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伊、派珀、西蒙和主事人聚集在宿舍里。我曾见过他们在税务所设立审判庭裁决事务,如今他们坐在孩子们吱嘎作响的床上,被一摞摞的旧纸堆包围,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主事人拒绝坐下,他双手抱胸,独自站在床脚边。
我花了三周时间才阅读整理完毕这些文件。此刻我的前臂仍然红肿,手腕一使劲就剧痛无比,但至少我不再需要夹板了,手掌也已灵活自如。
“在这张纸上第一次提到孪生现象。”我说。
派珀接过我递给他的纸页,大声读了出来。
第38年3月12日,备忘录(18b):上面双胞胎的涌现
“上面?”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上面’指的是这里,”我指着窗户说,“我的意思是,地面之上。在早期的文件里,他们称之为‘地表’,不过到了后来,他们就开始使用‘上面’这个词。”
“这里说的是我们,是吧?”派珀用手指着那页纸说道,“他们说什么次要孪生婴儿,指的是欧米茄。”
他们开始读到欧米茄的首次出场,我默默望着他们。
考察队报告49列出的病例包括多肢畸形,先天性无肢,多指/多趾,并指/并趾(很多情况下,孪生婴儿显示出多指/趾并发),性腺发育不全,软骨发育不全,神经纤维……
这些变异好像无比恐怖,无法用普通的词汇来形容,于是作者只好引入一种全新的语言来描述它们。派珀往下读时我紧盯着他,不禁想到在这些混乱不堪的术语里,哪一种指的是他的独臂,或者描绘了我作为先知的思想,在时间的长河里往来穿梭。
派珀和佐伊的头部弯向同一角度,一行行读下去时,眼睛移动的速度也完全一致。
……极端的基因突变,本质上是一种针对长期暴露在残留辐射物中的自然补偿……换句话说,为了创造一个成功的对象(主要孪生婴儿),变异被有效地转移到次要孪生婴儿身上,可被视为一种不幸但必要的附带现象。
“这里面有一半我都看不懂,”佐伊说道,“一多半都不懂。基因?附带现象?”
“我也是,”派珀道,“不过这看起来跟我们一直想的并无区别,不是吗?我们进化成这个样子,才能确保人类物种的延续。我们欧米茄人担负了大爆炸造成的变异。”
我点点头,记起数周之前在马路上与将军会面时,她对我们说的话:“你们是我们的附带产物,仅此而已。”她也读过这些文件,或者类似的描述吗?
“你们一定要看下这部分内容。”我说着从小床的另一头捡起一张纸。它看起来非常容易损坏,上面布满了窟窿。我没有递给他们,而是直接大声读了出来:
第46年12月14日,简报文件:上面孪生现象的治疗方法
针对在上面观察到的双胞胎同时死去的现象不断发生,持续的研究结果确认他们之间存在一种关联,超出现有的对孪生现象的理解(无论是异卵双胞胎或是同卵双胞胎都一样)。这种关联的机制仍不清楚,但我们已能确定,孪生现象本身可以治愈。通过对主要孪生婴儿的适当药物治疗(参见附录B的药物清单),孪生现象应该会在未来的世代得到扭转。这种治疗共同……
派珀打断了我。“他们提到的药物清单,”他问道,“在那个箱子里吗?”
我摇头道:“就算以前在,现在也不见了。它可能还在方舟里,或者一同被毁了。”
“那一页上再没有别的了吗?”
“没了。”文字逐渐消失,被霉菌侵蚀掉了。我抬起头,想看一下这些晦涩的语句是否清楚传达了它们的含义。屋子里一阵沉默,比灰尘还使人感到压抑。
佐伊首先开口道:“怪不得他们杀了乔。该死的,破除孪生的方法!”
他们全都站了起来。佐伊的手紧紧按在派珀肩头,西蒙缓缓摇着脑袋,脸上漾出一丝微笑。主事人的双眼眯了起来,眉毛聚拢在一起。
“事情没那么直截了当。”我说。他们应该知道,在这个被大爆炸扭曲的世界里,没有如此简易的解决方案。“听听这一段。”我继续读下去:
然而,经过与临时政府地表指挥部(参见附录A)磋商,特别工作组对这种治疗项目是否明智产生了争议,原因在于,如果治疗导致地表对象不再以双胞胎形式出现,他们仍会继续产生变异。终结孪生现象的治疗很可能会缓解最糟糕的变异情况,这意味着之后不再以孪生形式出生的对象,应该会较少出现最严重的变异现象,而此刻这种严重变异全由次要孪生婴儿携带。虽然如此,我们的计算模型显示,变异仍将广泛存在。
支持采取治疗手段的一方认为,尸检结果显示,所有次要孪生婴儿的变异都包括生殖系统的完全功能障碍,显然导致他们无法生育。然而,地表指挥部的一些人坚称这是一种进化中产生的限制,能够切实有效避免变异的代际延续。
进化中产生的限制,能够切实有效避免变异的代际延续。派珀重复了一遍。“听起来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对我们无法生育感到十分满意。这不过又是阿尔法论调而已,不是吗?将我们看作低人一等的东西,不把我们当人。”
我点点头。“这正是解除孪生关联产生争议的原因,那将终结阿尔法和欧米茄时代。听起来他们认为,如果这样做的话,畸形仍将存在,而且产生在每个人身上,但没有我们现在这么严重。”
“如果使用了药物治疗,欧米茄人也能生育了?”佐伊问道。
“那将不会再有欧米茄人,”我说,“也不会再有阿尔法人,只剩普通的人而已。”
“但是所有人都会有变异?”主事人问。
我点点头。“上面是这么说的。”
“方舟里的人宁可冒着让人类物种灭绝的危险,”派珀说,“也不愿让人类带着变异延续下去。”
他说这话时看着主事人,生怕他会维护方舟居民的决定。主事人迎上他的目光,但仍然保持沉默。
“这里只谈到了未来的世代,”佐伊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我手里接过那张纸,看了一遍,“没有提及解除现有双胞胎的生死关联,或者解决不育问题?”
“没有。”我看了她一眼。如果有一种方法能解除她和派珀之间的关联,她会去尝试吗?
派珀打断了我的思路。“就是这样?他们知道如何解决孪生现象,但却无法达成一致意见来实施?”
“存在不同意见并非唯一的问题所在,”我说,“还有其他原因。”我拿起下一页纸递给佐伊,她大声读了出来:
推荐的治疗方案本身并不复杂,但实际操作起来困难重重,由于上面幸存者的人口分布极为零散,更加大了实施难度。
现实的困难包括药物的供应、存储和发放。我们的预测显示,方舟现有的药品储备能够生产出足量的化合物,治愈超过5000名病人(费根和布莱尔的研究结果表明,每个病人只需服用三剂)。然而,这些药物需要冷冻和……
……实施大规模治疗的主要障碍仍在于,上面的幸存者对于技术十分敏感,而且据观察,这种敏感正不断增强。在方舟之外,大爆炸后幸存下来的与技术有关的设施正被有组织地破坏。数次考察队报告声称,在进行医疗测试时遭遇了敌意对待,其中三次发生设备被抢夺损毁的事件。最近出发的两组考察队员仍未返回。鉴于外部环境存在多种风险,现在将他们的失踪归因于上面幸存者对技术发起的暴力清洗运动仍言之过早。尽管如此,这仍是一项切实存在的紧迫顾虑。
“这是禁忌,”我说,“幸存者开始对抗机器。”
“你不能为此责备他们,”主事人说,“大爆炸与他们无关,他们却要承受它造成的恶果。”
“不仅如此,”我说,“他们还有其他理由害怕方舟居民及其机器。”
我走到另一个床边。我在上面放了一些文件,都出自同样的手写体。字写得乱七八糟,阅读这些手写字带给我的挑战,不亚于纸张褪色潮湿造成的窟窿和霉菌。
“这些文件都是同一个人写的,这里写着他的名字叫希顿教授。他记述了他们是如何进行实验的。”
归功于费根和布莱尔教授的辛勤工作,我们仍有机会让方舟计划发挥其价值。如今地表上孪生现象已非常普遍,我们完全有能力修复这一进程。布莱尔和费根的研究结果充分表明,通过谨慎调配我们现存的资源,这种治疗方案完全可行,至少能够扭转方舟周边区域的孪生现象,并且显著降低未来世代的死亡率和严重残疾的比例。
这项研究实施的方式(我已通过私人意见和官方申诉渠道表达了异议)在别种情况下是一个大问题。抛开这些道德顾虑不谈,研究结果已经表明,在极端情况下对他们实施治疗并不明智,存在失败的风险。
“这项研究实施的方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佐伊问道。
“这里有写。”我说着递给她下一张纸。
派珀靠在她肩头,两个人一起读起来。
费根和布莱尔的研究存在诸多问题,其中最严重的道德破坏在于,他们使用的来自上面的研究对象并非自愿参与。鉴于进出方舟的安全条款十分完备,如果没有最高层的准许,这些研究对象根本无法进入方舟内。这意味着直接参与此项计划的人和临时政府沆瀣一气,同谋造就了这场伦理惨剧,鉴于研究对象极高的致死率,这已是骇人听闻的犯罪行为。
“这即是说,他们从上面抓人来进行实验,”派珀说道,“导致一部分人死亡,或者全都致死了。”当他像此刻这般愤怒时,我才会记起他是如何具有威慑力。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个大块头,还在于他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疑惑,愤怒表现得如此彻底。
“而且在他们这么干的过程中,我们仍是他们害怕的存在,”我说,“他们把自己关起来,担心所谓的安全条款,来保护他们与我们隔离。”我短暂寒心的笑声在宿舍里回荡。
撇开对作为研究对象的双胞胎的忧虑不谈,我仍然希望,如此不择手段能够产生正当的结局。然而,如果研究结果只停留在学术层面,仅仅是为了满足方舟居民的好奇心,或是只为了我们自己的将来所需而保存下来,那么已没有丝毫正当可言。我强烈要求你,作为临时政府的代表,能够重新考虑这一决定,并且实施这一治疗方案,这样做将会显著改善上面幸存者的生活状况,并且带给他们最佳的生育机会。
这不是我第一次要求临时政府重新考虑针对上面幸存者的态度,我也不是对此事项表达关切的唯一一个方舟公民。如果目前用于潘多拉计划的资源(主要是电力),能够转而用于针对上面幸存者的大规模治疗,我们有望在下一代人身上看到积极的疗效。
我看着派珀聚精会神思考时眉宇间的两道弧线,还有佐伊解读那些语句时咬着下唇的模样。他们是如此相似,却对此毫不在意。
“他们没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不够重要。”我说,“因为他们忙着关注自己的事,对地表的幸存者又充满恐惧。随后,方舟里的情况也开始变得不如意起来。”
我领着他们来到一堆文件前,这些纸张一直摆到另一面墙附近,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难辨的字迹,记述了方舟的最后岁月。不仅仅在于印刷体改成了手写体,还有对纸张的大面积重复利用,标示了这些属于晚期文件,语言的风格也发生了变化。
“早期文件的行文都很刻板,很正式,”我解释道,“这个备忘录那个先决条件什么的,跟人们实际说话时采用的语言一点也不像。有些文件一直如此,尤其是技术文档。但其他大多数文件里的语言都在改变,开始变得不连贯,充满绝望情绪。看这里。”
我递给派珀几张后期的纸,上面纵横交错写满了潦草的笔记。报告开始变得了无修饰,简短敷衍,就像语言本身已经被烧尽了。
斯普林菲尔德家婴儿降生,男性,身体健康,体重七磅六盎司,但是母亲不能(或是不愿意?)哺乳。
F翼照明出现故障,所有剩余居民临时安置到B翼。每日18点至次日凌晨6点停止对居民的电力供应(A区潘多拉计划和食堂冷冻设备除外)。
“你希望我会对这些人感到难过吗?”佐伊反问道,“这是他们自找的。他们把自己封闭在舒适的地方,而上面的世界一片焦土。他们没有帮助地表上的幸存者,只是研究他们,就像孩子抓到蚂蚁关进罐子里。”
“我知道,”我说,“我可没说他们是什么好人。我只想让你了解发生了什么,下面的一切是如何失控的。我猜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精神失常,因为他们在地下居住了太长时间。听这一段。”
F区已经封锁起来,以集中关押那些精神失常的病人,以及对方舟其余人口造成严重安全威胁的人。这一象限的所有武器装备都已移除,但临时政府慷慨地维持了对他们的食物和饮水供应。电力供应已被切断(通风设备除外),来优先保证其余人口的需求。
将他们释放到地表这一方案经过考虑,但并不可行,原因在于他们与上面幸存者互动时,会对方舟的存在产生安全威胁。
所有出口都已被永久封闭。鉴于他们严重的精神状况,我们并不认为针对他们的禁锢措施将会持续很久。
“他们用这种说法掩盖了一切,不是吗?”我说道,“居民的实际意思是囚犯,并不认为针对他们的禁锢措施将会持续很久,意味着他们很快就会死去。他们在希望发疯的人自杀,或者自相残杀。”
“你认为只有他们才会玩这种文字游戏吗?”派珀说道,“阿尔法今天仍在这么干。想想避难所吧。”
我想,不只是阿尔法人这么干。无数次我都在言辞和事实之间的巨大差距中寻求平衡。当我告诉派珀和佐伊关于吉普的死讯时,我说的是“他不在了”。这些词汇没有包含丝毫吉普死去那一刻的真相,它们干净整洁,他躺在水泥地板上,像打破的鸡蛋般变成一摊血肉时,那场面可一点也不干净。当周遭世界陷入困境时,我们使用言辞来作为不流血的符号。当西蒙的侦察兵骑着马去召集军队为新霍巴特之战做准备时,他们带来的讯息是“战斗,自由,起义”,丝毫没有提及长剑刺穿内脏,或是雪地中堆满半烧焦的尸体。
“我们跟方舟里这些人并不一样,”佐伊说道,“他们活埋了关在F区的那些人。他们要么将彼此撕成碎片,或者活得足够长的话,也会最终饿死。”
“他们都被活埋了,”我说,“不只是被关起来的那些疯子。方舟里的每个人到最后都难脱被活埋的命运,困在地底,没有了照明,然后又丧失了食物来源。”
“那也比在地表上要好得多,”派珀道,“地表幸存者不只要应对大爆炸的影响,还有随之而来的漫长寒冬,以及后来所有贫瘠的年份。”
他说得没错。而且,因为这些人没有方舟,也没有记录,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最初几十年在地表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多年来,我只听到过几首关于漫长寒冬的歌,被吟游诗人传唱。他们唱到,辐射影响了子宫里的婴儿,他们生来就没有鼻孔或者嘴巴,无法呼吸,在出生那一刻就面临着死亡;孩子们融化成一团血肉,里面还有半成型的骨骼。身体变成了难解之谜。但是,我们永远无法了解那个时代的所有恐惧,就算传唱下来的这些故事,也和那些年出生的婴儿一样扭曲反常。
“他们为什么在方舟里待那么长时间?”西蒙问道,“如果文件的日期标示无误的话,足足超过了五十年。几十年后辐射已经没有那么厉害了,他们的报告也是这么说的。我不是说上面轻松如常,但一切都开始重新生长,幸存者也开始繁衍后代。这些人应该出来的。”
“并不是地表上的世界让他们害怕,”派珀说,“也不是因为辐射。是因为我们。”他看着自己没有生出手臂的左肩。“你听过阿尔法人对我们的称呼吧,这还是他们对我们习以为常了。”
在过去数周之内,即便是在新霍巴特的围墙里,我也听到过这类称呼,任何欧米茄人都不会陌生:“怪物!死人!”
“你自己来读一读,”派珀继续说道,“你也看到了,方舟里的人甚至还在争论,扭转孪生现象是否值得。他们认为携带变异的种族,像我们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挽救,甚至比整个种族灭绝还可怕。正因为此,他们才一直待在地下,以避开我们。”
“同时,也能避免变得跟我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