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说些什么?”我问。
莎莉站起身来。“是我四十多年前找到的一些东西,当时我还在温德姆做地下情报工作。”
她走到壁炉旁,跪了下来。我想过去帮助她,却被派珀拍拍肩头阻止了,他让她自己来。莎莉小心翼翼将角砖挪开,拿出一个大号信封,因为年月久远,已经变成褐色,上面沾着很多污渍。随后她缓慢地站起身,回到桌旁,在一堆文件里翻了好几分钟,才取出一张放在我和佐伊之间的桌子上。
“这是我在指挥官的私人办公室里找到的,当时我有机会独自在里面呆了一个钟头。”她说。
数天之前我们谈起将军时,我刚刚听过派珀提到指挥官,他是将军的导师,传言称他的死与将军有关。
“我设法偷到了他办公室文件柜的钥匙,”她说着用手将那张纸抚平,纸张硬邦邦的,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这是一份手抄本,”她继续道,“原始文件非常古旧,我从没见过那么古老的东西。它写在一种奇怪的纸上,比我见过的任何纸张都要薄,损毁非常严重,上面都是霉菌,正一点点变成粉末。有的地方已经全部不见了,还有的部分根本看不清楚上面的字。字体也很不同,细小而精密,跟我见过的其他印刷字体都不同。我不能冒险把原件偷走,不仅是因为指挥官可能会想起时要翻出来看,而且我还害怕如果我把它放到口袋里偷走,它很可能会变成碎片。所以我在指挥官的女仆回来之前,尽我所能把上面的字抄了下来。”
我俯身看着那张纸,上面的字迹十分凌乱,还有莎莉匆忙之下笔尖漏出来的墨点洒得到处都是。不过,并不是匆忙写就让这份文件难以阅读,更难理解的是其中陌生的用词。
第六年,六月五日。临时方舟政府备忘录(14c):物种生存策略
如在附表2中指出的一样(来自考察队关于方舟之外地表条件的报告3a),大爆炸对气候造成的影响超出战前最悲观的模型预测,无论是核寒冬的范围和持续时间都是如此。漫射光每天只能穿透烟灰云层二到四个小时,但能见度水平仍然极其低下,农业种植基本上无法维持。地表温度降到……
我抬起头。“这上面说的是大爆炸造成的漫长寒冬,”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言辞,虽然我听到它们在厨房里回响,“这是那时候的人写的?”
除了吟游诗人代代流传的传说和歌曲,漫长寒冬里没有其他东西留下来。传说的版本也略有不同,但本质都是一样的:天空密布着厚厚的灰尘,世界被黑暗笼罩了好多年。庄稼无法生长,没有婴儿出世,幸存者只能勉强求生。看起来莎莉发现的这份文件不可能来自那个时代。
“这个方舟,指的是什么?”我问道,“他们在哪儿写的?”
“继续读下去。”派珀说道。
我将手指按在纸上,接着往下看。
早期考察队的报告主要聚焦于核辐射的严重影响。考察队报告3定位的数名幸存者中,辐射的次生效应非常明显,最轻微的包括持续溃疡以及蜕皮……更严重的是癌症激增,有些肿瘤已非常明显……
鉴于地表的恶劣环境,以及幸存者持续不断出现的辐射症状,方舟计划对于维持物种生存希望的有效性和重要性,比以前显得更加明显……
……辐射的范围和严重程度支持临时政府做出决定,保持方舟封闭,尽量减少考察队和其他上升到地表的活动,一直到附表F中列出的关键环境指标出现明显改善为止……
“这里面一直在说地表,”我说道,“他们不在地面上,是吗?他们肯定从别的什么地方在观察。”我抬头看了看派珀,他点点头。
“他们预见到了大爆炸。”他说,“他们知道大爆炸要发生了,因此建造了方舟,把自己关在里面,免于受到爆炸的侵害。”
这张纸改变了一切。在我一生中,我一直认为大爆炸之前是个时代。现在我知道了,它还是某个地方。
“他们能藏在哪儿呢?”我问道,“整个世界都被焚毁了。”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大爆炸造成的破坏是如何彻底。一次又一次,我亲眼见识到那场景,整个世界变成一片火海。
“地下,”派珀说道,“他们提到‘上升到地表’。”他用手指指着那几个字。“想想吧,他们拥有我们无法想象的技术,还有时间来做准备。”
莎莉点点头。“据我们大胆推测,那是某种形式的避难所,保证他们……至少他们中一部分人的安全,很可能是那些掌权的。”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部分。”派珀说道。他伸出手去把纸翻过来。“你看看这里。”
与同盟各国建立联系的努力仍在继续。无线和卫星接收器都在大爆炸中遭受严重破坏,重建无线收发设备或许可行,但鉴于破坏程度以及地表环境带来的挑战,这在当前不是优先事项。与同盟各国进行通讯也需要他们拥有运转正常的设备。此外,大气中灰尘的浓度非常高,也会在可见的未来扰乱卫星和无线通讯(参见附表F)。
在这种情况下成立的特别工作组,旨在探索通过海面或空中考察的可行性。方舟的飞机库遭到破坏,燃料储备库仍处于着火状态,造成……空中侦察的另一障碍在于厚厚的灰尘限制了能见度。
关于海面侦察,地表考察队报告3确认……的港口已完全损毁……报告称泊在一号机库的某艘船仍有修好的可能。
为了有充分的机会与幸存者取得联系(更不用说有能力给予我们救援的幸存者),我们优先选择接触那些初步认为没有承受直接攻击的国家。联系……的努力被证明徒劳无功……无论如何,我们仍然保持乐观态度,如果同盟各国还有幸存者,我们将能与他们重新取得联络……
这里面的词我有一半都看不明白,但在这些陌生的语言当中,有一个想法像溺水的人抓住绳子般在我脑袋里冒出来。
“方外之地。”我脱口而出。
莎莉点点头。“他们知道它的存在,还知道它在哪儿。按这里面的说法,同盟各国,听起来还不止一个地方。在大爆炸之后,方舟里的人尝试对外接触,与方外之地取得联系。”
而且,他们与外界联系的方式,甚至超乎我们的想象。像是卫星和飞机之类的东西,他们真的有能在天空飞翔的运输工具吗?这听起来似乎是空想,但我记起主事人曾说过:“这些机器威力太强大了,我们根本没办法理解。”如果从前的人们能够制造出大爆炸,那我无法想象,他们的能力还会受到什么限制。
“仅仅因为在大爆炸之前曾经有过方外之地,不代表它如今还在,”佐伊分析道,“这里他们是这样说的,”她指了指那张纸,“‘如果还有幸存者’,这表明他们不清楚方外之地受到的打击有多严重。”
她说得没错。“直接攻击”这个词意味着数不清的死亡,即使四百年过去了也是如此。而且我们根本没办法知道,方舟里的人是否与方外之地成功取得了联系,或者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些什么。假如我们的船能够找到另一片大陆,那里会跟我们死亡之地的烧焦景象有什么不同吗?
“这仍是我们仅有的方外之地确实存在的唯一证据,”派珀说道,“可能你现在能够理解了,我为什么一直力排众议,派出船只去搜寻。”
我想起罗萨林德号和伊芙琳号,心中不禁感到充满生机。这些船被派出去,并不是在我们地图之外的无形海域中盲目游荡,它们有着确切的搜寻目标。
“只有这一张纸吗?”我转向莎莉问道,“没有别的了?”
“在不得不离开指挥官的办公室之前,我勉强才把它抄完,”她回复道,“不过这已经是全部了,至少能识别的部分都写在这里了。我浏览了锁在柜子里的其他文件,没有跟这个相似的,也没有其他提起方舟这个词的。而且,我从未听过指挥官谈论这件事。不过,我确实没办法参加他最私密的会议。爱萝丝和拉克兰原定在第二天下午回到那儿,去查看他办公桌里的文件,与此同时我在议会会议中为指挥官做记录。但我从未有机会跟他们碰面,了解他们是否找到了什么,因为次日他们就被告发了。”
“你觉得他们在搜索指挥官的房间时被发现了吗?”我问。
她低头片刻,然后又望着我说:“即便到了现在,我每个礼拜都会思量这个可能性。不过,我们每天都在危险当中,我将永远无法确切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身份暴露的。”
“你告诉了抵抗组织关于方舟密卷的事?”我又问道。
“我又不傻,”她说,“发现方舟密卷当天,我就发出了一份紧急报告。当时议院由一个叫瑞贝卡的女人领导。当一切尘埃落定,我从议会逃出来之后,她专程从自由岛赶来跟我会面谈论此事。那时候我们就都知道,这件事有多么重要。”
我无法将目光从密卷上移开。就那么薄薄一张纸,展开在莎莉的桌子上,却包含着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时代。方舟是大爆炸之前的避难所,在爆炸后藏在某个地方。还有新大陆,在东方死亡之地,以及西部永不平息的大海之外。然而我们仍然不清楚,方外之地是否在大爆炸中幸存,还是也变成了骸骨与灰尘的集散地。
“瑞贝卡做了什么?”我继续问道。
“她能做些什么?”莎莉耸了耸肩,“就像你说的,这只是一张纸而已。我们根本做不了什么。我逃出了温德姆,拉克兰和爱萝丝却死在那里。听说有这么一个方舟是一回事,找到它则是另一回事了。自那之后的每个议院领袖都知道方舟这件事,其中有些人甚至还派出了搜寻船寻找方外之地,比如派珀。然而根本没有人能找到任何线索。”
“几年前我们有了点线索,来自新霍巴特一个线人的紧急报告称,那里披露的一些文件可能跟方舟有关联。”佐伊说道,“但议会在同一时间风闻了这个传言,抢先出击,将整件事压了下去。自那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起艾尔莎,我和吉普在新霍巴特期间,是她的收养院收留了我们。她从未谈论过死去的丈夫,除了有一次我问起她有关自由岛的事时,她说:“我的丈夫曾经也爱问问题。”我仍记得,当我提起抵抗组织的话题时,收养院厨房里的空气都因恐惧而凝固了,艾尔莎的助手妮娜恐慌得跑出屋子,而艾尔莎拒绝谈论这些事。
我很可能永远都没机会直接问艾尔莎,她的丈夫是否牵涉到抵抗组织了。议会已经占领了新霍巴特。吉普和我逃了出来,但那里如今已经变成了监狱,不再是一座城镇。
“不过别搞错了,”派珀说道,“议会将会一直寻找方舟和方外之地,如果他们还没找到的话。并且,他们的资源比我们多得多,掌握的信息可能也比我们多。”
我又看了一眼方舟密卷。“你们不觉得,在方舟里的人可能还活着吗?”
莎莉使劲摇头。“四百年了,连一个相关的传言都没有,更别说有人亲眼看到了。他们肯定都死在那里了。”
“骸骨迷宫,”赞德在窗旁坐着喃喃自语,“永恒烈火……”
派珀的目光从赞德身上移开,仔细看着我的脸。“你能感觉到些什么吗?”他俯身过来,指尖放在我的膝盖上。“通过这张纸,你能感觉到方外之地,或者方舟在哪儿吗?”
“我们让露西娅和赞德试过,这样并不管用。”佐伊说道。
“她和他们不一样。”派珀说。
佐伊有些气愤地挪动一下。我怀疑她想的事情是否跟我一致,即我只是目前还没变成他们那样。
在自由岛上时,派珀曾让我盯着一张地图,试试看能否帮他找到方外之地。最终我什么也没找到。然而这次,情况有可能不同。当时,方外之地只是一种希望。现在,因为这张皱巴巴的纸,我们有了某种证据,证明方外之地确实存在,或者至少曾经存在过。我拿起这页纸,然后闭上双眼。
我试着想象飞行。我根本无法想象大爆炸之前时代的飞机是什么样的,它们又是如何飞行的,但我尽力想象自己正在大地的边缘之外,在大海上空自由翱翔。依靠回忆,我试着找到自由岛,它只是在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小黑点。然后再往北,我想象着派珀曾跟我说过的冬季冰层。往西和往南,除了大海什么都没有在我脑海出现。我希望自己能瞥见另一个海岸,在下方突然出现。
然而,我并不是在飞行,反而正沉溺水中。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的脸淹没。我张开嘴想大声呼喊,本以为会尝到海水的苦涩咸味,结果尝到的却只是甜味,甜得发腻而不真实,最终变成恶臭。无论在哪儿,我都记得那种味道。
我一动也不能动。我用尽力气往右边望去,看到旁边有一张脸。透过这些黏稠液体很难分辨清楚,只看到头发漂浮起来,遮住了半边脸。随后液体流动起来,头发被冲到一边。那个人竟然是艾尔莎。
我大叫起来。派珀用手抓住我的胳膊,将我带回房间里。我低头看时,发现双手正在发抖,手中攥着的纸像飞蛾翅膀一样不停颤动。
“你看到了什么?”佐伊问道。
这则消息像重担一样压在我身上,我努力站起来,动作非常缓慢。
“他们要把他们都关进水缸里,”我说,“封锁城镇只是第一步。他们要把新霍巴特的每个人都扔进水缸里。”
“这跟新霍巴特无关,”派珀说,“将注意力集中在方外之地和方舟上。”
“我做不到,”我说,“我感觉到了,我能看到艾尔莎,陷身在水下。”
派珀温柔地说道:“自从他们封锁了新霍巴特,你应该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他们肯定不会就那样把他们放了。”
他说得没错。将主动投身到避难所的欧米茄人按部就班扔进水缸,这对扎克来说远远不够。新霍巴特已经成为一座监狱,很快它将变成鬼城,就像在沉没滩外的海中都市一样。
“我知道你在为那里的朋友担忧,”派珀说道,“但我们没办法解放新霍巴特。那将意味着公开战争,而我们显然无法取胜。我们能帮助艾尔莎和其他人的唯一途径,就是找到方舟或者方外之地。所以,你必须集中精力。这比新霍巴特重要多了。”
“新霍巴特。”赞德重复道。
我们全都转过身来。我根本没有注意到,赞德已经穿过房间,站在了我身后。
“士兵们正在搜索。”他说。
“在新霍巴特?”我问。
“新霍巴特。”他又重复了一遍,但我们根本无法弄清楚这究竟意味着确认,还是随声附和。
“不用担心,”派珀说道,“他们在找卡丝,但他们找不到的,她逃出来了。”
我想起贴满全城的告示,上面有我和吉普的画像。
“不是的。”赞德说。他的语气很不耐烦,好像我们是小孩或者傻子。他直瞪瞪地看着我说:“你不是他们要找的。”
我感到自己脸红了。“你说得没错,不是我,或者说,不仅仅是我。神甫最主要的是要找吉普。”当时我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这让我没能发现吉普的真实身份,“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再也无法伤害他了。”
“并没有结束。”赞德说道。他顿了顿,仍然看着我,头昂向一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想抓住他,像挤柠檬汁一样把他的话挤出来。他却转回身,望向窗户外面。“骸骨迷宫。”他轻声重复了一遍,然后再也不说话了。
那天下午,派珀陪着赞德坐在一起,莎莉在收拾行囊,佐伊把我拉到外面,练习如何格斗。现在她越来越频繁地让我拿着匕首训练了,但感觉上,她仍是每隔几秒就要打断我,告诉我哪个动作做错了。“要盯紧我的武器,而不是你的……再快一点……注意你的手腕,这样抵挡攻击你会震断手腕的……站高点,看清楚要如何利用斜坡。你不会想要站在下方往上作战……”
我永远也比不上佐伊,她的匕首飞出去,就像蜥蜴的舌头一样迅速。不过,感觉上派珀给我的这把匕首渐渐开始变成我的,而不再只是一件借来的兵器。我开始习惯它的重量,以及刀柄连接刀锋的角度。我也晓得了抵挡攻击时刀柄要握多紧,想要攻击对手时应如何放松手腕。
我看到房子的窗口处人影一闪。原来是赞德,他的嘴巴歪向一边,双眼散漫无神。他正盯着我们站立的地方,但却并非在看着我们。
佐伊利用我分神的空隙,迅速向我攻来,我被迫后退几步,站到斜坡下方。
“集中精神,”她说,“你又放弃有利的地形位置了。”
我点点头,用手掂了掂匕首的分量,然后再次向她击去。
大爆炸突然袭来,我的视线被烈焰吞没。
这只持续了片刻,但佐伊已经突破我的防守,刀尖轻轻抵在我的胸口。
“如果这是真的战斗,你已经死了。”她退后两步,将匕首垂下。
“我刚刚看见了大爆炸的幻象,”我不知应该如何向她解释,当大爆炸来临时,在一个遍地灰烬的世界里,我们都早死了,“我觉得它跟赞德纠缠不休,”我说着回头看了一眼窗口,“它让幻象比平常更加频繁了。”
“那就更要集中精神。”她说。
我再次举起匕首,跟佐伊又练习了一轮。她冲过来,我赶忙抵挡,匕首挥向她肩头,她往后急退。大爆炸突然再次出现,是上次的余波,强烈的白色闪光迫使我扔掉匕首,用双手掩住了脸。
佐伊把她的匕首也扔在地上。
“如果你老这样,那这练习毫无意义。”她说道。
“我努力了,”我说,“你又不知道看到幻象是什么样子。”
她顺着我的目光望向窗口。“我在努力帮助你。你想变成他那样吗?”
我把匕首捡起来,她也一样。我们继续格斗,直到天色将黑,不过佐伊安静多了,不再常常纠正我,也不再用力推我。这其实毫无意义。我们都很清楚,对我最大的威胁,并不能用匕首与之格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