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像沉没滩这样的地方。经过五个夜晚的跋涉,我们终于抵达时,正是破晓时分。向下望去,大海就像逐渐往内陆入侵,而陆地则乱了阵脚不断溃败。与吉普和我在西南海岸见过的陡峭悬崖,或者东海岸米勒河附近的海湾不同,在这里大海与陆地之间没有清晰的分界线,只有一堆混杂的半岛和海岬,侵入内陆的水湾好似被像大海的手掌所分割。在一些地方,大地逐渐消失变成潮湿的浅滩,然后才与大海彻底相接。在别处,低洼的小岛上蔓延着灰绿色的植物,可能是野草或海藻。
“现在是退潮期,”派珀对我说,“到了中午,这些小岛超过半数都会没于水下。那些浅滩和半岛也一样。如果涨潮时你正好在错误的海岬上,那可就麻烦了。”
“莎莉怎么能住在这里?多年前他们就不让欧米茄人住在海边了。”
“看到那里了吗?”派珀指着海岸线最远的地方。在那里海岬已逐渐消失在海水中,一连串岛屿松散地连在一起,刚刚能露出不断被侵蚀的平面。“那边有几个荒凉的海岬,土地盐分太大无法耕种,也太湿滑不能捕鱼,前一分钟还有路过去,下次涨潮马上又不见了。你就算给钱让阿尔法人去住在那里,他们也不肯。没有人到那里去。莎莉已经在那躲了几十年了。”
“并不只是因为地形人们才远离那里,”佐伊说道,“你看。”
她伸手指着更远的地方。越过杂乱的海岬,有什么东西在水里闪闪发光,反射着黎明的晨光。我眯起眼睛仔细观看,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什么舰队,船桅聚集在海面上。但海面起伏不定,它们却纹丝不动。另一束反光射来,原来是玻璃。
那是一座沉没的城市。建筑的尖顶从海面穿刺而出,最高的要高出水面三十码以上。其他建筑仅仅能瞥见,在海面上的形状棱角太分明了,不可能是岩石。城市绵延不绝,有些尖顶遗世独立,有的则聚在一起。一些建筑的窗上仍有玻璃,但大部分只剩下金属的框架,将海水和天空包围其中。
“多年以前,我驾着莎莉的小船去过一次那里,”派珀说,“城市绵延数英里,是我见过的大爆炸时代之前城市中最大的一个。很难想象,究竟曾有多少人住在那里。”
我根本不必想象。盯着被玻璃刺穿的海面,我能感觉得到,仿佛听到城市被淹没时大海的怒吼,以及人们的哀嚎。他们是死于烈火,还是海水?究竟是谁先毁灭这里?
在一个能俯瞰下方陆地海水交错的海角,我们睡了一整天。我又梦到大爆炸,当我醒来时根本不知身在何处,人间岁月几何。佐伊过来要弄醒我换天黑前最后一班岗时,我已完全清醒,裹着毯子坐起身来,双手握在一起以平息它们的颤抖。我向监视哨走去时,意识到她正在看着我。我走路有些摇晃不定,耳旁仍回响着烈火永不满足的咆哮声。
正值涨潮时分,大海已将最远处的大多数海岬淹没,只剩下一些小丘和岩石露在水面上,海水被零星的陆地凝结其中。沉没的城市已一同消失。随着夜色渐浓,我看到潮水再次退去。我们下方的山坡上,阿尔法村庄已亮起了灯。
看着海潮落下,大海像狐狸跑出鸡窝一样退走,我想到的并非水下的都市,而是伦纳德那句简短的注释,即神甫出生于沉没滩。往下几英里的海岸线上某处,曾是她和吉普成长的地方。他们被分开时,她肯定被送走了,但吉普很可能继续留在这里。这里地势奇特,但却曾是他的家。他还是小孩子时,必然曾在这些山上漫步,可能他也曾爬到这个观景点,看着潮起潮落,就如我现在看到的一样,越来越多的陆地暴露在月光的照耀下。
天黑透时,我叫醒佐伊和派珀。
“快起来。”我说道。
佐伊伸了个懒腰,低声抱怨了一句。派珀则动也不动。我弯下身去,将毯子从他身上一把掀开,扔在他脚边,然后往监视哨走去。
这里仍在下方村庄居民的视线范围内,我们不能冒险生火,只能在黑暗中吃冷食。派珀和佐伊收拾东西时,我抱着双臂站在那儿,踢着脚下的树根。然后我们走下山,向着最深的水湾边缘深绿色的山坡走去。我们沉默地走了几个钟头,当派珀停下来给我水壶时,我一言不发接了过来。
“是什么让你心情那么差?”佐伊斜了我一眼,问道。
“我没有。”我辩解道。
“至少和你比起来,佐伊就像一道阳光,”派珀说道,“这变化不错。”
我没有接话。进入大海的范围以后,我一直都咬紧牙关。
我记起那天,吉普和我第一次看到海洋。我们一起坐在俯瞰悬崖峭壁的高高的草丛中,注视着大海将世界全部包围。就算他以前曾经看过,也不记得了。这对我们来说都新鲜无比。
现在我知道了,曾经他每天都会看到大海。他肯定已经习惯了,在日常生活中可能都不会瞥它一眼。我们曾坐在一起,对着大海赞叹不已。然而对他来说,大海可能就像村里的茅草屋一样熟悉不过。
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吉普,就连我们共同的记忆也被夺走,随着我对他过去的了解,回忆都变成了谬误。
“最好不要记起。”我这样告诉自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最好不要惊扰我已沉没的回忆。
在这复杂的地势间穿行,我们不得不万分谨慎,不只要避开阿尔法村庄,还要躲避延伸到高坡上的水湾和裂隙。有好几次,前方的路变成黑暗的海水,起伏在深邃的山体裂缝中。我们整晚都在赶路,只在黎明时短暂休息了一会儿。午后时分,我们离开了阿尔法村庄的范围,抵达散布的平地和深陷海中的海岬边缘。我停下脚步转回头来,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阿尔法村庄。
“我也听到了,”佐伊说道,“伦纳德提起过,神甫来自这里。”
派珀走在前面,听不到我们说话。佐伊一只脚踏在岩石上,等着我赶上去。
“我曾认为抵达这里时,你会很好奇。”她继续说道。
“不只如此。”我说。我记起在营地里,她随着音乐摇摆时的面孔。我们一同前行,我低头看着前路,有史以来第一次,我壮着胆子说出神甫曾告诉我关于吉普的往事。我必须向别人说出来。而且,我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她,像是某种形式的道歉,为我之前曾侵入她私密的梦境里。
神甫告诉我的,我都告诉了她:吉普如何残忍无情,在她被烙印并赶走时欢欣雀跃;当他继承家产以后,为了自身安危,又如何雇人追踪到她,想将她关进保管室里。
我告诉佐伊,吉普的过去是如何影响了我对每件事的感受。当我看着沉没滩,试图想象他的童年时光,我根本认不出他来。相反,我对扎克却越看越清楚。扎克和吉普都有着同样的愤怒和不满,即孪生妹妹是个先知,还不肯被分开。我不断在逃离扎克,然而对吉普的过往想得越多,我越在他身上看到扎克的影子。还有神甫,我曾经最怕她,但当我听说她的童年往事后,我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被打上烙印,然后被放逐,正和我一般无二。
一切都要追溯到过去,每件事都像在重复发生,一面镜子对着另一面镜子,如此一来,这幅景象便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我将自己心中所想全部向佐伊倾吐出来。等我说完,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我,挡住我的去路。
“你告诉我这些,究竟是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她问。
我无法回答。
“你觉得我会让你在我肩头痛哭,”她继续问道,“然后告诉你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她抓住我肩头轻轻摇晃。
“这又有什么不同?”她说道,“他或者神甫以前是怎样的人,又有什么所谓?根本没有时间让你做这些无用的灵魂探索了,我们想让你活下去,同时自己不会被别人杀掉。你这样自怨自艾,我们不可能保护你。你也在幻象里越陷越深了,我们都目睹过,当你看到大爆炸时,是如何尖叫颤抖。”她摇了摇头。“我以前曾看过你这样子。你必须同幻象作斗争,而当你对吉普的往事仍纠缠不休时,根本不可能办到。你还活着,他已经死了。而且听起来,他的死毕竟也不是什么巨大的损失。”
我一拳重重打在她脸上。几个月前我曾打过她一次,当时她对吉普作了类似的毁谤评语,但那只是在半明半暗中忙乱的一击。这次更加精准,一拳击在她的脸上。我不清楚我们两个谁更吃惊些。尽管如此,她的本能仍发挥出作用,她闪往左边,挡开了大部分力道,我的拳头擦过她的脸颊和耳朵。不过,我的指关节仍重重撞在什么东西上,像是她的颧骨或是下颌骨,同时我听到自己痛苦的尖叫声。
她没有还击,只是站在那儿,一只手举起来捧着半边脸。
“你还需要多加练习。”她说。她擦了擦脸颊,把嘴张大试探伤痛有多严重。她的下巴上出现一道红印。“而且,你的动作仍然不得要领。”
“闭嘴。”我说道。
“张开手掌,然后再合上。”她指导着,看着我将拳头开了又合。
她拉住我的手,把手掌翻转向下,然后有条不紊地将每根手指弯曲起来。“不过是点儿擦伤而已。”她说着一把扔开我的手。
“别跟我说话。”我说。我晃了晃手掌,有点期望听到骨头松动的嘎吱声。
“看到你生气,我很开心,”她说着微笑起来,“无论怎样都比你像个鬼魂游荡一样要好得多。”
我想起伦纳德对我说过的话:“姑娘,你似乎不在这里。”
“不管怎样,你生气的对象甚至都不是我。”她说。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从她肩旁越过,想要追上派珀,他都快走到视线范围之外了。
她从背后叫住我:“你在生吉普的气。而这跟他的过去也没什么关系。你对他生气是因为他跳了下去,把你独自留在这世上。”
我们又在沉默中前进了几个钟头。派珀要带我们去的半岛实际上是一串小岛,由一道窄窄的陆地连在一起。潮水已经开始吞没地峡的两侧,岛与岛之间只留下一条很窄的通道。午后过半时分,我们穿过最后一道石峡,最末端的小岛出现在前方。虽然此刻海水已将它最低洼的边缘淹没,它看起来仍然地势很高。潮水已几乎涨至最高点,唯一能到达小岛的路径是一条礁石小道,已经被浪花冲刷得湿滑无比。
派珀仍在我们前面,已经走在去小岛的半路上。我转身面对佐伊,她紧跟在我身后。
“你什么时候才会告诉他吉普的事?”
“继续走,”她说,“几分钟之内这条路就会被海水淹没了。”
我一动不动。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我又问了一遍。浪花溅起在我腿上,一阵寒意袭来。
“我认为你很快会自己告诉他。”她说着从我身边挤过去,在湿滑的岩石上艰难前行。
我本应感到解脱,然而此刻,这个秘密又回到我身上,告诉他的责任也落到我头上。要再一次把它大声说出来就像一道魔咒,似乎每次我说出这些话语,都会让吉普的过去变得更加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