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珀和佐伊都睡了,我坐在监视哨的位置,回想着我错失和误读的每个线索。
然后我就想起,佐伊比派珀要善于处理我产生幻象时的场面。当他急着想问我看到了什么时,她会对他说:“她还不能说话……她还会维持一分钟左右。”我曾将之简单理解为对我的轻蔑,却没能意识到,这是一个见惯这种场景的人对此轻车熟路而已,因为她与一名先知共度过数不清的日日夜夜。
她曾对我说:“你又不是第一个先知。”
她对航海非常抵触,在我们离开沉没滩时,双手紧紧握在船沿上。
我曾奚落她:“我敢打赌,露西娅死的时候你一定很高兴。”然而,每个晚上佐伊睡着后,不断在梦中寻找的是她爱人的尸骨。
我回头望向派珀和佐伊躺着睡觉的地方,他们上方的帆布已经因为积雪而变得下垂。他们背靠背睡在一起,如同在战场上战斗一样。在严寒的夜里,毯子往上拉得很高,直到脖子处,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双头人。
我对于事物的理解一直在出错。原来我比伦纳德还要盲目。我弄错了神甫的动机,以为她是在追捕我,其实却是在追捕吉普。我弄错了佐伊的梦境,还有关于露西娅的事。拥有幻象是一回事,但理解它们却另当别论。幻象指引着我找到了自由岛,但是我们却又把神甫引了过去。幻象向我展示了发射井,最终我们摧毁了数据库,但却搭上了吉普的性命。幻象的世界如此丰富,我却只能一知半解。
不用我去叫醒佐伊值岗,她像往常一样自己醒了,从帆布下爬出来,站到我身后。天色仍然很暗,下游处有匹马轻嘶了一声。
“你去睡吧,离天亮还有好几个钟头。”她说。
“原来是你,”我说道,语气中并无疑问,“是你爱过露西娅。”
她的脸在夜色中看不清楚,但我能看到她呼出的白气。
“我们曾彼此相爱。”她淡淡说道。
听到她谈论爱情,那种感觉非常古怪,毕竟,这是那个爱翻白眼,耸肩膀,扔飞刀的佐伊。
“我很抱歉,”我说,“我一直是个笨蛋。”
“这又不是第一次,我怀疑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的语气中并无恶意,只有疲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意识到。”我说。
“我知道,”她说,“因为我是个女人,因为我是个阿尔法,而她是个欧米茄。因为虽然你自认为能超脱于世人的假设和偏见之上,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跟他们没什么不同。”
她的指责像烟尘一样落在我身上,我却没办法反驳。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最后我问道。
“这是我的事。”她停顿了一下。她的双眼在黑暗中发着光,瞥了我一眼,然后又移开了。“我感觉她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少,我并不想跟人分享。”
我记起自己也曾拒绝谈论吉普。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他的名字就是件遗物,是我仅存的关于他的全部,如果我说出这个名字太多次,它可能就耗尽了。
“在泉水旁那天,你听着歌者的音乐,告诉我你和派珀小时候曾经听过的歌者故事,我还以为你在想着派珀。”
她哼了一声。“我一直记得那个歌者。第一次遇见露西娅时,她就让我想起了那个人。她们都有美丽的双手。”她说着轻笑了一下。“露西娅也爱唱歌,当她早上梳头时,总是哼着歌给自己听。”
说完她沉默了片刻。
“我希望你能早点告诉我关于她的事,”我说,“我会理解的。”
“我不需要你的理解。”
“可能我会需要你的理解。”我说。
她耸耸肩。“我和露西娅的感情,不是为了教你如何处理悲痛而存在的。她的死,并不是为了让我们可以彼此哭诉各自的故事。”
她坐在我身旁的木头上,手肘拄着膝盖。她将面前的头发梳往脑后,我能看到她的双手指尖较淡的肤色,在黑夜中像五个苍白的点。
“无论如何,我习惯了不跟别人谈起她。我们一直都得非常小心。为抵抗组织工作,最不需要的就是引人注意,阿尔法和欧米茄的恋情是要挨鞭刑的,更别说还是在两个女人之间了。所有那些关于阿尔法人有责任生育后代的屁话,好像那些就能改变我是谁一样。”她哼了一声。“好像我就会找一个漂亮的阿尔法男人,开始生儿育女一样。”寒冷的空气似乎吸尽了她的笑声。
“她在自由岛上的日子很难过。你也知道人们是怎么看待先知的,即便在最好的年代,也总是充满疑心,刻意疏远。随后他们发现了我们两个在一起这件事。自那之后,他们就不再理她。”她的双手已握紧成拳。“我为他们工作多年,对抵抗组织的贡献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要大,露西娅也冒着生命危险为他们工作,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他们不再跟她说话。他们仍乐于从她的幻象和努力工作中获益,但却不跟她交谈。他们把她从居住的房子里轰出来,称呼她叛徒,阿尔法情人。
“派珀尽了全力帮助她,为她在要塞里找了个地方,还试图阻止他们干坏事。但他有整个抵抗组织的事要管,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变得神志不清。我知道事实上是幻象造成了这些,但如果她有朋友聊聊天的话,能处理得更好些。一旦他们对她置之不理,她剩下的就只有幻象了。”
我记起在保管室那段与世隔绝的时光,目光所及只有囚室的四面灰墙,根本没有东西能让我从幻象的恐惧中分神。
“当时我不在她身边,”佐伊继续道,“她想在大陆上生活更多时间,甚至永远搬过来。但我告诉她太危险了,直到我能为我俩找到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为止,在东部某个能避开巡逻队的地方。她的精神越来越不稳定,越来越难以隐藏行迹,保持安全。渐渐地她彻底失常了,不只在幻象来的时候尖叫不止,在其他时间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你见过赞德的样子。我们不能指望她保持理智,更别说编个假身份藏起来了。”
佐伊停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大风将云层从月亮旁吹开,天色微微亮了些。她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飞刀,开始摆弄起来。
“是我让她上的那艘船。”她沉默地用那把小刀砍来砍去,劈着空气。“那时她已经憎恨回到自由岛上,但我还是让她上了船。她想要拒绝,我吼了她,告诉她这是为她的安全着想。”
她惨然笑了笑。“就像派珀那天说的,她对天气十分在行。你知道自己对地点有多在行吧?天气就是她的特长。她总是能感觉到风暴的增强,甚至注意到风来前的变化。正因如此,多年来她才对抵抗组织如此有用,让他们知道何时可以安全穿越海峡。”
她的双手静止了片刻,小刀在她手掌上一动不动,像一件贡品。
“她本应警告他们会有风暴,她总是能预感到。但他们不再听她的了,因为她开始行为怪异,而他们都因为我们的事看不起她。他们称呼她叛徒,而且他们想回到宝贵的自由岛上。”她直视着我,意图激起我的否认。“我知道她一定尝试过警告他们关于风暴的事。”
她欲言又止。我静静等待着,她直直盯着前方,缓缓调匀呼吸。
“我目睹了她是如何一步步变疯的,还有赞德。”她说,“当你刚出现时,一开始我曾希望你会不一样。派珀对你是如此上心,而你自己找到了去自由岛的路,我无法忽视这一点。”
“即使在我遇到你之后,我也希望你能学着控制自己的幻象,这样你就不会如露西娅和其他先知般陷入绝境。我想要帮助你,但所有这些幻象,这些梦中尖叫,你看到大爆炸后眼睛转动的方式,一切只是周而复始。甚至这些天你在跟我们说话时,有时就像在看着我们身后有什么事情在发生。或者说,你的目光透过了我们。”她低下头去。“到了后期,她也是如此。”
“正因如此,我才不想再跟先知混在一起。”佐伊说道,“当你尖叫着醒来时,我早就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当你谈论大爆炸的幻象时,我早就全都听过了。我知道那结局是什么。”
我早就习惯了她看着我的眼神中充满鄙视或者愤怒。我早就习惯了她抱怨我半夜尖叫会招来议会巡逻队,或是埋怨如果没有我拖后腿,她和派珀将会以两倍的速度赶路。然而她现在看着我的眼神,我以前从未想到过能从她脸上看到,她在同情我。我脑海中浮现出赞德乱挥的双手,不安的眼睛,就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她迎上我的目光。“我无法再将希望押在一个先知身上,无论是抵抗组织的未来,或是派珀的幸福。我无法再看着这一切重演。”
她说完转过身去。我等了几分钟,但她没再说些什么。我钻回帆布下派珀温暖的身体旁。醒来前那几个钟头,我梦到了她的梦境。昏暗的海水在风暴中翻腾,大海黑色的表面下,藏着它所有的秘密。
到了早上,佐伊不见了。我发现派珀站在岗哨的位置,双肩低垂,精神颓丧,很显然他已经知道了。
黎明将至,东方天际已被晨曦染红。
“她把灯笼留了下来,”他说,“还有全部的肉干。”
“你不能去追她吗?”
他摇摇头。“如果她不想被找到,那我也没办法。”
他看着我问道:“你昨晚跟她说露西娅的事了?”
我点点头。“我还以为我们交流之后会有所不同,她也许就没那么讨厌我了。”
“这跟你无关,卡丝,”他说,“这从来就与你无关。”
他回到帆布棚那里,蹲下来将它收好,将上面的雪抖下来,然后塞进帆布包里。
“之前你知道她将离去吗?”我问。
“不知道,”他说完停顿了很长时间,“不过我并不感到奇怪。”他站起身,将背包放到肩上,“失去露西娅对她打击很大,这并非始于沉船事故之后,远在露西娅开始变得疯癫时就开始了。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现在她要看着你和赞德被各自的幻象所困扰,触景伤情,心里也很难受。”
当天晚上,我们坐在火堆旁,我想着大海迟迟不肯交出露西亚的尸骨,我想起伦纳德躺在浅浅的壕沟里,而吉普的尸体倒在发射井地板上。他们把他移走并安葬了吗?还是发射井就那样被废弃了,变成他和神甫的坟墓?他的尸体会被陌生士兵搬走,葬在某个地方?还是他被永远留在倒下的地方?这两种念头,我不知道哪个更糟糕一些。
那天夜里,我又梦到吉普漂浮在水缸之中。我大喊着醒来,声音大得把马都惊到了,不停扯动缰绳。派珀用他的独臂抱着我,直到我不再颤抖为止。
过了一会儿,当我脸上的汗水凉了下来,双手也不再颤抖,我坐在派珀身旁,告诉了他吉普过去的真相。有些事在黑暗中说出来要更容易些。他默默地听着,不曾打断我的讲述。最后,他终于说道:“他以前做过坏事,但已经遭到报应了,不是吗?人们把他一只手臂砍下来,然后扔进水缸里关了好多年。最后他通过自杀,终于救了你。”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一条手臂,或者一条命能够换来多少谅解?又由谁来决定如何惩罚,或者算计这些?我知道不可能是我,我还有自己的罪恶没有赎清。
我们又往前骑了五天。其间我们只看到一次议会追捕的迹象,有天晚上,天色刚黑不久,我们遇到一名骑兵。这里地形复杂,到处是嶙峋的石头,没有什么遮挡,我们穿过通向北方的宽阔马路时,决定冒险走近路,去往几英里之外的森林里寻求遮蔽,用肉眼就能看到那里。
那个士兵首先发现了我们。当我看到他的红色制服时,他已经在前方几百码远的地方拨转马头准备往回跑了。虽然离得很远,他肯定还是看到了派珀缺少一只胳膊。欧米茄人骑马已经是重罪,要被处以鞭刑。如果那个骑兵跑回驻地,肯定会带更多巡逻队来抓我们。
派珀没有征询我的意见,只是伏在马背上,催马加速狂奔。我也快马加鞭,不清楚自己是为了追上那个士兵,还是想要阻止派珀。
我们永远也赶不上那个士兵的,他起步已经占了很大优势,而我们的马经过连日来在冰雪中奔驰,早已疲惫不堪,饥肠辘辘。但派珀的目的并不是追上他。我们离他三十码远的时候,派珀将飞刀扔了出去。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没扔中,那个士兵并未动弹,也没有叫喊出声。但奔出几码之后,他的身体开始往前跌去。当他趴在马背上,脸部贴往马鬃的位置,我看到匕首的锋芒在他后脖颈处闪烁。随后,他异常缓慢地滑往一旁。当他终于从马鞍跌落时,一只脚却挂在了马镫上,马受到惊吓加速前奔,他被拖行了好长一段距离。马蹄声之外掺杂了多余的撞击声,士兵的头骨在结冰的路面上不断弹跳。
这场离奇的追逐似乎要永远持续下去。前面的马发疯一般乱蹦乱跳,我们只能在后面狂追,一点点拉近距离。士兵上下翻腾,脑袋拖地向前,不时被弹起几秒,甚至在马的后腿之间乱撞。当我们终于追上时,马已经发狂,黑色的皮毛上都是汗滴。派珀抓住了它的缰绳,它后退几步,似乎要把脑袋从自己脖子上晃下来。它在原地打转,马蹄不断敲打在冰冻的地面上。
要是以前,我会冲派珀发火,质问他为什么这个士兵和他的孪生姐妹非死不可。但如今我什么都没说。如果我们被抓,那么,方舟和方外之地就会离抵抗组织更远一步。扎克和将军就会赢得胜利,水缸终将被填满。
派珀跳下马来,将士兵的尸体从马镫上摘下来。我也翻身下马,将缰绳绑在一块大石头上。我们合力把尸体从马路上拖到壕沟里藏起来。我跪在派珀身旁,跟他一起将积雪堆到正在变硬的死尸上。他脖子下面蓄积的血迹已经变黑,而伤口边缘则是粉红色。
我比以前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扎克在新霍巴特城外的马路上跟我说的话绝对是事实:我真的是毒药。他说的一点没错。就算只在远处瞥了我一眼,看到一个在风雪中围头巾的人形,对这个士兵来说也意味着死亡。过去数月以来,我的旅程中留下一幅尸骨地图,横穿了整个大陆。
如果我是个先知,那我能预告的只有死亡,而我也充分履行了自己的预言。自从发射井事件以来,我一直在努力,想认清我所知道的那个吉普,是否就是神甫描述的那个人。如今,我第一次开始怀疑,如果他还活着,还会认得我吗?
派珀伸出手去,审视着仍不断落下的雪花。
“至少这场雪能掩盖我们的踪迹,给我们争取一些时间,要是他今晚成功拉响了警报,那就没这么乐观了。在白天到来之前他们是找不到这具尸体的,就算意识到他失踪了也没用。不过,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条大道了。”
我们将死者的马拉着一起离开。这匹马仍有些激动不安,不停猛拉缰绳,派珀和我都被累得够呛。午夜之前我们抵达那片森林,我们将马拴在那里,然后派珀值第一班岗,我先睡了几个小时。后来我被大爆炸的幻象惊醒,却无法将这两种极端联系到一起:我的身体正因寒冷而颤抖,我的脑海里却在燃烧着熊熊烈焰。
派珀正在看着我,但明显心神不定,自从佐伊离开之后,过去几天我已逐渐习惯了他这种表情。他看起来似乎神游天外,总是扫视着我脸孔之外的距离。
他从未因佐伊的离开而责备我,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如今,我以她的眼光来看待自己。我仍驻留在自己的身体中,同时还能感知到它,感知到幻象来临时我是如何颤抖,当我梦见水缸时,大张着嘴喘着气醒来,就像我刚刚从水缸里甜腻的液体中钻出来一般。我好像第一次听到大爆炸幻象来临时我发出的声音。那压抑的尖叫声从未指望有人能听到,因为已经没有人留下来听了,世事早已面目全非。
“你觉得佐伊能去哪儿?”我问他。
“在很远的东部有个地方,她曾想在那里为自己和露西娅建一座栖身之所。那里是乡下,土地贫瘠,就在死亡之地的边缘地带。不过,那里离所有这些都远得很。”他没必要解释话中的含义。
要是以前,我可能会跟他争辩,说我不认为佐伊会放弃抵抗组织。不过,在犯下如此巨大的错误之后,我没有脸面再声称自己了解佐伊,或是要求比她已经给予的更多的东西。
“你认为她会回来吗?”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