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在黎明时降临,到了下午,帐篷已经被积雪压得陷了下去。沼泽变成混合了冰水和泥巴的湿地,这实在是宿营的最差时机,到处拥挤不堪,冷飕飕的寒风使劲拍打着帐篷的门帘。排泄区挖在东部边缘,但那气味被风吹得整个营地都闻得到。
据西蒙估算,这里已经聚集了接近五百名士兵。这比我担心的数目要多,但远远少于我们需要的人数。
“这点人远远不够,”西蒙轻声说道,“你们都见过我们对议会士兵数量的估测了,在新霍巴特至少有一千五百人,而且都全副武装。”
“在议会里也有不同派系,”我说,“我们应该充分利用这一点。”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莎莉问道。
“我说的是主事人。”
从他们的反应来看,我的话似乎跟赞德语无伦次的呓语没有区别。佐伊翻起了白眼,西蒙摇了摇头。但我并未灰心,继续解释下去。
“我们知道他在监视新霍巴特。我们知道他反对水缸计划。”
“他是议会的一员,”佐伊说道,“我们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如果我们求他帮助我们呢?”我问。
“他不会同意的,”派珀说道,“而且,如果我们不告诉他我们的计划,根本都无法开口求他。他或许跟扎克和将军有争执,但总归是效忠于阿尔法人和议会的。他会警告他们,毁掉我们拥有的任何一点机会。”
我摇头道:“如果他起而反抗扎克和将军,其他阿尔法人会跟随他的。”
“将军基本上已经将整个议会控制在股掌之中,”莎莉说道,“他们不会追随主事人参与到某种形式的叛乱当中。”
“我说的不是议会里的人,”我说,“我指的是普通阿尔法人,比如说士兵们。部分士兵会追随他。你也听到他说过,扎克的一些士兵已经因为见到他利用机器,害怕得转而投靠主事人了。”
“你认为人们为什么那么害怕机器呢?”派珀说道,“因为我们。在大爆炸造成的所有可怕事物中,我们才是他们最害怕的。你觉得这些士兵会去为了我们而战?”
“我觉得他们会追随主事人,如果他要求他们的话。”我记起他毫不畏惧站在派珀和佐伊扬起的匕首前的情景。他本是那种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派珀也一样。他冲着我扬起一道眉毛。“主事人本质上并不反对水缸计划,只不过他们用来实施这一计划的机器让他看不顺眼,如果能把我们一次性解决掉,他只会乐开怀,只不过在这过程中不能使用技术而已。你想跟这样的人结盟?主事人可不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我们需要帮助,至于这种帮助来自何方,我们不用过于吹毛求疵。”我说,“你有更好的主意吗?我知道主事人的动机不纯,但你昨晚刚跟我说过,这跟我们怎么想无关,抵抗组织需要的才是最重要的。他能帮助我们,让新霍巴特的人民免于陷入水缸之中。”
但是,派珀最终说服了我。“他或许有这个能力,但他不会这么做。他永远不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他来找我们交换信息,仅此而已。我们不能因为信任他,而把整个攻击计划陷于危难之中。”
他转身又去研究地图,但对话仍在继续。
“我们在五天后的午夜时分进攻,那天将有一弯新月。”派珀说道,“当我们接近新霍巴特时,这将给我们极大的掩护。”
我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的尽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这还远远不够。”每次我们聚集在西蒙的帐篷里,跟他一起计算当天抵达的士兵人数时,他都不停地如此抱怨。
“在新霍巴特有几千人会跟我们一起战斗,”我说,“只要我们能启示他们,让他们做好准备。”
“如果你有聪明的点子,能够进到围城的高墙里面去,请一定告诉我们。”佐伊嘲讽道。
“通知不在墙内的人如何?”我说道,脑海中浮现的是每天从新霍巴特城鱼贯而出的工人。
“你也见到了,他们一整天都被士兵看守着。”派珀说道,“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走到近前去跟他们说话。”
这倒是事实。两天之前,我们刚刚观察过从城门出来的工人。农田里的作物已经收得差不多了,剩下来的早已逾期。工人们徒手在冰冻的地里挖掘,这让收割工作变得缓慢无比。士兵们看起来倒是很轻松,一边在田地外围巡逻,一边嚼着烟草聊天作乐。不过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用鞭子抽打挖马铃薯动作最慢的欧米茄人。
“但是,农田只在白天才有人看守。”我说。
“你的意思是?”莎莉问。
“我们可以在晚上潜到农地里,给他们留下讯息,告诉他们准备战斗。”
“用什么战斗?”派珀质问,“议会肯定早就把他们的所有武器都收走了。他们甚至没有镰刀用来收割。而且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武器,就算能把武器偷运进城也不行。”
“如果我们能通知他们进攻的消息,还是有很多地方可以帮上忙的,他们可以弄残士兵的战马,制造混乱,在城墙内放火,用能找到的菜刀等一切利器武装起来。他们会帮忙的,只要我们能想办法在农田里留下讯息。”
“指望有人能看到它?这可能性极小,”这次轮到西蒙表示怀疑了,“天哪,卡丝,他们大部分人甚至都不识字。”
“一点没错,”我说,“不过如果他们看到了讯息,肯定会想方设法带给识字的人看。”
“如果不是欧米茄人,而是被士兵发现了呢?”
“我们观察了他们好多天,你见过一次他们进到田里弄脏自己的手吗?如果我们做得够隐蔽,就能确保只有工人可以发现。”
“我们并不清楚这些工人都是些什么人,如果他们举报我们呢?”西蒙仍旧摇头,“只要其中一个告诉了士兵,那就全完了。只要有一个工人因为太害怕,或者想要获取士兵的嘉奖……”
“要是在他们带走孩子之前,我同意你的看法,”莎莉说道,“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卡丝说得没错,他们看到孩子被带走了,现在肯定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绝望。”
“这仍然有风险。”派珀说道。
我迎上他的目光。“最近我们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冒险?”
夜幕降临之后,我们抵达烧焦的森林边缘。在城墙外面的平原中,只有几块菜地还没有收割完。最前面的是几排南瓜,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
西蒙为我们准备了纸和笔,但是我们担心,在庄稼中塞进任何纸片都可能会被大雪毁坏。最后,我们决定做得更加直接。我们蹲在黑暗中,离墙边的哨兵只有一百码远,在南瓜底部刻上我们的讯息。
我们腹部着地缓慢地从积雪上爬过,寒冷的感觉袭遍全身,变成比哨兵更直接的威胁。云层厚厚的,遮住渐蚀的月光。我们监视新霍巴特这么多天,从未像此刻离这座城这么近过。我的衣服全湿透了,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往前爬时蹭得生疼。最终我放弃了抑制发抖的努力。我们缓慢推进,每次只往前一码。巡逻队经过城墙东边时,我们只能一动不动,把脸贴到地面上,等士兵从城墙边走过去。马蹄在结冰的地面踏过的声音,兵器互相撞击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接近。当他们骑马经过东门时,我们能听到监视塔上传来的招呼声。
当我们到达南瓜田时,我的双手已冻得瑟瑟发抖,开始刻字时匕首两次脱手掉在地上。
应该刻什么字,我们早已达成一致,最重要的是确保讯息简短又明确。每个人负责写一句话,刻得越多越好。派珀写的是“很快你们都将被抓,就跟孩子们一样”,佐伊的是“关到一个生不如死的监狱里”。我们决定放弃解释水缸计划,这种事就算当面陈述也很难讲清楚,更不要说在严寒的黑夜里,将它们刻在南瓜底下了。我刻的句子是“我们在新月之夜子时进攻,做好准备”。然后每句后面都会留下一个欧米茄标志Ω,正如刻在我额头的一样,在大屠杀之前飘扬在自由岛旗帜上的也是这个标志。就算大字不识一个的欧米茄人,也绝不会认错这蚀刻在自己血肉中的标记。
对我们来说,每写一个字都是煎熬。我的刀锋不断从南瓜皮上滑偏到一旁。黑暗虽然让哨兵无法发现我们,但也让我们很难看到自己在写的字,因此我们只能一半靠视力一半靠感觉来完成这项工作。刻第一个南瓜时,我一开始写的字太大,到了后来只能把句子末尾的字体缩得很小,刻在南瓜皮上。第二个就顺利多了,我已经掌握匕首应该以何种角度切上去,才能在坚韧的南瓜表面流畅地刻字。一个个小字在我颤抖的手指下逐渐成形。
刻到第三个南瓜时,我往后仰起头,冻得牙齿一阵打战。
“你没事吧?”派珀猛然转过头,寻找声音来源。我将手掌捂在嘴上,但笑声还是混杂在喘息声中脱口而出。
“这整件事都太荒谬了,我的天哪,南瓜!”我大口喘着气,一滴泪水从眼角流下来,经过我冰凉的脸庞,感觉十分温暖。“我曾以为伦纳德和伊娃的歌已经算是一种奇怪的兵器了,但这个甚至更怪异。这就是我们的革命,南瓜革命。”
派珀露齿而笑。“不太像是传奇的样子,对吗?”他低语道,“没有人会为此写首歌的,就算是伦纳德也没办法让它显得有吸引力。”
“我们不是为了有吸引力才做这件事的。”佐伊说道,但她也在微笑。我们跪在雪地当中,全都面带笑容,天上越来越细的弯月提示我们,进攻的日子即将到来。
当晚剩下的时间我们回到森林里露营休息,黎明时又回到城边,看着工人们被带出城门。我们蜷伏在农田东边沼泽地的草丛后面,能够清楚看到,昨夜新下的雪已经把我们的踪迹完全掩盖。不过,南瓜们也被雪遮住大半,我们费尽心血留下的讯息被埋葬在数寸深的积雪之下。
整个上午,工人们都没有接近南瓜地。士兵把他们带到隔壁田里,我们观望了几个钟头,看着他们辛勤劳作,跪在地上用手拔出一排排的胡萝卜和防风草。
我们不知道留下的消息能维持多久,南瓜上刻下文字的地方没准已经愈合。如果它们没有被及时收割,太晚了就失去意义了,毕竟离新月之夜只剩下三天了。
到了中午,城门再次开启,两名士兵赶着一辆空马车从城里出来。马车停在农田旁边,士兵开始连喊带打,将工人们赶进南瓜地里。佐伊碰了碰我,我们三个往前移了移,透过野草聚精会神观看。
过了一个多钟头,欧米茄工人们才推进到我们留下讯息的那个角落。两个女人正在我们标记过的那排南瓜上劳作,她们没有镰刀或其他刀具,只能徒手将每根冰冻的南瓜茎从藤蔓上拔下来。这可是个苦差事,一个女人有一条断臂,只长到手肘处,另一个是名侏儒,大点的南瓜都到她腰部了。十码外有个士兵,不时跺跺脚,把靴子上的积雪抖下来。女人们把南瓜摘下来之后,传给一名高个子欧米茄人,他再放到装南瓜的马车里,另一个士兵守在那儿,靠着马车站着。
女侏儒在费力地摘一个南瓜时,忽然停了下来。我听到身旁的佐伊屏住了呼吸。随后女侏儒又继续使劲,将南瓜茎折断,把南瓜扔到一旁,等着高个男人回来。下一个南瓜她花的时间要长一些,弯下腰去抱住南瓜,然后扭断它的茎。几百码之外,透过高高的野草和飘落的雪花,我没办法清楚看到她在做什么。她那样蹲下去,只是为了在对付南瓜时能使上更大的劲,还是她在用手指摸索上面的讯息?茎折断了,她将南瓜抱在怀里,这次没有直接扔到地上,而是等了几秒钟,直到男人走过来。他弯下身,从她手里接过南瓜。如果这时她跟他说了什么,我们完全不可能看到。他没有露出一点迹象,不过当他走到马车旁,我注意到他将南瓜仔细摆放到车厢离士兵最远的那一边。
他们逐渐将南瓜田的角落收获一空,在此过程中,我们仔细观察他们的每个举动。每次女人摘下一个南瓜,我都想象她正在偷瞄我们刻在上面的讯息。有一次,女侏儒喊那个高一点的女人过去帮助她。这可能是因为她正在摘的南瓜比其他的都要大一些,但我却相信她是为了跟同伴窃窃私语。我们刻下的消息正在传播。无论如何,旁边的士兵看到她们接近时大喊了一声以示警告,于是她们赶快回到各自的岗位。
最后一批南瓜收割时,天已经黑了。马车装满蔬菜被拉着穿过城门时,大雪不断飘落在上面。
“就算他们还没看到上面的消息,”我说,“南瓜被卸下来或者存进仓库时,仍有机会被人发现。”
“也有可能被士兵发现。”佐伊说道。
城门再次关上。我们能听到木头门闩落下的声音远远传来,像刽子手的斧头砍在绳索上一样宣告一切已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