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前最后三天,我的心思一直放在主事人身上。在被大雪覆盖的营地里,兵器被磨得锋利锃亮,然后分配到每个人手上,而我想象着他坐在自己舒服的帐篷里,他是否会将我们的计划泄露给议会?我并不知道。西蒙和派珀抓紧操练军队,莎莉在跟他们完善攻击计划,而我在苦苦等待,希望能从主事人那里收到某种信号。如果他迅速行动,还有时间在我们出发去进攻新霍巴特之前,带着士兵来加入我们。我一直在观察北边和西边的地平线。莎莉一直与我保持距离,但到了最后一天,她发现我独自一人,盯着环绕营地的芦苇荡外面。
“没有信使?什么都没有?”她问。
“什么都没有。”我感觉不到一丝援军将至的迹象,也察觉不到主事人的存在。地平线处除了烧焦的森林残骸,什么都看不见。明天我们将发起进攻,而我们将孤军奋战。
我曾在幻象中上千次见到大爆炸将世界烧成灰烬,但近来幻象中的战斗场面如此迫近,以另一种不同的方式影响着我。我看到剑柄击碎了下颌骨,长箭从前胸贯穿而入,箭尖在后背透出。一个人的死亡是很私人的事情,看到这样的场景感觉很不得体。在营地里,我看着战士们忙着校准弓弦,修补简易的盾牌,却不敢与他们目光相交。他们将流血牺牲,而我想让他们保有这份隐私。
派珀和西蒙没让他们闲着。他们现在日夜都在操练,为午夜攻击做准备。随着派珀和西蒙大声发号施令,战士们反应十分敏捷。我在一旁观看他们练习,他们表情严肃,精神专注。但是,我们不可能让他们时刻不停地练习。在一排排漏风的帐篷中间,不安的情绪正在蔓延。我偶尔听到关于伙食和武器分配的抱怨。恐惧像虱子一样在营地里滋生。战士们聚在火堆旁抄手取暖,在寒风中耸着肩,我能听到他们不停窃窃私语。“傻子才会这么干。”这跟主事人的口吻一模一样。
“这样下去我们可赢不了,”攻击前夜,我们聚在西蒙的帐篷里时,他如此说道,“他们还没上战场,就认为我们已经输定了。”
这并非谎言,所以我无法回答他。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们不能指望这次攻击会获得成功。我已经见到了刀剑相交,血流成河。
一直到进攻当天,我还在就自己能否上战场的问题,跟派珀和佐伊争论不休。派珀态度很坚决。“这太疯狂了,”他说,“一直以来我们都全力保证你的安全,可不是为了现在让你去冒险。”
我们三个正在往西蒙的帐篷走去,我几乎是用跑的速度,才能跟得上派珀和佐伊的大步流星。“保证我的安全是为了什么?”我说道,“如果今晚我们失败了,那就没什么能做的了,一切全都完了。我们必须把手头的所有资源都投入这次进攻中去。我应该上战场,如果我预见到什么,就能有所帮助。”
“就算你和你的幻象都不在,战场上的尖叫和哭泣已经够多了。”佐伊讽刺道。
“我能看到一些东西,会对战斗有帮助。”
我不想上阵杀敌。我并不蠢,在自由岛上我见过战斗场面,而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血腥的气味,还有碎裂的牙齿洒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在岛上我意识到,想留全尸是一种幻想,一把长剑轻易就能粉碎这种奢望。我见过议会士兵的战斗力,很清楚自己的匕首和从佐伊那里学来的招数,在战场上残酷的混乱当中并没什么大用。
但也正是发生在自由岛的战斗,让我下定决心要参加这次进攻。在其他人英勇奋战时,我不能再一次躲起来。因我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我再不能忍受下去了。这并不是慷慨殉难,而是一种自私的念头。我害怕战斗,但我更害怕躲起来,虽不在场却能看到死尸遍地,留在后方背负着鬼魂的重担。
我并不打算将这些解释给派珀和佐伊听。
“如果在殊死搏斗中,议会士兵发现我在战场上,可能会使他们缩手缩脚。”我说道,“他们肯定收到过扎克的命令,不能伤害我。他会一如既往保护好自己的。在自由岛上这产生了一些效果,而我甚至没有参加战斗。”
“他们不会有所顾虑的,”佐伊说道,“如果新霍巴特对他们来说,跟我们想象中一样重要的话。你也听过主事人的说法了,将军现在是真正的掌权者,扎克不是。如果她为了大计不受干扰顺利实施,而不得不将扎克置于危险当中,她绝不会犹豫的。”
一个黑头发的女人忽然插进来,走到我们面前,挡住了去路。在几百名士兵的日夜踩踏之下,这条小道变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如果你能看到未来,”她说,“那你应该可以告诉我们,今晚的战况究竟如何。”
“不是这样的。”我说。
她纹丝不动,没有让路的意思。
我不能告诉她自己看到了什么。她很快就将死去,我没有勇气在这条泥泞的小道上把这个悲惨的事实告诉她。我绕过她往前走,派珀和佐伊跟在两侧。
“告诉我吧。”她在我身后喊道。我慌慌张张离开,不小心绊了一跤。这并非仅仅由于泥地结冰湿滑,还因为我所看到的幻象,突然出现在我的双眼和面前的世界之间:茫茫雪地之中,鲜血不断流淌。
到了最后,反而是这个女人说服了他们让我参加战斗。每次我壮着胆子从帐篷里出来,她和其他人就会聚过来围着我。大多数人都跟我保持一定距离,看着我的眼神混合了不安和厌恶,这些我早已经习惯。不过,他们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告诉我们会发生什么。告诉我们战况会如何。”
“你们需要我上战场。”我们一走进西蒙的帐篷,我就如此说道。
“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佐伊说,“这样做风险太大,不值得。”
“这跟我没关系,”我说,“是因为他们。”我指了指帐篷外面,“他们知道我能预见未来。而且,他们需要相信,至少我们有一丝获胜的机会。如果他们发现我留在后方,肯定不会这样想。”
“他们可能会相信你的幻象,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会追随你。”派珀说道,“他们并不信任你。你知道人们是怎么看待先知的,你也听到维奥莱特那天是怎么说的了。”
莎莉看了我一眼。“她说得没错,”她说道,“正因为他们不信任她,才会追随她。他们永远也不会相信,她会参加一场自己已经预见到败局的战斗。”
“我必须参战,”我说,“冲在最前面,让他们能看到我。”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我很高兴,我这样告诉自己,这是事实没错。但我变得呼吸困难,后脖颈子冷汗直冒,湿透了羊毛套头衫。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对战斗的恐惧,虽然很大程度上如此。但更重要的,我心底十分清楚,我出现在战场上是一个诱饵,是对战士们虚假的保证,让他们认为胜利是有希望的。
进攻当天的日落时分,莎莉和赞德两人孤独地坐在废弃的营地当中。我们把他们留在这里,和其他几个无法作战的战士待在一起。
“如果我们无法解放新霍巴特,你会去哪里?”我问。
“我们去哪儿有什么区别吗?”她反问。“我会尽力保证赞德的安全。或许我们能回到沉没滩去,但你和我其实都很清楚,如果我们赢不了,那谁都没什么机会了。你也听到派珀在我家里对我说过的话,议会士兵最终会去那里抓我的。”
我蹲在赞德身旁,但他一眼都不看我。他抱着双膝坐在地上,一只手在鞋子上轻轻敲打出无声的讯息。
“我们要去找那些文件了,”我对他说,“你告诉我们的那些文件,在骸骨迷宫里的。”
他点点头,随后全身都前后摇晃起来。“找那些文件。找那些文件。”他喃喃低语,没有人能分清楚这究竟是一种命令,还只是重复我说过的话。我走开的时候,他仍在前仰后合。
过去几个礼拜,时间对我们来说过得飞快,没有足够的时间召集军队并加以操练,没有足够的时间警告新霍巴特的居民。还有,我们一直在担心为时已晚,在他们被解救之前,已经被水缸吞没了。还有,与方舟有关的文件在我们踏进城里之前已被议会找到了。如今,我们在黑暗中静静等待,时间就像发生在碎石坡上的山崩,不断积聚能量,把我们裹挟其中向前猛冲。
我知道自己会勇往直前,绝不后退。但是,当我站在派珀和佐伊身旁,战士们在我们身后集结,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开始无声地抗议。又湿又冷的双脚首先开始颤抖,随后向全身扩散,整个身体如同被敲打的钟一样摇动不停。
此前,军需官给了我一把短剑和一面木盾。此刻我紧紧抓着这把剑,手心不断出汗。本来我用自己的匕首会更顺手,习惯了抓握皮革包裹的刀柄,但派珀坚持道:“等有人靠近到你要用匕首防身时,你早就死了。你需要的是更远的防卫距离,还有分量更重的兵器。”
“拿着这把剑我不知道怎么作战。”我说。
“你也并不是用匕首的行家,”佐伊说道,“无论如何,你不要想着作战。你所需要做的,就是被人们看到,然后不被杀死。在冲锋时把盾牌举过头顶,到时他们会放箭的。还有,别离我们太远。”
我还是把匕首随身带着。从营地走到森林边缘的几个钟头里,沉默的大部队在我们身后集合行军,有匕首在我腰带间熟悉的负担,让我感到安慰许多。
之前佐伊和派珀也分到了长剑。我拿起佐伊的剑试探一下重量,没想到它如此之重,我必须用双手才能握住它。
“这可不是玩游戏。”她说着从我手里夺回长剑,转身走开。
如今她站在我左边,双手把玩着长剑,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剑锋。派珀腰悬长剑站在我右边,但他腰带后面仍绑着惯用的飞刀。在我们身后,战士们集合在一起,最后一次报数超过了五百人。大部队离开营地就花了好几个钟头。沼泽地里没办法有秩序地行军,战士们只能排着队沿冰坑中间仅有的几条小路前进。马匹被牵着走过杂草丛生的狭窄小道,它们低着头,鼻孔张开在小路边缘嗅个不停。抵达森林之后,大部队才能按照秩序集合起来,排成纵队静静等待。有少部分人仍穿着自由岛守卫的蓝色制服,但大多数都穿着自己破破烂烂、打满补丁的冬装,将脸裹在衣服里,以抵御风雪。没有人交谈。我将目光移到环绕我们的树木上,它们都已结冰,冰柱像死尸的手指般僵硬。一切都变得锋利无比,宛如初见。
我想到与方舟有关的文件就藏在城墙内某个地方,还有那些孩子的小手,紧紧贴在马车厢封闭的木板上。我们已经来不及挽救他们免于水缸之灾。我也想到艾尔莎和妮娜,她们在高墙之内苦苦等待。我们将要做的事可能根本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我的梦境中已经出现太多鲜血,令我无法相信今晚的攻击能够解放这座城市。或许我们只能带来一点不同,那就是新霍巴特的居民被关进水缸前,至少已知道我们曾为他们而战。
我走到派珀和佐伊中间的位置时,感觉到战士们的目光都在注视着我。我整个人就是一个圈套,引诱这些人参加一场无法取胜的战斗。
我转向派珀。
“我在对他们撒谎。”我迟疑地低声说道,呼吸起伏不定。
他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道:“你在带给他们希望。”
“这没什么不同,”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坦白说出自己看到的情景,“根本没有任何希望。议会士兵人数太多了,在我的幻象里,到处都是鲜血。”
“不是的,”他略一欠身,将脸贴了过来,在寒夜中呼出一团团白气,“尽管亲眼看到我们败局已定,你仍然在战斗。一直以来你都清楚结局,而你仍站在这里准备参战。这正是希望,就在此时此地。”
没有时间再多说了,大部队聚集在这里,夜色如期望中一般黑暗。他们看着西蒙,等着他站出来作战前动员。但是,西蒙转向了派珀。
“在这方面,你一直比我要强。”他说。
“现在你是他们的领袖。”派珀轻声说道。
这位老人摇摇头。“我在管理他们,这不是一回事。他们会服从我的命令,这毫无疑问。但我没有在领导他们。自从多年前我把你带到自由岛之后,就是你在领导他们了,派珀。”
他用一只手握住派珀的手臂。他们对视良久,随后西蒙举起手到头部,微微敬了个礼。战士们窃窃私语,纷纷移动以看得更清楚些。西蒙往后退了两步。
派珀走上前向他们致辞时,低语声骤然止歇。
“我们的欧米茄兄弟姐妹正在新霍巴特城里苦苦等待我们,”他朗声说道,声音划破黑暗的夜空,“我无法向你们保证,说一定会解放他们。但是,不这么做我们就只能干等,而议会在夺走我们更多人的生命。如果我们不站起来反抗,他们终将把我们都关进水缸里。经受了阿尔法人几个世纪的压迫,如今这个世界上已没有我们欧米茄人的容身之地,除非我们开始新建一个,就在此时此地。或许这需要我们用自己的鲜血来铸造,但是,关进水缸是比死亡还可怕的结局。”
他缓缓转头,环顾集合在他面前的整个军队。“议会一如既往地低估了我们,”他宣布道,声音清晰嘹亮,“他们认为我们将被击溃。年复一年的高额税收,欺压虐待,还有饥寒交迫会让我们崩溃,准备忍受新的可怕命运,逆来顺受地被关进水缸里。他们大错特错了。
“因为他们不允许我们结婚,就认为我们不会因丈夫或妻子被虐待杀害而哭泣;因为我们无法生育,他们就认为抢走我们抚养的孩子时,我们不会悲哀;因为他们看不到我们生命的价值,就不肯相信我们会为这些生命,为了彼此而战斗。今晚,我们将向他们宣告,我们的生命由我们自己做主,我们也是人,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有人性。今晚,我们宣布受够了!今晚,我们宣布到此为止!”
派珀说到最后几句时,数百棍棒和斧头同时敲击着大地,我感到地面在震动不止。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