过去的旅馆,只有在夏天的旅游旺季时才会忙不过来。
我一直在逃避过去,现在过去却追上了我,令我坐立不安,情绪失控。
我曾经试图说服你,不应该和杰森的表弟莱昂约会,我怕你会不小心向他吐露我们的秘密。你总是那么善良、忠诚、心地柔软,你比我更容易相信别人,以为他们不会辜负你的期望,可假如你把真相告诉了莱昂怎么办?如果他知道我们与他表哥的死有关系,会不会找我们复仇?
我深吸一口气,敞开大门,快步穿过雨幕,钻进丹尼尔的车厢,手里仍然抓着那封信,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的嘴巴抿成一条线,假如匿名信没有把我弄得如此心神不宁,我也许会因为刚才试图吻他而尴尬。“对不起,”他说,眼睛看着别处,“又见到你……”他的脸红了。
我没说什么,他转过脸来看我,视线落到我手中的信上,“这是什么?”
我无言地把信塞给他,他迅速浏览了一遍,“你从哪弄来的?”
我解释了一切,关于匿名信,还有昨晚跟踪我的人。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我能否信任你。”我在包里摸索纸巾。
他目光凌厉。“信任我?你从七岁起就认识我,难道你觉得匿名信是我搞的鬼?”
我摇摇头。“不,当然不是……但是……”我盯着他,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寻找可能证明他与匿名信有关的迹象。他的右眼皮在抽搐。
“什么?”
“你今天早上在门口,”我说,“有没有注意到信箱里的信?”
他的眉毛拧在一起。“没有。”
“这么说,你进屋之后,那个人才把信塞进了信箱。”
他用手托着下巴。“也许吧。我不知道。也许我来的时候它已经在信箱里了,我只是没注意到,老实说……”
我叹了口气。“有人知道,丹尼尔。有人知道索菲和我做了什么……”
我震惊地闭上了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说了出来。车厢里一片沉默,只能听到雨敲打车顶和风挡玻璃的雨刷扫水的声音,丹尼尔关掉发动机,转过身来盯着我。
“你做了什么,弗兰琪?”
那一刻,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他。如果我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应该不会报警,因为这件事也牵连到你,他不希望你的名字蒙上污点。
“是我们的错,”我低声说,把膝盖上的纸巾撕成碎片,“杰森的死的确是个意外,真的。但那天晚上我们也在那里。我们和他在一起。”
我小心翼翼地把我认为他需要知道的事情讲了出来。
在我父母旅馆的餐厅里一见到杰森,我们两个就都迷上了他,这一点我倒没有告诉丹尼尔,我也没对你承认过我有多么喜欢杰森——虽然你可以通过我和他调情的方式看出端倪。他是那年夏天我拒绝丹尼尔求爱的原因,我又怎么知道杰森会是同性恋?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们,只有十六岁的我也不至于精明世故到怀疑他的性取向。在我眼里,他只是个热辣、性感的大男孩,而且对我们两个很友善——从不厚此薄彼的友善。
几个星期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他似乎不介意同时和好几个喜欢叽叽喳喳的女孩见面,但也好像更喜欢跟丹尼尔和他的朋友们出去玩。我知道他的成长经历并不愉快——当然,他更愿意和你讨论这些事。我知道他视你为家庭背景相似的同类,但我从来不觉得他会喜欢你,恕我直言,索芙,那时候的你很像一只丑小鸭,你只是后来才变成了白天鹅。是你聪明的头脑吸引了他,你们两个可以探讨各种我不感兴趣的问题,比如哲学什么的。虽然你在许多方面都非常天真,但在个别领域你却成熟得超越了自己的年龄。你母亲终日忙于养家糊口,你和丹尼尔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但这并非你母亲的错,她在经济与情感上需要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你很少谈起你的父亲,只说他是个蛮横暴力的恶霸,摆脱他之后,你母亲需要竭尽全力才能保证你们三个衣食无忧。
八月下旬的那个潮湿的夜晚,我们三人计划在老码头碰面,一醉方休。我们都还不到饮酒的合法年龄,生活在小镇的缺点之一就是,大家都知道你今年多大,所以既不会拿酒给我们喝,更不会卖酒给我们。杰森喜欢喝酒——现在我甚至怀疑他有酗酒的问题。因此(同时也为了给杰森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决定从父母那里偷几瓶烈性酒——伏特加和朗姆。
你是醉得最快的那一个,或许因为你的身量小,所以酒量也不大。酒精给了你自信,让你有胆量做出一反常态的事,当你开始以最笨拙的方式撩拨杰森时,我非常震惊。你坐在他的腿上,搂着他的脖子,他看起来并不介意,似乎很享受这种被人重视的感觉,我甚至嫉妒起了你们两个。我们开始往酒里面掺可卡因,但这样也无法缓解醉酒的感觉,夜越来越深,我们也变得越来越醉。
我不记得是谁先挑起争端的——有可能是我,因为杰森过分注意你,也有可能是你,因为你怕我抢走他。作为最好的朋友,我们两个势均力敌,但在抢夺男生方面,通常最后的赢家是我,我喜欢赢,毕竟你总是在课堂上打败我,我也需要有超过你的地方。
我把手里的纸巾扭成一团。“我们吵了一架,”我告诉丹尼尔,“我和索菲。杰森试图阻止我们。索菲把他推开——没有用力,她不是故意的,但他已经喝得烂醉,哪怕轻轻一推也足以使他失去平衡。他撞倒了早已烂掉的木栏杆,掉进二十五英尺深的海水里。
“我们惊恐地看着他在水里挣扎,我们知道他会游泳,因为我们经常一起下海游泳。但是,也许因为潮水,也许因为喝了太多的酒,他没能一直漂浮在水面上,我们什么都不能做……”那一幕像倒带一样出现在我眼前,“只能眼看着他被海水吞噬。
“我们救不了他,你知道吗,丹?完全束手无策,我和索菲醉得厉害,而且那时候谁都没有手机,也许我当时应该跑出去喊救命,请住在附近的人过来帮忙,但我们什么都没做,吓得无法动弹,也害怕惹上麻烦,就这样,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生命淹死了。”
车厢里的沉寂像沉重的大锤一样压下来,几乎要将我砸得粉身碎骨。
终于,丹尼尔问:“索菲告诉过莱昂吗?”他的语气冰冷生硬,就像好多年都没有开口说过话一样。
我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我猜她曾经想要告诉莱昂,因为她讨厌对他撒谎,但她也很害怕。你为什么这么问?你觉得匿名信是他写的?”
他耸了耸肩,再次别过脸去,凝视着风挡玻璃,窗户上凝结了一层雾气,他重新发动汽车,再度响起的雨刷声让我感到放松了许多。“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弗兰琪?他死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闭上眼睛,想起事故发生后我们的震惊和恐惧,你跑到码头的另一侧干呕了半天,然后开始失控地尖叫,我不得不用力扇你耳光,逼你冷静下来,我拽着你的胳膊把你拖走,我们两个拼命往旅馆跑,这时候已经彻底醒了酒。我们冲进旅馆时,我父亲还没睡,坐在客厅看书,守着一杯威士忌。幸运的是客人们都已经睡觉去了,我还记得看到狼狈惊惶的我们时他那吃惊的表情,你的衣服前胸还沾着呕吐物,他张嘴问出“怎么回事”的样子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我们眼前播放。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我爸爸。我们跑回旅馆,把事情告诉了他。是他要我们别告诉任何人的,他不想让警方介入,这是一个意外,他说。一场不幸的事故。他也不会告诉我妈妈。”
“你爸爸很擅长保守秘密。”丹尼尔说,我瞪了他一眼。
“我爸爸救了我们。”
“你自己都说了,这不过是个意外,你们是无辜的。可你为什么不能诚实一点,弗兰琪!也许这样就不会发生那些悲剧了,索菲也不会死。”他的语气越来越咄咄逼人,口水几乎要喷到我的脸上,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
泪水从我眼中渗出,但我没有心思去擦。“我现在知道了。爸爸只是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酒是我们从旅馆偷出来的,我们可能需要负一部分责任,报纸也会围绕这个问题大做文章,你自己清楚。爸爸也许还会因为这件事失去营业执照。”我怒视着他,仿佛当时只有十八岁的他假如知道此事,一定会在报上写文章抨击我们似的,“那他的生意就不用做了。”
“我还是不能相信,你们竟然一直瞒着我。”他说,现在他的语调冷静了一些,不再那么愤怒了,但他还是没有看我。
“我们瞒着每一个人。”
他接下来说出的话让我的骨头缝里直发凉:“不是每个人,有人知道了,弗兰琪。他们可能想要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