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布背包在我肩上叮当作响,戳着我的肩胛骨。我们对于方舟里的环境一无所知,所以谨慎起见装了一盏灯笼,几罐灯油,当然还有食物、饮用水和毯子。莎莉、西蒙和主事人看着我们迈进风雪之中。
在大门旁的十字路口,西蒙的六名手下正在等候我们,其中有克里斯宾,牵着我们的马缰。派珀跟他低语几句,其他人都无法听见,随后点了点头,转回我和佐伊身前。
“我们将在克里斯宾的护卫下骑行,”他说,“这给了我们绝佳的机会,能够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城而去,如果议会士兵在瞭望这边的话。不要向巡逻队透露我们要去哪儿,或者去干什么。”
马鞍袋里装满了燕麦。我们骑上马,从东门鱼贯而出。没有了围墙的遮挡,雪花狠狠击在我们脸上,我赶忙将围巾拉到眼睛下方。我们跟着克里斯宾沿主路往东走了大约十分钟,然后转而向南,绕着城市的围墙转了一个大圈。墙边不时有火把亮起,照着漫天的飞雪。瞭望塔上的灯笼也闪着光。与环绕城市的火光相比,我们的前方显得更加黑暗。
我忽然闻到一股烟味,此时克里斯宾指向南方,说道:“往那边走几英里,有议会士兵的一个营地,有一百来人。我们的侦察兵上周就开始盯着他们。”在黑暗中,他们的唯一迹象就是在厚重的飞雪中的一股烟迹。“主事人和西蒙在策划一场突袭,很快就会实施。”克里斯宾说。
我点点头。在更多议会士兵到来,将新霍巴特完全包围之前,发动一场突袭是很明智的事。但无论多么必要,想起要发生另一场战斗,我就忍不住要呕吐。我逐渐认识到,这就是暴力的真理,它拒绝克制,只会不断扩散,就像是一场刀剑的瘟疫。
巡逻队在沉默中沿城市南部骑行,左边就是被烧焦的森林遗迹。当我们转向北方时,我听到了音乐声。很快乐声就被狂风吹得消失不闻,我在马镫上站起身来向四周张望,其他人则继续骑行,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音乐片段持续传来,像雪花一样落在我四周。我叫住前面的派珀,但他说自己什么都没听见。这时我才意识到,除了风声和马蹄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其他什么动静都没有。音乐声是从我脑袋里传来的。
我们的路线是穿过从新霍巴特延伸到西方的主道,但此时位于巡逻队最前面的克里斯宾举起手来让我们停下。在那棵孤独的橡树下,前方的路上有什么东西。克里斯宾的手下呈扇形散开,刀剑已出鞘。透过厚厚的雪花,很难分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儿。它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形,但明显太高了点,而且还在狂风中不停摇晃。有那么片刻我还以为这个人在飞,好像我们遇到了一个鬼魂,在战斗中死去而没有被埋葬的尸体来这里显灵。随后另一阵狂风吹来,片刻间将雪花吹到一旁。
原来那个人是吊在树上,从脖子的角度可以看出,这毫无疑问。克里斯宾和两名手下骑向那具尸体,三只乌鸦忽然从上方的树枝上惊飞而起。
我策马向前奔去。“你留在后面。”派珀说着伸手拦住我,飞刀已经拿了出来,与此同时,佐伊和其他士兵仔细扫视着周围的空地。
“是个欧米茄人,”克里斯宾回头对派珀喊道,“上次巡逻的时候他还不在这里,但什么痕迹都没有,他们肯定是在黄昏下雪之前将他吊上去的。”
身下的马儿感受到了我们的不安,不断喷着鼻息往后退步,聚拢在一起。
“这是一则消息,”派珀说道,“他们把他留在这儿,就为了让我们的巡逻队发现。”
“我得看看这个。”我说。
“你想再次面对议会牢房的内墙吗?”佐伊呵斥道,“如果你不听我的,最后肯定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们已经离围墙一英里之远了,你我都清楚,这可能是一个埋伏。”
我无视她的警告,踢马向前。派珀在我身后跟上来,大声喝止我,但我根本不听他的。我脑袋里的音乐声我很熟悉,那是避难所之歌。我离那个摇摆的人越近,音乐就越跑调,旋律的音符都是错的,像是在松弛的琴弦上弹奏一般。
被吊在树上的人是伦纳德。他的吉他被打烂了,带子绕在他脑袋上。吉他的扶手让他身形越发显得扭曲。一阵风吹过,他随风转了过来,我能看到他的双手被绑在背后,有些手指以奇怪的角度突了出来。我无法确定这些手指是在挣扎中或是在拷打中折断的,或者只是他的身体变僵硬的正常反应而已。我也不想知道。
派珀和佐伊分左右来到我两旁,抬头看着伦纳德,狂风吹过,又将他的脸转了过去。
我哀悼的并不是伦纳德残破的身体,而是仍在他脑海里的那些曲子,还有仍将被传唱的那些歌词。
“我们得把他放下来。”我说。
“这不安全,”派珀说,“这里马上会有议会士兵,我们必须与巡逻队分开,尽快离开这儿。”
我没有理他,翻身下马,把缰绳缠在低处的树枝上,然后开始解开伦纳德手腕上的绑绳。麻绳系得很紧,我尝试将绳结放松,纤维在一起互相摩擦不停,发出的声音让我的牙齿打战,而触碰到伦纳德冰冷的肌肤时并没有这种感觉。
“你能把他的尸体带回新霍巴特,妥善安葬吗?”我对着克里斯宾喊道,他仍在观望着通往西方的大道。
他摇摇头。“他们要处理的尸体已经够多了。我们是巡逻队,不是收尸的。我会派一个人回到城里去报告,两个人侦察这片区域。其他人需要完成这次巡逻。”
“好吧,”我说,“我会亲自埋葬他。”
“我们没时间干这个。”佐伊嘘道。我没理她,继续埋头解绑在伦纳德身后的麻绳。
伦纳德的双手被解开后并没有垂落身旁,仍然弯在背后,像是因为僵硬或者冻住了,难以动弹。
我够不着吊着他的绳子,使劲跳了几次,想用匕首将绳子割断,却并不成功,只是把我的马吓得够呛,还把伦纳德的尸体弄得团团转。
“如果你来帮把手而不是在那观望,这事早就干完了。”我对派珀说。
“我们根本没时间给他挖个像样的坟,”他说,“我们把他放下来,但之后我们就得走了。”
“好吧。”我气喘吁吁地说。
我们尽了全力才把他放下来。派珀坐在马鞍上割绳子,与此同时我抱住伦纳德的尸体往上举,然后我们一起把他放到地面上。他的体重让我好了一半的手臂又开始疼痛起来。派珀从马上跳下来,将吉他从伦纳德脖子上取下,佐伊帮他牵着马。琴木咯吱作响,碎片纷纷掉落。我俯身想将他脖子上的套索解下来,用匕首割开绳子。套索勒过的肌肉已变成深紫色,没有弹回来,而是仍然保持着绳索的勒痕。
我们一起把他抬到路边的壕沟里。当我们把他放低到地面时,他的尸体在腰部弯曲下来,发出折断的声响。在这条路上每多待一分钟都有风险,我们赤手空拳,地面又冻得硬邦邦的,根本没有时间将他妥善安葬。最后我从自己的毯子上割下一角盖到他脸上,庆幸的是他没有眼睛,不用瞑目。我们都快要上马了,我忽然又跑回树下,取回派珀随手扔在那里的破吉他,将所有的碎片抱在一起,放在伦纳德身旁的壕沟里。
我们跟克里斯宾及其两名手下一起往北走,他们继续绕着城市巡逻,但当我们离大路半英里远时,派珀策马往西而去,佐伊和我赶忙脱离队伍跟上他。其他人连马都没有停,只有克里斯宾回过身来举起一只手说道:“一路小心。”派珀也举起一只手作为回应。
我们骑得很快,去得很远。在风雪和黑暗之中,我们就像瞎子一样盲目前行。我想起伦纳德,他的世界如此刻般都是永恒的黑暗。有两次,我的马差点在雪中失蹄。有一次我感觉到在我们北边不远处有人活动,于是我们躲避到溪谷中。一会儿,有骑兵从我们上方的山脊路过,幸亏降雪已将我们的踪迹完全掩盖。
我们一路向西,直到天光放亮才转而向北,沿着岩石遍布的溪谷摸索前行。中午时分,我们已经逐渐接近脊柱山脉的山麓。之前我们借以掩护行藏的积雪,如今变成岩石上的冰层,马儿们本已疲惫不堪,此刻踟蹰不前,好几次我们不得不下马牵着它们前进。
骑在马上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派珀说过的“露西娅预报天气最准了”这句话。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这名已逝的先知。通常,他和佐伊都会回避露西娅的名字,好像她是带刺的荆棘丛一般。在税务所派珀说到她时,佐伊曾经凶了他。我记起每次提起露西娅时,他和佐伊都会交换眼神,意味深长。当赞德问到露西娅时,佐伊面色僵硬,而派珀的嗓音中则满是悲痛。“她不在了。”他这样说道。
这跟方舟十分相像,它一直都存在于地表之下,如今当我理解了它的意义,一切都改变了。此刻我一旦意识到派珀对露西娅的感情,很多事情都开始变得明朗。在自由岛上他很快就对我充满热情,并情愿违背议院的意志来释放我。他充满热情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他对露西娅的记忆。
这也解释了佐伊的很多行为,她对我充满敌意,对我的幻象表示失望。即便是面对疯掉的赞德时,她也一直沉默而冷淡。
曾经在他们的生命当中,只有彼此两个人。我了解那种关系,因为我跟扎克有过那样的生活,一直到我们分开。佐伊和派珀的关系又比我们紧密得多,因为他们在派珀被烙印并放逐之后,选择了仍在一起。尤其是对于佐伊来说,她做出这样的选择,离开父母,放弃阿尔法人的轻松生活,只为了跟随他。选择他,意味着一生可能都要不断逃亡。然而突然有一天,他离开了她。他不仅去了自由岛,一个她永远无法追随的地方,还找到了另一个人,发展出更亲密的关系。佐伊可能对此感到心神不定,我完全可以理解。人生经历告诉我,亲密关系有很多种类型,与恋人之间的关系一样牢固。我记起在泉眼旁偶遇她时,她闭着眼睛倾听歌者音乐时的神色。那是唯一一次,我见到她如此毫无戒备。她脸孔朝上,将孤独展示给无垠的天空。在她对我大发脾气并一阵风般离开之前,她曾告诉我,小时候她和派珀曾一起偷偷溜出去听歌者卖艺。
天色变暗时,我们在一个小树林停了下来。一条小溪从中流过,两边都已经冻住了。我们把马拴在下游,然后生了一堆火。寒冬时分树木都已变得光秃秃的,在雪地上看去没有什么遮掩。
我一直等到吃过饭后,才开启这个话题。佐伊坐在我身旁,将戴着手套的双手伸到火苗上,我都能闻到烧焦的羊毛味。派珀背对着我们坐着,从树木之间向远处眺望。
“我知道跟自己的孪生哥哥关系亲密是什么感觉,”我对佐伊说,“我也理解你们两个是最亲密的,毕竟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用一根长木棍戳着火堆。火星向上飞溅,然后被黑暗吞灭。
“我清楚这对你来说很不容易,”我继续说道,“你们两个一定互相倚靠了很久。”
“你这段独白有什么要点吗?”她仍抓着那根木棍,末端已经着火了,她将之举起来,就像举着火把。
“现在我明白关于露西娅的事了。”
她扬起一道眉毛。派珀飞快地转过身来,腰带上的飞刀叮当作响。我将要说出的话语就像石头,在我将它们扔进池塘之前,要先测测它们的重量。
“你是在嫉妒,”我对佐伊说,“因为派珀爱过她。那时你不想露西娅跟你分享他,现在你也不想我跟你分享他。派珀和我甚至都不是恋人,但有另一个先知出现对你来说已经很过分了,不是吗?正因如此,你才一直对我发火,一直批评我。”
“卡丝,”派珀说着站起身朝我们走来,掂量着自己的语气,“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乱说些什么。”
佐伊失手将着火的木棍掉在地上,在离我的脚半英寸的地方猛烈燃烧起来。派珀弯腰将它捡起,扔回火堆里。
我还以为佐伊会揍我一顿,但她仅是缓缓摇了摇头。“你以为自己了解我的生活?你以为自己理解我和派珀?在睡梦中见到大爆炸尖叫个没完,并没有带给你任何特殊的洞察力。”她凑近了些,缓慢但清晰地说道:“你真可怜,自以为聪明机智,与众不同,比赞德和露西娅强得多。我希望你赶紧完全丧失理智。你比赞德难相处多了,至少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多特别,而且他有时候还知道闭嘴。”
一阵狂风吹过,我不得不提高嗓门。“你跟讨厌我一样憎恨露西娅吗?”我问道,“我敢打赌,她死的时候你一定很高兴,这样你就能把宝贵的派珀据为己有了。”
她将手伸向腰带,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要送我一刀,而派珀会不会保护我。如果到了刀剑相对那一步,他会选择谁?
但她却转过身去走开了。我看着她走进漆黑的夜色中,慢慢地,除了火光照射在树干上,其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派珀也走出几步,似乎要去追她。
“我很难过,”我在他身后喊道,“不是因为我对她说的话,那是她数月以来应得的。我是为你感到难过。”我顿了一下,“我知道那有多艰难,我很难过你失去了露西娅。”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说道。
“我失去了吉普,”我说,“如果你告诉我露西娅的事,我会理解的。你表现得像是希望我们关系更亲密些,但你连她的事都不告诉我。你得等我把这一切理顺了。”
我期待着无数种反应,但却没有预料到,他看了我很久,然后笑了。他向后仰着头,喉结随着笑声上下摆动。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是在嘲笑吉普吗?嘲笑我在自己失去的爱人和他的之间所做的比较?他的笑声在树干和火堆之间回荡,连火焰看起来都像在嘲笑我。
最后他终于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应该笑的,”他说着用手抹了一把脸,“不过,好久没有这么好笑的事了。”
“这对你来说很好笑吗?吉普和露西娅都死了!”
“我知道,”他停止大笑以后,眼睛周围的皱纹全都消失不见,“这并不好笑,不过你完全搞错了。”
“那就告诉我,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能为佐伊解释这件事,”他说,“你也知道她那个人。”
“显然不知道,”我说着嗓门又高了起来,“显然我搞错了每件事。”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你得跟她解决这件事。”
他走向放哨的方位,将我一个人留在火堆旁。
我们在树干上搭了一张帆布,挡住天空落下的雪花。我爬进下面的空间里,不过并没睡着,直到佐伊在午夜之后回来。她什么都没说,钻进帆布下面躺在我身旁。当她睡着之后,我感觉到她在战栗。
她梦到了大海。我们分开睡好几个星期了,我一直待在收养院里,如今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靠在一起睡觉,我又见到了她关于大海的梦境,像潮汐一样真实。或许正因如此,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当派珀扳着我的肩头把我摇醒去值岗时,我忽然了解了关于露西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