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到晚,营地里的人都在忙着战前准备。我站在西蒙帐篷外,看两个没有腿的男人正在组装一把梯子。他们用手将支杆灵活地绑到圆木上。在营地边缘的歪脖子树下,一个中队正在练习使用抓钩。他们用力扔了一次又一次,当抓钩稳固在树上时,就沿着结节的绳子往上爬。要想保证进攻的胜利,必须突破那堵高墙,否则我们将全军覆灭在它下面。
每天都有更多战士抵达,每天我们都失望于没有更多的人归队。他们三两成群步行而至,或者孤身一人前来。有些人知道如何作战,但却没有武器,另一些人随身带着他们能找到的兵器,像是生锈的长剑,用来砍木头而非为战斗设计的钝斧,等等。他们一听到信使散播的消息,就匆匆忙忙赶来,同时也为那些没有来的人捎来他们的理由。冬天将至,担心家人无人赡养;在自由岛遭到攻击、安全屋网络被突袭之后,变得胆小起来;等等。我无法责备他们。
前来参加战斗的一部分人是训练有素的战士,包括在自由岛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守卫,还有在大陆为抵抗组织工作的人,但后者只是一只影子军队,而并非常规武装力量。他们并没有多少战场经验,更多的是与议会巡逻队的小规模冲突,以及突袭阿尔法村庄,在欧米茄婴儿被烙印之前抢走他们这类事情。他们惯常做的是避开议会士兵,偷窃马匹,攻击后勤车队。据传言,一个多世纪以前,议会残酷镇压了欧米茄人在东部发起的暴动。自那以后,我唯一听说过的大规模战斗就是自由岛之战,而我们的战士中只有很少人幸存下来。
其他来到营地的人只是抵抗组织的线人,根本不能算战士。他们没有受过格斗训练,有些甚至不适合参与战斗。他们对抵抗组织忠心耿耿,我们也很感激他们的来临,但我常常在夜里想到那些四肢不全、跛腿残废的人历尽艰辛来到这里,而我们又将把他们带入什么样的险境之中?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又回到艾尔莎的收养院。我在长条形的卧室里走过,孩子们的小床都挨着墙放着。一丝声音都没有。一开始我以为孩子们肯定都睡了,但当我弯下腰仔细观察某张床时,才发现上面空荡荡的。这时我才意识到房间里安静得有些压抑。我在收养院那几个星期里,这里从未平静过。白天,孩子们在院子或饭厅里吵吵闹闹。妮娜通常在厨房里敲盆砸锅,而艾尔莎的大嗓门在拐角都能听到,通常是在呵斥某个孩子这做得不对,那做得不好。就算在晚上,还有四十个孩子睡觉的动静,像是轻微的鼾声,张着嘴的呼吸声,以及小孩从噩梦中醒来偶尔的啼哭声。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只有一种滴答滴答的水滴声,怪异而有规律,从遥远的卧室尽头传来。我在黑暗中用手摸索着空床的围栏往前走。我想,可能是房顶有个漏洞,或者孩子们每天早上用来洗脸的大水缸出现了裂纹。但当我抵达卧室另一头,在地板上却找不到水渍。声音似乎是从上面来的。我仰头往上看去,终于发现滴答声是从天花板方向传来的。水滴并非落到地面,而是在抵达天花板下方一英尺的地方就停下来,浓稠的液体已经充斥了整个房间,水滴就落在它表面上。从我站的位置往上望去,能够看到水滴在液体表面扩散开来,漾出一圈圈的涟漪。我张开嘴想要尖叫,但在浓稠的液体当中,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就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我猛然醒来,派珀正用手拉着我的胳膊用力摇晃。我没有尖叫,但平常卷起来当做枕头的夹克已经被汗水浸湿,毯子皱巴巴裹在膝盖上,显然是我梦中胡乱翻滚造成的。
“他们将先把孩子们扔进水缸里。”我说。
“什么时候?”
我摇摇头说:“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我不知道,总之很快了。”这个幻象的紧急程度毋庸置疑。“我们必须马上进攻。”
“预计每天都会有六十个人从西部到达这里,”派珀说道,“东部还会有更多的人到来,如果信使及时与他们联络上的话。”
“那就太晚了,”我说,“孩子们随时都会被关进水缸里。”
“如果领着我们的战士陷到一场大屠杀当中,那并不能拯救这些孩子或者任何人,”佐伊说道,“我们只有一次机会,需要议会正在这里寻找的东西,我们还需要足够的战士,才能有机会成功。”
“那孩子们的机会在哪里?”我问派珀,“你也看到水缸对他造成的影响了,而且他还是个阿尔法人。就算最后我们能解放新霍巴特,把他们都放出来,他们也将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难道你不想拯救他们吗?”
“这从来就与我怎么想无关,”他说着目光转向一旁,“抵抗组织需要的,才是重要的。”
整个上午,我看着战士们进行训练,感觉水缸中的液体就在我喉咙里涌动。为了分神,我请求佐伊跟我一起练习她教给我的格斗技巧。我们在练习时很少说话,除了她不断做出指导:“低一些!……你的空门大开……离得那么近时,要利用你的肘部而不是拳头……”我动作变快了很多,意念和行动之间的时间差正在缩短。她教给我的拳击和戳刺动作正逐渐变成一种习惯,虽然在搏斗时我永远打不过她,但已能躲开她的部分攻击。虽然天气寒冷,我们仍然热得脱掉外套和套头衫,我的衬衫也因汗水而紧贴在背部和手肘附近。这种训练迫使我聚焦在自己的身体上,持匕首的手臂举到面前时右肩要收紧;脸上肿了一块,那是佐伊一脚飞踢,突破我的防守正中面颊。我们不断打转,寻找机会向前猛刺,然后继续打转,这让我不得不专注每次呼吸,从而忘记幻象中的孩子们。
“今天就练到这里,”一个多钟头后她叫停道,“你没必要把自己累死。”不过,在她离开之前,对我点了点头说道:“比以前好多了。”这是我从她那里得到最近似赞许的评语。
我站在帐篷的入口处。旁边有一棵歪倒的树,莎莉坐在上面,用树枝指着铺开在地上的一幅地图,四名士兵蹲在她脚旁聚精会神看着。几匹跛马正在使劲啃干草,那是侦察兵从沼泽之外捡来的。三名军械官正在干活,将一棵树砍倒,然后把它切成一面面盾牌。在营地中央附近的一块平地上,派珀加入到一个中队的格斗训练中。他们在一对一练习,刀剑相交发出的声音,让我想起议会舰队攻来时自由岛上响起的警钟。派珀正与西蒙的顾问维奥莱特对阵。他在身高和体力上占优,但她有两条胳膊,虽然左臂没有手掌,但仍能使用绑在前臂上的盾牌。他们两个正好势均力敌,她的短剑灵活敏捷,但派珀的刀锋更长一些,她也能用盾牌抵挡他的部分攻击。他只有一条手臂,这意味着无法使用盾牌,所以他的动作必须更快,更有效率。派珀的每次攻防都很有章法,似乎在绕着场地打转,迫使维奥莱特跟着他一起转圈。只有当她进攻力度过大而露出破绽时,他才会予以回击。
他们看起来在轮流取得优势。有两次派珀已将匕首刺到她的咽喉,但他只是将刀锋平转过来在脖子上轻轻一拍;维奥莱特利用速度优势,也有两次突破他的下盘防线,用短剑钝面击中他的身体。
随后这两人各自退后,分开片刻后再次交手。我注意到,派珀每次让步时都会冲她点头示意,有一次由于失误动作太大而绊倒,还冲她笑了笑,但维奥莱特的脸始终毫无表情。每次他们分开之后,她都会更快地冲上前去。没有多久他们都开始气喘吁吁,四周的野草被践踏出一个圆圈。
随后,她再次瞄准一个机会,这次没有翻转匕首,而是直接用剑锋击中派珀。虽然没有什么大碍,但还是让他疼得一皱眉,衬衫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佐伊本来正在跟西蒙说话,忽然转过身来。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因为感觉到派珀伤口的刺痛,还是仅仅因为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
派珀从维奥莱特身旁退开,扬起一道眉毛。他并未低头去看伤口血迹,而是保持着战斗姿势,双膝微屈,重心放在脚尖,匕首扬起,就像佐伊教过我的一样。
“你现在为他们做议会工作了吗,维奥莱特?”他问。
“自由岛事件之后,你应该知道的。”她回答。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移动,不断绕着原地转圈,举起的匕首几乎相交在一起。
附近的打斗都停了下来,人们把兵器放下,凝神观看派珀和维奥莱特的比赛。
“你当时应该把先知交出去。”她对他说。
“如果我直接认输,把一个自己人交给他们,那我算是什么样的领袖?”
维奥莱特再次攻上来。到第三个回合,两把匕首又一次相交,她的剑锋顺着他的匕首滑下来,在剑柄处紧紧咬合在一起,他们两人也再次近身。她飞起一脚踢向派珀,却被他闪身避开。她一下失去平衡,他借机将剑柄滑开,扭转刀锋。维奥莱特的剑柄撞在自己身上,她用持盾的手臂肩部蹭了一下脸,将从嘴角流出的鲜血抹掉。
“她不是自己人,”她说,“她是个先知。”
围观众人的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我强迫自己迎上他们的注视。
“卡丝是我们的一分子。”派珀说道。
维奥莱特再次冲上前,短剑从下方猛攻而至。他接连挡下两次进攻。
“将她交给神甫并不能拯救自由岛。”派珀在双剑交击声中一字一顿说道。
“这可不一定,”维奥莱特说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见过你看她时的目光。别告诉我说你救她只是为了抵抗组织着想。”她又从下盘进攻,派珀不得不退后一步,躲开刺向他大腿的剑锋。
随后他奋力向前,接连攻出三招,动作十分迅速。维奥莱特挡开了这次进攻,但被迫退了几步。派珀飞快跟上去,逼近她身旁,在她后退时用脚在她脚后跟轻轻一绊。她没有防备,一下子摔倒在地,派珀俯身过去,将短剑从她手中打掉,然后将膝盖压在她胸前,剑尖指向她的咽喉。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要刺穿她的喉咙了。我不禁大喊“不要”,喊叫声在严寒的空气中扩散。
他的匕首并未刺出,而是低头凑近她的脸庞,这样他说话时她只能直视他。“就算交出卡丝和吉普能拯救自由岛,那等到下次他们来时,我又应该把谁交出去呢?下下次呢?如果他们要的恰好是你丈夫,或是养育你长大的婆婆,或是你抚养的孩子,那你会怎么办?而且,等我把大家一个一个都交出去了,又该怎么办?”
“你应该甘于妥协。”维奥莱特大喊。她用手在地上乱抓,希望能摸到自己的武器。派珀用匕首将她的短剑拨得远远的。
“跟议会没有妥协可言,”他说,“只不过是逐步投降而已。你真的以为,他们会甘于让我们一直和平地生活下去?当他们没有别的选择时,或许暂时如此。但是现在他们有了水缸,那就是他们的目标,把我们每一个人都关进去。在这个目的达到之前,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把卡丝交出去,只会加速这一进程。”
他把匕首随手一扔,恰好落在我脚旁的泥泞中。然后他站起身来,低头看着维奥莱特。她仍然躺在地上。
“我也参加了自由岛的战斗。我在那里跟你们一起抛洒热血,一起为死去的兄弟姐妹伤心流泪。”他提高音量大声说道。这已经不是只对维奥莱特说的话,而是面向周围聚集的人群。“解放新霍巴特时,我会再次跟你们一起并肩作战,抛洒热血。我宁愿死在新霍巴特城外的高墙下,也不想在水缸里苟且偷生。”
他弯下身,向维奥莱特伸出手去。她迟疑了片刻。一丝鲜血从她嘴角缓缓流到下巴上。终于她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身来,然后慢慢走开去。
派珀转身面向围观的战士们。
“还有人想跟我讨论在自由岛发生的事吗?”
没有人说话。
“那我们都回去干活吧。”他说着捡起自己的匕首,大步走回格斗场中央,战士们纷纷让开位置。我看到莎莉在一旁望着他,脸上露出微笑。
那天晚上,我被黑暗中传来的一阵轻柔的恸哭声惊醒。我花了好几分钟才意识到那不是赞德在哭。他正躺在莎莉身旁,张着嘴睡得很安宁。在莎莉另一边睡着佐伊和派珀,毯子盖住了佐伊半张脸。
我忽然意识到,哭声是从我脑海中传来的,而且我开始辨别出那哭叫声属于不同的人。我听到小亚历克斯咳痰的喘息声,记得当时艾尔莎一直用手帕给他擦鼻涕。尖锐的啜泣声则来自小路易莎。
“他们对孩子们下手了。”我用力摇着派珀的手臂说。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我很感激他没有说话,也并未试着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只是盘着腿跟我坐在一起,当我发现自己浑身颤抖哭出声来时,他没有看向我或是想安抚我。他只是坐在那里跟我一起等待,像黑暗一样毫不厌烦。
我唯一能为孩子们做的,就是眼睁睁看着。我闭上双眼,让幻象充斥脑海。我看到马车在狭窄的街上驶过,车夫上方的挂钩上一只灯笼随风摇摆。我看到长条形低矮建筑的轮廓,挡住了天上的星光。我看到在一辆马车后面,孩子们的小手紧紧抓着木板的间隙。里面传出的哭声没有刚才惊醒我的声音那么大了。孩子们发出的哭叫声中,并没有期待任何人会听到,更不用说来帮忙了。这是黑暗中的恸哭,孩子们很清楚没有人会来救他们。遗憾的是,他们猜得一点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