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只剩下最后几百码,夜空已经进入我的视线,我们爬到比河流水位要高的地方,通道中的河水也不再紧追在我们身后。派珀爬行时不再有水溅声,只有钢筋水泥发出的沉闷声响。
外面的月光无法照射进管道里,但我周围的黑暗逐渐发生了变化。我开始看到不同的钢管被焊接在一起的接缝处,在我们上方的出口外缘,我看到高高的野草在空气中舞动的剪影,那是受到风的吹拂,我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感受到这一切了。
在方舟里经历了那么多事,上来却发现地表的世界毫无改变,这种感觉很奇怪。积雪仍覆盖在岩石上,大风吹动乌云,覆盖了星光。月亮对洪水、方舟或是大爆炸毫无兴趣,仍在慢悠悠穿过天幕。然而,当我扑倒在雪地中,仍能听到河水在我们下方隆隆作响,在方舟中四处奔涌。
我们全都湿透了,寒冷的夜风吹在身上,感觉就像遭到攻击一般。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颤抖不已,看上去模模糊糊。派珀双膝跪倒在草地上,我越过他盯着远处黑暗的大地,想起当我释放出河水后被淹没的一切:方外之地的魔幻声音;爆炸机器的残余部分,扎克还未能将之运走;成千上万的水缸与方舟古老的尸骨一起被水淹没;还有吉普,终于摆脱了水缸,也摆脱了自己残破的身躯。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都在寒冷中度过。当我们找回背包时,东边通往方舟最近的入口旁传出呼喝声。灯笼在远处不停晃动,我们赶紧逃跑,在积雪覆盖的岩石中间穿梭而过。我们从山上跑下来,回到长满野草的平原,完全听不到追捕的声音时,仍然不停奔跑。穿着湿透的衣服停下来在雪地中睡上一觉,那肯定是找死。我湿透的裤脚已经结冰,每跑一步都撞在脚踝上。太阳升了起来,照着我蓝白相间的皮肤。我们抵达小树林找到马匹时,雪又开始落下来。我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因为这会掩盖我们的踪迹,但与寒冷比起来,追捕似乎不是那么迫在眉睫的威胁。我身体前倾伏在马背上,紧紧贴着马脖子取暖。派珀骑在我身旁,牵着我们在来方舟的路上杀死士兵夺来的马。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地下度过几个日夜,很多事似乎都改变了。
我回头向南望去,看到山丘盘踞在方舟上,还有营地的废墟,河水从方舟西边的入口涌出,将帐篷全部冲垮,白色帆布挂在下游的树上。
我慢了下来,几乎要从马背上滑落,派珀冲我大吼,让我继续前进。他策马驰近,抓住我的肩膀摇晃。我想把他推到一旁,但我的手太冷了,手指已经无法移动。我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累赘,马驮着的,不过是一团冻僵的肉。
黎明之后不久,我们已经离开平原,回到长满树木的荒野中。派珀将我领到一个山洞里,将马匹系好,此时我的手指已经抓不住缰绳。在岩石的遮蔽下,我们脱掉结冰的衣服,只穿着内衣在干燥的毯子下抱成一团。他的皮肤紧贴着我,但并不舒服,我们都冻得够呛。寒冷如此彻骨,好像我们的皮肤连着衣服一起脱掉了。我把冻僵的手指一根根放在嘴里,试图让它们重新活动起来。当手指终于有了暖意之后,疼痛随之而来,血液重新挤回到肌肉当中。我不禁怀疑,扎克能感觉到这疼痛吗?在扎克的身体开始和我一起颤抖之前,我离死亡究竟有多近?我闭上双眼,在与世界的抗争中进入梦乡。
我梦到了海岸线。佐伊还在时,我曾分享过她的梦境,那毫无生气的波浪我已见过很多次,但这次完全不同,并不是毫无特点、一望无际的辽阔海洋。我看到白色的悬崖,矗立在陆地与大海之间。我看到船帆在风中飘扬,海水飞溅在木头上。
我之前从未见过这些白色悬崖,但与船上搭载的东西相比,那种陌生感更加逊色。
我猛然醒来,喊着方外之地的名字。
派珀正在洞口小小的火堆旁烤火,此刻转过身来。
当我穿上衣服,告诉他我看到的情景时,他说道:“你跟我一起在新霍巴特,扎克给我们看了船首头像。这不可能有错,我了解舰队中的每一艘船。他们抓了霍布和船员,将军提到了霍布的名字。罗萨林德号和伊芙琳号已经被抓了,卡丝。”
我没办法与他争辩。我甚至都无法告诉他船的细节。白色船帆,映衬着白色悬崖,还有弧形的海平线。但是我知道,我们必须要去那里。我向他描述了白色悬崖,他点了点头。
“听起来像是无望角没错。但已经没有船会去那里了。我们得回到新霍巴特去,告诉西蒙和主事人我们在方舟里发现的东西。如今我们知道议会要再制造一次大爆炸,我们要想反击,必须联合抵抗组织。而且,新霍巴特的其他人怎么办?主事人的威胁怎么办?”
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艾尔莎、莎莉和赞德还在主事人手里。“我们最后做到了主事人想要的结果,”我说,“如果他的间谍网带给他任何关于我们的消息,那他肯定会知道我们摧毁了方舟,还有残留其中的机器。就算是他也不能要求我们做得更多了。他不会背叛我们,因为他认为我们能帮助他对抗机器。”
我将指甲攥进了掌心里。自从我发现扎克在重建爆炸机器以来,时间就变得非常有限,如同我们在河水泛滥的方舟中时上方的空气一般,每一刻似乎都将耗尽。通过淹没爆炸机器最后的碎片,摧毁巨大的水缸密室,我可能拖延了扎克的计划,但这仍然不够。方外之地存在于某个地方,如果扎克和将军在我们之前找到了它,那里将变成一片火海。
“一艘船正在迫近,”我继续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船,为什么会来,但我知道的是,它与方外之地有关,我能感觉到这一点。”没有词汇能够解释,当那艘船驶入我的幻象时,我所产生的感觉。那艘船载有方外之地的线索,如同我身后的山洞一样确凿无疑。在那些满帆下面,有些东西对我来说完全陌生,既让我感到着迷,又让我觉得厌恶。
“那艘船正在回来,而且很快就到,”我说,“我们得在议会之前找到它,不然所有机会都将错失。根本没时间回新霍巴特了。”我说着站起身来。“我不是在征求你的许可。不管有没有你,我都会去那里。”
他盯着自己手指的关节,上面疤痕累累。我不禁想到,那些手指曾经多少次扔出飞刀,又有多少人命丧刀下?如果我想离开,他会阻止我吗?
他的脸色十分沉重。“如果我们要阻止议会,那么抵抗组织比以往更加需要你的帮助。在方舟里你几乎把我们都害死了,现在你不能说走就走,承受更多风险。”
“你说抵抗组织需要我,”我说道,“正因如此,你才在自由岛上放我一马。但是,如果抵抗组织需要我,那是因为我的幻象里有着宝贵的信息。所以,你要听从我的意见。”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抵抗组织也需要我。”他停顿了一下。“需要我干一些事,做出决策,甚至在毫无把握的时候仍要保持信心。”
他抬起头望着我。火光照在他的脸孔下面,将他的眼睛留在黑暗中。外面雪已经停了,一片寂静。
我记起几个月前他对伦纳德说的话:“勇气有很多种不同的形式。”我看过派珀上战场,我也看过他站在聚集的军队前,鼓舞他们上战场。然而,此刻他需要一种完全不同的勇气,才会选择跟随我。
“如果我现在出发,或许还能在大雪再次降下前穿过西部山脊。”我说。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
“我很高兴。”我说道。在说出这句话之前,我就知道这确凿无疑。
在骑马西行的那些日子里,我不断想起在通风管道中的最后时刻,我重复默念着吉普和扎克的名字,像呼吸一样出自本能。
我也时常想起佐伊,虽然派珀从未提到过她。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她还活着。尽管我发现自己正在思念她用匕首剃指甲的声音,但我还是认为她离开更好一些,无论她在哪儿,都不用知道派珀和我从方舟里捞出来的消息。佐伊心中的负担已经够重了。
晚上,我梦到了大爆炸,还有等着船驶近的悬崖。吉普被关在水缸中的幻象不再出现,这对我来说算是一种解脱。不过,大爆炸的梦境产生了新的影响力,如今我了解了它们真正的意义。
“曾经我以为,幻象太让我失望了,”一天晚上,在大爆炸将我的梦境烧成灰烬之后,我对派珀说道,“因为它们模糊不清,反复无常,在某种程度上辜负了我。现在我知道了,其实是我辜负了它们。我只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也许你看到的,是你需要看到的东西。”
我仰头盯着深夜的天空。
“也许你要处理的事太多了,”他继续道,“如果你早就知道大爆炸还将发生,那对你来说太难受了。可能你早就疯掉了,或者放弃了。”
有时我觉得,我的疯狂就像一座方舟,埋在我内心最深处。我能感觉到它,尽管他不能。很快,它就会浮现在我面前。
我们从方舟逃出来的过程中全身湿透,几乎被冻僵了,这导致我发起了高烧。整整三天,我都大汗淋漓,浑身颤抖,脖子肿胀,嗓子眼里像着了火一样。派珀虽然不会承认,但他的状况也不太好。他的皮肤黏糊糊的,还不停气喘咳嗽。在穿过山脉间高耸的通道时,好多地方积雪深厚无比,我们不得不下马牵着它们前行。当终于到达通道另一侧时,我已冻得牙齿不停打战,而派珀再也无法掩饰他身体的战栗。
我们都很清楚,再这样下去我们是撑不住的。在午夜过后,我们穿过小河旁一处小型定居地,村民家的窗户里没有灯光传出,四周一片黑暗。我们决定把马拴在上游的树林里,然后大着胆子偷偷潜进定居地边缘的谷仓里。我们爬上阁楼,躺在了干草堆里。我顾不上干草又扎又痒,使劲往下钻,只求能暖和点。在我身旁,派珀努力想抑制住咳嗽。我既冷又热,肿胀的脖子随着心脏跳动而抽痛。我们几乎已处于半昏厥半睡着的状态。
由于病得太厉害,我们再没有心思值班放哨,直到早上才被下面谷仓开门的声音吵醒。
我听到金属撞击的叮咣声,派珀已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飞刀。然而没人从梯子爬上来,下面传来的声音不过是慢条斯理日常劳作产生的动静而已。一辆独轮车推进来,随后传来木头撞击的声音。我脸朝下趴着,慢慢将干草拨到旁边,然后透过顶棚的缝隙向下望去。下面谷仓门大开,曙光照了进来,一个独眼女人正在将角落里的一堆木头搬到独轮车上。
这时我听到了口哨声。寒冷的空气令音符变得模糊不清,但我立刻就听了出来,这曲调是伦纳德的歌。她正在吹副歌部分,弯腰抱起木头时会停顿一下,有时又因天寒而气喘吁吁,因此大半音符更像是呼吸而不是曲子。但是,对我而言曲调仍然十分清晰。随着音符伴随懒洋洋的寒风传来,在我脑海中已将歌词与节奏联系了起来。
噢,你将永不再劳累,你也永不会受冻
你将永远永远不会变老
而你要付出的唯一代价
只是放弃你今后的生活
派珀和我一样在微笑。我闭上双眼,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此地在我们与伦纳德相遇之处超过一百英里的西北方,而这首歌已经流传至此。这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是一堆散乱的音符,在空气中停留片刻。相比于它所承载的水缸计划的讯息,这首歌看起来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它毕竟已广为传唱。
那个女人一离开,我们就从干草棚里溜了出来,借着微弱的曙光,逃离了此地。我一直在想伦纳德,他的尸体冰冷,破碎的吉他挂在脖子上。过去几个月,我已经见识了足够多的死亡,很清楚它的纯粹性。我见过自由岛上还有新霍巴特之战中的死尸,我也见过吉普躺在发射井地板上,全身分崩离析,还见到了他被保存在水缸中的第二次死亡。死亡绝无浪漫可言,无论是水缸、泪水或是歌曲,都无法起死回生。然而,在谷仓中听到伦纳德的歌,我确信至少有一部分的他已经逃离了绞索。
我们又用了两周时间才到达无望角。积雪已经融化,我们的高烧也已退去。多一匹马意味着我们能轮换骑乘,所以速度很快,不过到达阿尔法人居住的区域后我们只能在夜间赶路。我们用了一个多星期,才穿过村镇密布的山丘地带。我们在黑夜里悄悄行进,从未被发现,尽管派珀告诉我,西部地区议会最大的士兵中队就驻扎在数英里之内,我也并未感到害怕。我已见识过方舟,而且了解了它的秘密。每次我睡觉时,都会经历大爆炸。如今再没什么事能让我感到害怕了。而且,在干草棚听到的那首歌支撑着我,帮助治愈了我虚弱的身体,比派珀逮到的任何野兔都要有效。
终于,陆地又变得支离破碎起来,那是海风塑造的地貌,我们也不必再担心遇到阿尔法人。随后大海进入我们的视野。荒凉的悬崖延伸到海水中,我立刻想起,这正是我梦中见过的悬崖,像新切开鲜血还没渗出的肉一样呈白色。
在这里我梦到了大海,当我醒来时,意识到这些在我睡梦边缘破碎的海浪并非是我自己的梦境。我即刻坐起身来,希望能看到佐伊睡在我身旁,就像她从未离开过一样。然而我只看到派珀的背影,他坐在那里,从山洞口望出去,看着夕阳落在海面上。
“那块海岬就是无望角,”他侧头冲北方指了指,那里有一块陆地像手指一样指向深海里,“虽然看起来不像,但在北面有条小路通往一个小海湾。当自由岛的通讯船要来时,大陆上的侦察兵会在那里点一堆火作为信号,让他们知道派出登陆艇是安全的。”
我们到达海岬尾端时,天已经全黑了。我们捡来的木头十分潮湿,派珀只好将最后一点灯油洒在木头堆上,才能点着火。
我们等了整晚,却没见到海上亮起回应的火光,只有海浪击碎在悬崖下时偶尔闪现的白光。海鸥的叫声不时划破夜空。
黎明时分,火堆渐渐熄灭,变成一堆灰烬。
派珀吐出一口气,用手抓了抓脸。
“我们明晚再试一次。”他说道。我注意到他双肩低沉,嘴角的神情萧索。
我们早就应该绝望的,经历了自由岛大屠杀,经历了新霍巴特在水缸中死去的孩子,经历了扎克将船首饰像扔在我们脚下,还经历了方舟,那里什么都没有留给我们,除了另一场大爆炸。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抱有希望更加危险。
我们坐了很长时间。我们本应睡上一觉,但谁都不想回去蜷缩在山洞里,除了谈论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搜寻船外,没有其他话可说。因此我们就在悬崖上等候,看着阳光从我们身后射来,逐渐笼罩了整个海面。
在我的幻象中,那艘船干脆利落地穿过海面。而现实中我们看到的那艘船,绕过海岬慢悠悠地驶来。海风吹起时它略有颠簸,偏向左方。桅杆弯成了钩形,船帆皱巴巴的,上面有缝合的痕迹。不只船首饰像不见了,整个船头的木头都被凿掉了。好几处都用焦油和木板补上了,但伤痕仍然清晰可辨。
人们正在甲板上忙碌,还有一个人沿着绳索正往上爬。不过,在船头有个人双手放在护栏上,一动不动。
口哨声传来。海岬的风忽然吹起,将音符传来又送走,但我已经听得很清楚。派珀站起身来,我们一同跑向悬崖边的小路。风中回响着伦纳德所作的歌的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