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珀在天色破晓时回来了。我已经醒了,事实上,几乎整个晚上我都没睡。在午夜过后没多长时间,我就被大爆炸的幻象惊醒,然后一直躺在那儿,想要浇熄仍在我脑海中闷烧的火焰。当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时,我赶紧到枕头底下去摸匕首。
“是我。”他说着将门推开,门板砰的一声撞在墙上。他的眼里布满血丝,黑眼圈非常明显。
“你昨晚睡觉了吗?”我说着坐起身来,把腿搭到床下去。
“我觉得我能找到方舟,看这里。”他说。
他想递给我一张纸,但我挥手让他走开,然后开始穿套头衫。
“至少先让我穿上衣服,”我说,“方舟已经存在四百年了,它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的。”
宿舍里很冷,我把毯子裹在肩上,蹲下来仔细看他放在地板上的那几张纸。
“这里。”他说着将一张纸推到我面前。上面并没有标示日期,但整齐的印刷字体显示,这属于方舟早期的文件。它是一份考察队日志,记录了地表的辐射水平。
“看第一行。”他说。
标题写着“以方舟第一入口为基准,每间隔一英里的辐射值(Bq)”,下面标注了数字,西部1(W.1),W.2,W.3……往下整页都是如此。
“但辐射值到W.61就没有了,”派珀说,“而在这张纸上,”他递给我第二张纸,上面是类似的一行行数字,“另一个考察队去往东方,走得远了不少,一直到东部240英里(E.240)。”
“所以呢?他们往西方去时不得不早点往回走,可能按照计划就要走这么远,或者途中碰到了某种麻烦,遇上一些充满敌意的幸存者,只能往回跑。”
他使劲摇头。“他们显然并不着急,在回程的路上还在测量辐射值,你看看第三行。”他说着抬起头看着我。“他们停下来,是因为到了海边。”
“好吧,”我顿了一下,驱走眼里的睡意,“但是,就算事实如此,又能在多大程度上帮助我们呢?它证明方舟在离海边六十英里远的内陆里,但是从哪里的海岸线算起?那可有六百多英里长呢。”
“看这里,”他在摆好的文件里快速翻找,然后递给我一张纸,“看底下那部分,讲到水源那块。”
这是一份方舟的日常状态报告,上面记录了日常供给的最新情况,疾病的暴发,以及这座地下建筑本身的一些问题。
第3年8月9日,基础设施和资源简报(管理委员会)
饮用水状况:按照当下的消耗速度,储存的水源还能维持26个月,比预期时间要短一些,原因在于7号储水池在大爆炸中被震裂了。之后,我们将只能依赖外部水源供应。外部供水净化系统运作正常,除去灰烬和残渣后虽然能显著降低辐射水平,远远低于地表四号考察队测量到的净化前的辐射值,但仍明显高于……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们能采集到饮用水,所以他们离溪水或者河流很近?”
“方舟里有一千多人,水源的规模显然不能太小。”
“那么,我们说的是一条河,流经海岸线以内六十英里左右的内陆地区。这并没有明确给出一个位置。”
“这里。”他早已准备好了另一张纸,下半部分已经被撕掉了。
标题写的是:第18年4月18日,地表考察队报告23:观测(地形勘察/考虑未来重新安置的可能性)
不过,派珀并没有等我全部读完,而是直接伸手敲了敲这半截纸接近末尾的部分。“这里,读一下这段。”
鉴于辐射水平未能降低到预期值,未来数十年内,任何在地表的重新安置,应选择距离方舟足够近的地方最为理想,以能继续使用其各类设施,尤其是净化水系统以及……
方舟所处的地理环境,虽然从降低爆炸冲击角度考虑最为理想,但对于地表重新安置来说却有诸多局限。这个区域的重黏土极为适合挖掘工事,能够确保架构的稳定,但却并不适宜农业耕种。
“现在翻到后面看一看。”派珀说。
我虽然小心翼翼,但在翻转过程中,还是有一些纸屑和灰尘飘落到地上。
“后面什么都没有,”我说,“只有一块污迹。”这张纸背面没有写字,只有一块褪色的棕褐斑点,从底部向上蔓延,似乎是很久以前洒在上面的茶渍。
“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他说,“但后来我想到,这页纸的背面为什么没有重复利用。其他的纸上,所有空行都填满了,怎么会留下这半页纸是空白的呢?他们应该重复利用的啊!”
我弯腰凑近了仔细查看,褪色的部分有重叠层,从左手边渗了出来。
“这是一幅画。”派珀揭晓了答案。他从我肩头伸过手来,将那页纸翻向一边。随后我就看到了,那些污渍根本就不是污渍,而是绵延的山脉,一直伸向光秃秃的天空。“跟那堆纸上的画可不一样,”他指着我扔在一张床上的技术类图表文件说,“这幅画里没有细节,不是为了展示某样东西的工作原理。它跟我父母挂在家里墙上的画更像一些。”
我不禁想到,这究竟是谁画的呢?我试着想象他们在有限的考察途中忽然停下来,想带回方舟里一幅图画,画里是他们失落已久的那个世界。
“看这里。”他说着从我背后俯过身来指着那幅画,手臂搭在我肩膀上。他的体温透过我的背部传来。主事人触摸我时我全身颤抖不已,但派珀则像肩头帆布背包的重量,或者围在脖子上的毯子质地一样熟悉。
“你看那座山,”他继续说道,“就是顶峰从另一边直落下去的那座,那是断脉山从西边看过去的样子。旁边那座有高原的,应该是奥尔索普山。”
我转身去看他的脸,他正咧着嘴笑。上次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脊柱山脉往西有个平原,在西北方,距离这里大约八十英里远,佩勒姆河流经那座平原。那里跟画中的地形一致,与海岸线的距离也相符,还有黏土特征也符合。”
我想起在自由岛时,他挂在小小的临时会议室墙上的那些地图。即使在他加入抵抗组织之前,他已然同佐伊一起浪迹天涯数年之久。他对这块大陆的了解非我所能及,作为先知,我对山川地理只有一些模糊而未知的幻象,而他是经过多年的艰辛游历得来的一手知识。他知道穿过重兵巡逻的山脉的最佳出口,哪个海岸的洞穴在涨潮时会被淹没,以及避免所有大路而通过沼泽地的最快途径。
“如果我能找到它所在的区域,你能准确定位它吗?”他问。
“那里肯定有重兵把守。”我说。
“我问的不是这个,”他说,“你能定位到它吗?”
我闭上双眼。当我寻找自由岛时,就像有一座灯塔,发出的光芒指引我前去。方舟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只是一片黑暗,黑得如此彻底,我甚至无法感受到它究竟在哪个方向。我再一次尝试,想到它时不再本能地避开,而是转身面对它。我试着描画从山峦中远眺平原以及河流的景象,随后我感觉到了一阵最轻微的触动,温柔而使人不安,像一只小虫子在头发里爬行。在那个被掩埋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等我们去探询那些尸骨的记忆。
我缓缓点了点头。
他也点头回应。“这样的话,我们今天就走。”
我敲了敲艾尔莎的房门,她很快就出来了,睡袍上裹着一件披肩。我告诉她我们要走了,她什么都没问,只是把我紧紧抱进怀里,我都能闻到她皮肤和汗渍的暖意,以及双手上的大蒜味。我们都没有寒暄希望能再次见面之类的话,言语上的廉价安慰对我们已经没有用处。
其他人都在税务所里等候。
“我已经下令,在门口给你们准备三匹最快的马,”主事人说道,“我还提议派一些士兵跟你们一起去,但派珀拒绝了。”
“派珀是对的,”我立刻回应,“我们三个人赶路会更快一些,而且不容易被发现。”
让我很奇怪的是,主事人没有坚持。我知道他并不信任我们,也对这次的方舟探索任务充满怀疑。
他俯下身,在我耳旁悄声道:“你觉得我需要浪费兵力来确保你们不会背叛我吗?”他缓缓摇了摇头,“如果你们背叛我,或者释放更多机器来将我们置于险境,你要记住,这一城的人命悬我手,卡丝。包括你的艾尔莎,莎莉,还有赞德。”
他没有赤裸裸地威胁,但提到他们的名字已足够。
他站直了身形。“一路小心。”他提高声音道。对旁边聆听的其他人来说,像是祝福,但我清楚其中的含义。
莎莉走进来,扯开脸上的围巾。
“我刚刚跟早间巡逻队谈过,”她说,“情势跟昨天相同,南方有炊烟,出现的议会士兵也越来越多。他们跟城市保持着距离,但一直待在那里。你们得等大雪降临,借助其掩护才能平安离开这里。”
我望向窗外。天空的云阴沉沉的,厚重无比,但已经两天没有下雪了。外面马路上人来人往,已将积雪踩成了灰色泥浆。
派珀也盯着窗外说道:“以前,露西娅预报天气最准了。”我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但他仍面朝着窗外。他很少提起她,现在说起时声音中充满柔情。“她在的话,应该能告诉我们下一场雪什么时候落下。”
“可是她不在了。”佐伊说的话就像一把斧头,砍断了派珀的言语。
黄昏之后,乌云终于变成降雪落下。雪下得很快,在黑暗中映出一片白光。我们没有多长时间用来告别。莎莉拥抱了派珀和佐伊,然后捏了捏我的手臂,这让我吃惊不小。
赞德不肯从窗前移开,站在那儿望着雪花在狂风中漫卷飞舞。我接近时他并未转身,只是将下巴靠在窗沿上,呼出的气息将他在玻璃上的倒影模糊了。
我们想过带他同去,毕竟是赞德第一个感觉到了方舟。但有了他和莎莉的拖累,我们就无法避开议会士兵,也不能快速行进,更别说进入严密防守的方舟之内了。
“我们得走了,”我对他说,“我们不能带着你一起去。”
“你们要去找罗萨林德号吗?”他问。这是他数周以来说过的最清晰的句子。我无法告诉他,罗萨林德号的船首雕像已被砍下,扔在东方大道的积雪中,而船上的船员们又已经启航,只不过是在议会的水缸里。
“我们去找方舟,”我说,“就是骸骨迷宫。”
如果他理解我在说什么的话,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来。
“我很抱歉。”我轻声说道。确实如此,并非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将他留在这里,而是因为我一直在逃避他。他的思想就是我自己发疯之钟的铃锤,而我并不够勇敢,跟他共享更多的时光。
如今望着窗外的飞雪,他比我见过的大多数时间都要沉静。我握了握他的手,然后转身走开。
“永恒烈火。”他低语着,像是一句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