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他那里能得到的信息就只有这么多,但已经足够了。他又恢复了惯常状态,说出的只是无意义的只言片语。我转向西蒙。
“如果数千人将被扔进水缸不足以成为解放新霍巴特的理由,那这个能改变你的想法吗?”
“几年前我们收到新霍巴特的报告,可能有方舟的线索,”他说,“但最后一无所获。议会军队先赶到那里,把我们的据点全端了。”
“无论在那里会发现什么,必然对议会非常重要,”我说,“重要到他们要抢先一步,不惜杀人灭口。他们还在搜索,肯定会找到更多东西。而且,我觉得艾尔莎了解部分内情。”我再次想起她的神色,当时我们站在她的厨房里,我问到关于抵抗组织的事。她提到了死去的丈夫,但从未有勇气告诉我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故事就像一口吸进肺里的空气,却从没有机会呼出来。“她的丈夫被杀了,她暗示说是因为他问了太多问题。他可能会牵涉其中吗?”
派珀摇摇头。“我们在新霍巴特有六个人,我全都认识,并没有人娶了个收养院老板。我从未听过任何线索,可以联系到她身上。”
“也太巧了吧,不是吗?”佐伊说道,“可能知晓重要情报的人,恰好就是你在那里时收留你的人?”
我将目光从她身上又转回派珀。“一直以来,你都坚持认为我的幻象非常重要,价值巨大。你不觉得我到新霍巴特遇到艾尔莎是有原因的吗?可能有某种天意将我带到她那里,虽然我并没有意识到,就像我被指引到自由岛上一样。”
吉普死后,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的可能性。我在温德姆地下密室中发现的水缸多得数不清,在那么多排水缸当中,我偏偏站在了吉普的水缸前,是因为冥冥中有天意把我引去的吗?或者说,我对神甫的恐惧驱使我无意之中找到了她的孪生哥哥?
“不管你的朋友是否牵涉其中,”西蒙说,“这都没有区别,我们还是不能解放新霍巴特。那将意味着公开战争,跟对手相比,我们兵力严重不足,装备也远为落后。”
“现在已经是战争状态了,”我说,“只不过进度缓慢,而且我们正在输掉这场战争。他们在新霍巴特寻找某种非常重要的东西,从议会一直封闭着这座城市就可见一斑。这东西能帮我们找到方舟,或者是方外之地。这样一切都会完全不同。”
“如何不同?”西蒙的语气显得不耐烦起来,“就算我们能解放这座城市,找到这些文件,一堆沾满灰尘的破纸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关于大爆炸之前世界的更多细节?更多我们不能理解的禁忌机器?”
“你的话听起来就和主事人一样,”我说,“我们不能仅仅因为害怕机器,就对这类事情避之唯恐不及。长期以来,扎克和将军一直在使用机器,这一直是他们计划的核心要素。他们已经发现了方舟。这些文件能把我们带到那里,或者带去方外之地。你想让议会先找到这些文件吗?他们拥有的信息越多,就变得越危险。”
我们争论了一个钟头,一直在解放新霍巴特的必要性,以及这样做不具可行性之间纠缠不休。这场对话变成了一个闭环,就像封锁新霍巴特的高墙一样。
“如果我们输掉了这场仗,”西蒙说道,“那抵抗组织就完蛋了。”
莎莉一直握着赞德的手,一言不发坐在那里。这时她轻声开口了:
“自由岛的大屠杀,转移到东部去,正如你现在做的一样……这些就是我们近些日子以来关注的所有事情,不是吗?不管你怎么说,这都是在倒退。但我们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思考为何而战了呢?如今我们只是在逃亡躲藏,想要阻止抵抗组织末日的到来。我理解这种恐惧,我也见到了形势变得多严峻。我很清楚我们面临的是什么。但是,如果方舟真的能让局势有所转机呢?假如我们不再认为这将是抵抗组织的末日,而将之看成消灭议会的机会,那又会如何呢?”
天近拂晓,西蒙下令拔营,出发前往新霍巴特。战士们被派到树林里,去寻回藏在那里的马匹,牵到采石场来装载辎重。两个卫兵留下来看守采石场,但帐篷和物资仍需要随大部队转移。白色黏土粘得到处都是,帐篷和马匹都不能幸免。有两次我想要帮忙装货,但每次我一靠近,卫兵们就转身牵着马一言不发走开了。
我们在中午前骑马出发,一直行进到晚上。派珀和我在前面,紧挨着西蒙,后面是莎莉扶着赞德坐在她身前,佐伊和两名侦察兵骑在一旁。长期以来,我从一开始和吉普艰难同行,到后来跟佐伊和派珀三人长途跋涉,这次能骑在马背上,有侦察兵在前面领路和放哨,还有人帮忙扎营做饭,真是一种奢侈。我们分成小组各自行动,主要在夜间赶路,偶尔在约定集合点扎营时会跟其他小组会合。不过,无论何时我们跟其他人会师,我都会发现他们在紧盯着我。我能认出那种目光,所有欧米茄人对此都很熟悉。那和阿尔法人看我们时的目光一般无二,混合了恐惧和厌恶。战士们对派珀和佐伊也含有敌意。某次,我们在一堆石头中间扎营时,我听到有个男人在看见派珀时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瞅瞅,他带着阿尔法和先知又过来了。”男人说道。
一个女人加入进来:“他对她们比对自己人感兴趣。”
佐伊飞快地转过身,却被派珀抓住胳膊,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你要忍受这些羞辱吗?”佐伊问。
“跟我们自己的战士开战,对解放新霍巴特并没有帮助,”派珀说,“而且,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赞德开始喃喃低语,重复着他听到的词语,就像这些词是从他身上弹开去似的。“很长的路,”他一遍遍说着,“很长很长的路。”他的双手起起落落,当他感觉到别人的愤怒时就经常会如此举动。我忍不住转身走开。莎莉用手捧住赞德的脸,低下头用前额抵在他头上,轻声细语抚慰他脱离焦虑的深渊。
当莎莉让赞德冷静下来后,她回头看着派珀低声说道:“你要找个场合解决这些战士对你的怒意。他们必须为你而战,而不是与你作对。”
他面向莎莉粲然一笑。“我会选一个适当的时机。”他说。
自从自由岛遭到攻击后,抵抗组织一直承受巨大的压力,但在西蒙的领导下,仍然牢不可破,组织严密。
经过两晚的跋涉,我们穿过麦卡锡通道,这是中部平原与山区交界处的一条狭窄山谷。夜空十分晴朗,我们在通道顶端向下望去,能看到南方的大海。我们跳下马来,让它们在泉眼旁饮水。我从众人之间走开来,盯着下方的海岸线。派珀跟在我身后。
“人们常说,大爆炸之后一切都被破坏了,”他说,“确实,我们都知道很多东西已完全毁灭。”
毁灭的形式多种多样。山川被削平,变成一堆堆的矿渣和碎石。大爆炸之前的城市村镇,成为尸骨遍地的废墟。或者他曾见过的破碎的尸体,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但是,你看看这景致。”他挥手指着我们下方,山谷间的岩石被山峰替代,更远的地方,大海拥抱着海岸线,就像一个沉睡的爱人。
他转身面对着我,目光一如既往,直接而不加掩饰。“有时我们很容易忘记,留下来的也并非都丑陋不堪。”
我很难与他争辩,至少在大海面前不行,它对我们毫不在意。在派珀面前也不行,他的双眼清澈有神,在黝黑面孔上发出浅绿色的光芒。他的颧骨棱角分明,下巴明晰突出。这个世界一直在告诉我,我们都是支离破碎的。但当我盯着派珀时,却看不到一丝破碎的痕迹。
他用手抚上我的脸。我能感觉到他手指上的老茧,那是设捕兔陷阱和长期与刀锋打交道结成的。他的手掌皮肤要柔和得多,我将脸贴上去时微微后缩,像吉普的脸颊一样柔软。
我猛然向后退去。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问。
“什么都不想要,”他的两道眉毛聚拢到一起,“我见过你因幻象苦苦挣扎的样子,我清楚你看到赞德现在的样子很不好受。我只是想安慰你。”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告诉他,安慰对我来说并没有用。命运想将破碎的人生强加给他,却被他断然拒绝,然而我在某种程度上早已破碎不堪,他根本无法理解。如果把我切开,从里面冒出来的将是熊熊烈火,以及吉普在水缸中的幻象,还有吉普掉在发射井地面上的情景。有些事情,已经永远无法修复。
我转身离开,只留他一人在山坡上,四周是山脉崩塌形成的乱石。
我们花了一周时间才到达新霍巴特。一开始我们穿过阿尔法领地,但西蒙的侦察兵让我们成功避开了阿尔法村庄和巡逻队。我们主要在夜间行动,直到抵达新霍巴特南边荒芜的平原地带,这里已经没有阿尔法人居住,我们才在白天进发。平原上呼啸的寒风非常猛烈,吹得我双目红肿,嘴唇干裂。这里只生长着高高的铁线草,我们刚一走过,脚印就被大风吹得了无踪迹。冬天已经开始在这片大地上扎下了根。
我们穿过名叫特怀福德的小镇,点起篝火,浓烟袅袅升上天空。在我们的帐篷里,赞德紧挨着佐伊和派珀睡在他们中间,随着寒风一起呜咽。我没有睡着,但并不是因为他的呻吟或者低语,而是由于他思想的冲击。当我还是个小孩时,曾经有一只蚂蚁爬进我的耳朵眼里,我扭来动去又戳又挖都没能把它弄出来,而且我能感到它在到处移动,它稍微动弹一下,都会在我脑袋里被放大。对我来说,待在赞德身旁的感觉和那时一样。
第二天中午时分,莎莉大声喊派珀过去。她和赞德同乘一匹马,跟在我们身后,两边各有一个卫兵。听到她的喊声,我们赶紧调转马头骑回去,却没看到埋伏的迹象,也不像有什么灾祸,只有赞德一如既往神情恍惚,莎莉在他身后握着他的双肩。
“再说一遍。”她对赞德说。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们身下的马在原地打转,仿佛赞德的焦虑感向下传递到了它身上。
“再说一遍,”莎莉重复道,“告诉派珀你刚跟我说了什么。”
赞德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莎莉转向派珀问道:“你派去搜寻方外之地的船都叫什么名字?”
“伊芙琳号和罗萨林德号。”佐伊和派珀异口同声说道。
莎莉微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因笑容而面目全非。“罗萨林德,这就是他刚才说的。”她又抓住赞德的双肩,说道:“告诉派珀,再说一遍。”
赞德看起来很不耐烦,但终于开口了:“我已经说过了。罗萨林德。罗萨林德号回来了。”
无论我们怎么劝慰,他都不肯再多说一句,但这两句话已经足够支撑我们走完当天剩下的漫长路程。西蒙没有承诺什么,只低声说如果我们能解放新霍巴特,他将重新考虑派更多战士去无望角,寻找那两艘船。我理解他并不情愿。那两艘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消息,而且冬季风暴即将肆虐海面,单靠赞德几句结结巴巴的话并不能证明什么。
尽管如此,那一天以及第二天,我骑在马背上一直想着赞德的话,像呵护鸟蛋一样珍藏在脑海之中。罗萨林德号回来了。
抵达沼泽地带后,严寒带来的问题变得更加严重。如果我们能够从容不迫地小心前进,或许可以避开最深的泥潭,但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有时需要花上大半天牵着马穿过齐膝深的水坑。莎莉从未抱怨过,但到了晚上,当我们用半湿的芦苇生起篝火,挤成一圈围在火堆旁,我能看到她用双手努力捧住口粮,已经被冻成难以下咽的硬块。我同时注意到,派珀下巴上的肌肉因战栗而绷紧,佐伊则将袖子拉下来盖住已冻成蓝色的双手。
我们到达新霍巴特以东六英里的地方时,西蒙命令部队停下来扎营。这里已深入沼泽区,到处是水坑和湿地,穿梭其中的羊肠小道和地势较高的小岛将它们联结起来。水坑边缘已经结冰,水太深了根本没办法蹚过去,芦苇长得比派珀还高。高地上长着几棵树,在寒风的肆虐下摇摆起伏,树枝胡乱纠缠在一起。低矮的树木紧贴着水塘边缘生长,树根直接悬浮在水中。我们足足花了一天时间才找到最佳的扎营地,那是一座长满野草的小岛,有一两英亩大,四周都是散发着恶臭的水域。穿过数英里长的沼泽地,有一条狭窄迂回的小道通到岛上。战马被人们牵着缓慢通过这条小路,每次落足前都要小心试探下地面的虚实。当我们终于抵达营地后,他们聚拢在芦苇旁,因心生疑惑而轻声嘶鸣。没有人担心它们发出的噪音,因为这里根本不可能有人会路过。就算有人游荡到这里,也无法穿过沼泽来到芦苇深处的营地,更可能的结局是淹死在污浊而结了薄冰的泥水里。
信使和侦察兵已被派出去召集抵抗组织残存的成员,但他们赶过来还至少需要数天乃至数周的时间。我们聚拢在西蒙的帐篷里,围着一张地图观看。这是一张附近区域的地形图,新霍巴特在纸上只不过以几笔墨点来表示,坐落在平原的一座山上,如今被议会筑起的高墙环绕包围。往南一英里开外是座森林,就是被我和吉普烧掉的那片。往北和往西都是平原,间或有溪谷和树林出现。往东是我们扎营的沼泽区,泥泞的小岛散落在半结冰的水域和芦苇之间。
“别过得太舒服了。”西蒙看到我们三个在环顾营地时,对派珀说道。佐伊哼了一声,望着这座小岛,这里到处都是泥地和芦苇,还有几棵稀稀拉拉的树木。“我派你和佐伊从南边去监视新霍巴特,”西蒙继续说道,“我已经派了维奥莱特和两名侦察兵去监视北边。我想知道士兵的数目,以及议会防御力量的一切细节,包括他们巡逻的节奏和路线,以及你能收集的任何信息。”
“卡丝要跟我们一起去。”派珀说道。
“这不是去度假,”西蒙说道,“我派你和佐伊去,是因为你们最适合干这个。卡丝留在营地要安全些。”
“我去哪儿,她就去哪儿。”派珀坚持道。
我注意到,佐伊翻了翻白眼。
“我了解新霍巴特,”我说,“我最近才穿越这里的平原和森林,掌握的信息比你们都要多。”
“森林?”佐伊讽刺道,“你说的是留下来的残骸吧,你和吉普已经把它烧了。”
我没有理她。“在寻找某个地方、感知某件事情上,你知道我比任何人都厉害。我要跟他们一起去。”
西蒙看了看派珀,又看了看我。“好吧,”他说,“不过,你要看好她。”他说着转身走开。究竟他是告诉他们要保护好我,还是要监视我,我并没有弄清楚。
无论如何,能离开这里我都深感愉快。由于日常扎营和行进时不可避免要互相接触,逐渐熟悉起来,战士们对我的敌意略有减弱,不信任感也日渐降低。他们需要我递水壶,或者选择通过沼泽的最安全路线时,言辞也足够客气。但是,大多数时间他们都主动避开我,无论我走到营地哪个角落,目光都紧盯着我不放。我怀疑西蒙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估摸着我们三个离开营地,应该会提升士气。
莎莉和赞德跟随大部队一起留在沼泽地。虽然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但我内心清楚,远离赞德同远离战士们无声的敌意一样,都让我如释重负。赞德自从说过“罗萨林德号回来了”之后,几乎不再开口。但每次他的双手抽搐颤动,或者吐出残破不全的语句,我都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双手从未安静下来,而在我喧嚣的脑海里,关于烈火的幻象层出不穷,一个接一个。
派珀、佐伊和我花了几个钟头才走出沼泽地,接近新霍巴特。沼泽消退的地方与森林相接,或者说,森林的残骸。吉普和我把这个地方点着的时候,正是仲夏时分,现在这里变成一片荒地,到处都是烧焦的树桩,上面的部分都已被烈焰吞没。较小的树全都消失了,只有大树的树干留了下来。我在树干上摸了摸,手拿回来时已经变成黑色。
在大火吞没森林之前,要想在夜间穿过这里可能需要提着灯笼,但如今,在吉普和我造就的这片废墟里,月光照亮了前路,树干都变成了纺锤状,尖端向上直指夜空。
大爆炸之后,整个世界也是如此模样吗?可能要更糟,树干都变成了焦炭,根本不可能留下来。在某个地方会有一片森林,能够躲过大爆炸带来的烈火吗?世界上所有生长和存活的东西,全部被一扫而空。我想起死亡之地的无尽荒凉,即便在数个世纪之后依然寸草不生。我不禁怀疑,方外之地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在靠近新霍巴特的地方,有部分树林没有被大火殃及,往北几英里远,能够看到城市里的灯火。我们在这里扎下营地,准备过夜。派珀第一个守夜,但我躺下睡觉时,也望向这座城市。躺在这里看着山上的灯光,知道艾尔莎、妮娜和孩子们距离如此之近,这种感觉非常微妙。不过,因为已预见到他们的悲惨命运,我在想到他们时,感觉心脏在胸腔里像受惊的癞蛤蟆一样跳个不停。现在每天夜里我都梦见艾尔莎漂浮在水缸中,嘴巴无力地张开,试管从中插了进去。我也梦到孩子们被塞在一个大水缸里,身体互相纠缠在一起。我能认出几个人的脸:亚历克斯,当吉普挠他的肚皮时,笑得喘不过气来;路易莎,跟着我到处跑,有一次还在我膝头睡着了,那时我才意识到,睡着的孩子跟他们醒着时,体重似乎有所不同。如今在我的幻象中,艾尔莎和孩子们全都失去重量,他们的头发漂浮在水中,遮住了各自的面孔。
我从浸满液体的梦中尖叫着惊醒。
“你非要带她来。”佐伊生气地对派珀说。派珀俯下身来,正在安慰我。
我不能讲话,紧紧咬住牙关,不然尖叫就会再次脱口而出。在睡梦中,我的一只手挖进了泥土里。我呆呆盯着自己在黑土地上留下的坑洞痕迹。
“这不是她的错,”派珀一边冷静地跟佐伊说话,一边用手按在我肩头,让我颤抖的身体安静下来。“这你都知道的,”他说,“而且我们需要她。”
“我们不需要的是,”佐伊说道,“她引一队巡逻兵下来抓我们。”她说完大步走开。接连三天,我们一直在监视新霍巴特的动静。每天凌晨天亮之前,我们从森林废墟中的基地出发,冒险潜到平原去。我们在高高的草丛中缓慢移动,爬到小丘和树林中作为掩护。环绕新霍巴特的墙,在吉普和我逃走时刚刚匆忙建起,如今已经非常牢靠,数不清的木桩提供了坚固的支撑。穿红制服的议会士兵沿着高墙外围巡逻,在大门处也布置了重兵看守。我们记录下巡逻队伍的人数,骑马和步行的都包括在内,还有每次换班的时间表。我们还记录了马车的数量,它们都由士兵护卫,不时在通往东部沼泽直达温德姆的大路上来来往往。当有马车进城时,我们记下在门口的程序,观察有多少士兵来开门,在每个观望塔上又有几名守卫。他们人太多了,连日来的守望,只能确认议会已牢牢掌控新霍巴特,高墙环绕着城市,如同扼住咽喉的双手。
离我们的观望点只有几英里远的城里,艾尔莎、妮娜和孩子们在苦苦等待。在这堵被严密防守的高墙里某个地方,存放着古老的文件,上面记载着关于方舟的更多线索,以及它所包含的秘密。议会士兵们正在搜索,水缸正在注满,我们在旁监视的每一刻,新霍巴特都觉得太长,太长了。
每天早上日出后不久,五十多个欧米茄人会从东门鱼贯而出。骑在马上的士兵把他们紧紧聚集在一起,领到城市东北方的农田里。在那里他们在士兵的监视下辛苦劳作,一直干到傍晚,再推着手推车,上面装满收获的粮食,又被押送回城。
农民们劳作时,士兵们就在一旁转悠聊天。有一次,一个年老的欧米茄人绊了一跤,把抱在怀里准备装上马车的西葫芦全摔掉了。赶马车的士兵转过身来就抽了他一鞭子,像马用尾巴甩苍蝇一样随意。然后他头也不回,赶着马车离开,留下老人跌坐在泥泞中,用手紧紧捂着脸。我们虽然离得很远,仍能看到鲜血正从他下巴滴下来。附近的欧米茄人转头观望了片刻,一个女人想过去帮助这位流血的老人,但另一个士兵大声喝止,她只能弯下身继续自己的工作。
我们也注意到,南面高墙内的山坡上多了一座低矮的长条形新建筑,上面没有窗户,在周围一堆老房子的映衬下十分显眼。如果我们不清楚它的真实用途,我会认为它只是个仓库。然而它并不是,我只需看上一眼,就能感觉到里面玻璃缸的水面正在不断上升。
议会占领新霍巴特刚刚几个月的时间,而要建造水缸并非那么容易。我见过温德姆城下的水缸密室,以及里面那些复杂的电线、导管和指示灯,正是这些机关,让人们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下可以悬浮在水中。我能感觉到电这种东西在线缆之中飞奔流过。但是,最近每个晚上,孩子们漂浮在水缸中的面孔都在我幻象里出现。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转眼到了我们监视新霍巴特的第三天。佐伊负责在沼泽中一座小山上观望,在那里能看到新霍巴特的西门。她忽然从那儿气喘吁吁跑回来,站在我们面前弯下腰,双手扶在膝盖上以调匀呼吸,然后才能说话。
“除了我们,还有别人在监视西门,”佐伊说道,“监视点附近有脚印,昨天下过雨,因此痕迹非常明显,至少有四五个人。从野草被压平的程度来看,我敢说他们大半个晚上都在盯着那扇门。”
“有没有可能是维奥莱特和她的侦察兵,因为某种原因来到我们这边了?”
“维奥莱特她们穿的鞋不一样,”她说,“但这里的鞋印都是相同的。他们是议会士兵,穿的是制式靴子。”
“那他们为什么大半夜的偷偷摸摸去监视自己的岗哨?”
我们都无法回答。
“脚印是通往城外的,”她说,“但到了草地之后,我失去了他们的踪迹。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作掩护,我没办法观察太久。”
我们在天黑之前回到大本营,这样就不用大晚上的在错综复杂的沼泽中乱闯乱撞了。我们向西蒙报告了所有观察到的细节,并且告诉他有迹象显示,另有其他人也在监视新霍巴特。
“维奥莱特的侦察兵在北边有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迹象?”派珀问道。
西蒙摇了摇头。“没有,但克里斯宾看到了。他和安娜在西边打猎时发现了一些状况。在山顶上有一棵云杉树,旁边的溪谷里有两名穿制服的哨兵在站岗,还有数名士兵在夜里来往不断。他们看起来像是在监视新霍巴特。”
“这完全讲不通,”佐伊说道,“议会都已经把新霍巴特占领了,为什么还要在外围监视它呢?”
“但议会里可不是铁板一块。”我说。我记起主事人说过的话:“你真以为议会是一个欢乐大家庭……一个议员最大的敌人,恰恰是身旁最亲密的人。”我还记得,主事人向我们发起进攻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也曾瞥见过隐藏的监视者。我能感觉到他,好像他的手臂再次扼在了我的脖子上。
“是主事人干的,”我说,“他也来这里了。”
“你并不能确定这一点。”西蒙说道。
我转向他反唇相讥:“不能?如果你不是忙着告诉我这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你本可以利用我的幻象来帮助我们的事业。是我找到了自由岛,是我找到了逃出保管室的路,也是我找到了神甫的机器。”
“那他为什么要监视新霍巴特?”西蒙不耐烦地说。
“跟我们一样的原因,”我说,脑海中浮现出主事人提到机器时脸上厌恶的表情,“他并不信任将军和扎克。他想知道他们围困这里的目的何在,要寻找些什么。”
“长期来讲,议会里的不和对我们是好消息,”派珀说道,“不过就算是主事人来了这里,对我们来说也没有区别。”他转向西蒙道:“向营地周围的卫兵,还有森林北边安置的哨兵发出警报,如果他们要往这里来的话,我们需要提前知道。”
我注意到他在发号施令,就像扔飞刀一样成为本能反应。我也看到了,西蒙点头表示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