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完了兔子肉,还有一些伊娃从包里翻出来的蘑菇和绿叶菜。
“你也是个先知吗?”吃东西的时候我问她。
她哼了一声:“恐怕不是。”
“对不起,”我说道,没人想被误认为先知,“我只是看不到你的变异症状。”
伦纳德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她的变异是最恐怖的一种,”他说道,“我很惊讶你到现在还没发现。”
接着他故意停顿了很长时间。我又仔细观察了伊娃一遍,还是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还有什么比成为先知更可怕的呢,先知是注定要疯掉的。
伦纳德往前探了探身子,装作耳语却大声道:“红头发。”
我们大笑起来,笑声惊起两只画眉鸟,尖叫着飞走了。
“凑近点儿看。”伊娃说着把头转到一旁,把又粗又长的辫子掀起来。原来在她后脖子上有一张嘴,它轻轻张开,露出两颗歪歪扭扭的牙齿。
“唯一的遗憾是我不能用这张嘴唱歌,”她说着把辫子放下去,“否则我就用不着伦纳德吹口琴,也不用忍受他的牢骚了。”
火堆渐渐熄灭,太阳已经升起,伦纳德细心地把手擦干净,然后拿起吉他。
“可不能把兔肉的油脂弄到琴弦上。”他说着用手帕在丛生的手指间抹拭。
“如果你要弄出动静来,我最好去放哨,”佐伊说,“如果大路上有人过来,我们得在他们听到之前先发现他们。”她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树,派珀已经俯身单膝跪地,她一言不发踩到他腿上,一只手在他肩头稳了片刻,然后跳起身抓住了树枝,向上荡了过去,身体聚拢,双腿笔直伸出。伦纳德说起过她和派珀移动的方式,我能看出他话中的含义,即他们对自己的身体运用自如。
我对佐伊的羡慕之处,并非是她没有烙印的脸,或者是她的自信,甚至不是因为她可以避免像我一般受幻象侵扰。我羡慕的是她和派珀心意相通,连话都不用说就能共进退。这种亲密并不需要言语来表达。在我和扎克之间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时光,那时离我们被分开还早,他也没有想要对付我。但那毕竟已是陈年往事,童年时的亲密时光如今看来就像自由岛一般遥不可及,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去。
伊娃拿起她的鼓,伦纳德用右手拨弄琴弦,一阵乐声从吉他上传出。他左手手指的动作则要缓慢得多。
当他告诉我,听出我脚步声中的踌躇犹豫时,我知道他说得没错。我一直在用寒冷和饥饿虐待我的身体,避开任何抚慰,因为对我在清醒时离弃的死人来说,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抚慰。然而,这段乐曲却是我无法避开的欢愉。就像在东方困扰我们的灰尘一样,音乐也是无从抗拒的。我往后靠在一棵树上,静心倾听。
这是数周以来,我们竖起耳朵听到的最大的声音。我们的生活似乎被静音了。我们在夜间潜行,脚下踩断树枝都会心头一紧。我们躲避着巡逻队,交谈时经常小声耳语。我们每时每刻都处在危险之中,直到忽然发现,声音本身仿佛已经变成了需要配给的稀缺品。如今,就连吟游诗人最轻率的歌曲都像是一种反抗的行为,听着音乐响起,在勉强生存之外,我们终于有了更高尚的追求。
有些歌节奏缓慢,曲调悲伤,另一些则刺耳得多,音符火爆,像玉米粒在热锅里弹跳。有几首的歌词非常下流,让我们都笑了起来。我将目光从火堆移开,看到佐伊从高高的树枝上悬下来的脚,也在随着音乐节奏不停摇摆。
“你的孪生姐妹也对音乐这么有天分吗?”当伦纳德和伊娃停下来喝水时,我问他。
他耸耸肩。“关于她,我所知道的只是登记文件上的一个名字,还有我们出生的地方。”他从包里摸出一张破旧的纸,冲我挥了挥,然后笑了起来。“议会里那帮人的想法真是古怪,费了老大劲把我们分开,然后再强制我们把兄弟姐妹装在口袋里,无论去哪儿都要带着。”他摩挲着那张纸,好像能感受到指尖下的字迹似的。“这上面写着‘伊利斯’,这是伊娃告诉我的,她勉强认识几个字。不过这就是我妹妹的名字,就写在纸上面。”
“你记不起任何关于她的事情吗?”
他又耸了耸肩。“他们把我送走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婴儿。关于她我所知道的都在这张纸上了,而且我还看不见。”
我再次想起扎克。关于他我又拥有什么呢?我被打上烙印然后被送走那一年,刚刚十三岁,对我来说远远不够,对他来说却已忍耐太久。我被关在保管室那些年,他来看过我,但只有寥寥几次。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吉普和神甫死去的发射井里,他看起来情绪激动,神态疯狂,像被我砍断的电线一样嘶嘶不停。
下一首歌开始时,我还在回想着在发射井里与扎克共处的情景,仿佛又听到他让我逃跑时因恐惧而颤抖的嗓音。伊娃已经把鼓放下,换了一支长笛吹起来,因此只剩下伦纳德的歌声。上午刚刚过半,阳光透过树荫照射到空地上,留下道道斑驳的光影。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伦纳德正在唱些什么。
他们乘着黑色战舰,
在黑夜中攻来,
他们把神甫的吻
用匕首送到每个岛民的喉间。
派珀一跃而起。佐伊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跳到地面,落在我左侧,然后往我们围绕火堆灰烬坐成的圆圈里靠近了些。
“我听说他们没有把自由岛上的人全部杀死。”派珀说道。
伦纳德的歌声停歇下来,但他的手指仍在吉他上弹个不停,音符持续不断从他的双手间倾泻而出。
“这是你听到的版本?”他问。音乐仍在继续。“或许吧,歌曲总是有些夸大。”
他说完又唱起来:
他们曾说自由岛根本不存在,
他们曾说那些都是谣言,
然而他们乘着黑色战舰攻占了自由岛,
紧接着他们就会冲你而来。
“你唱这首歌时,最好注意下谁在旁边听着,”佐伊说道,“不然你很可能会陷入麻烦当中。”
伦纳德微笑着反问道:“你们三个还没遇上麻烦吗?”
“是谁告诉你自由岛的事的?”派珀问道。
“议会自己讲出来的,”伦纳德说,“他们散布消息说找到了自由岛,粉碎了抵抗组织。”
“但你唱的那首歌不可能是议会的版本,”派珀说,“你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吗?”
“人们会跟吟游诗人攀谈,”他说道,“他们会告诉我们很多事。”他漫不经心地又拨了几下琴弦,“不过我猜想,你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你自由岛的事。我猜你比我更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
派珀沉默不语。我知道他想起了岛上的往事。我也看到过,不只目睹,而且还听到人们的哭喊声,闻到长街上大屠杀的血腥。
“没有一首歌能描绘那场景,”派珀沉声道,“更别说改变它了。”
“或许不能,”伦纳德说道,“但一首歌至少能告诉人们发生过什么事,让他们知道议会对那些人干了些什么,警示他们议会是多么没有底线。”
“然后让他们不敢跟抵抗组织扯上任何关系?”佐伊问。
“或许如此,”伦纳德说,“这正是议会给出官方版本的原因。不过我希望,我的版本能有不同的作用,或许可以帮助人们意识到抵抗组织为何不可或缺。我能做的只是讲故事,他们听了以后会做什么,那是他们的事。”
“如果我们告诉你另一个故事去广为传播,”我试探着说,“可能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这得由我们来定。”伊娃说道。
派珀和佐伊什么话都没说。佐伊往前走了一步,站到派珀身旁。派珀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这个故事。
吟游诗人把乐器放在身旁,专心聆听。伦纳德的吉他背靠在他两膝之间,我们讲述时,我把它想象成一个盒子,而我们正在用言语把它装满。我们并未告诉他们我与扎克的关系,但其他事都没有保留。我们告诉他们水缸计划的存在,每个水缸都是装满恐惧的玻璃容器。我们还告诉他们失踪的儿童,和温德姆水缸密室下方山洞里小小的头骨。还有不断扩张的避难所,以及我们毁掉的机器,神甫也在那次事件中丧了命。
当我们终于讲完了,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这里面也有好消息,”伦纳德平静地说道,“关于神甫的死。上星期我们经过沉没滩附近。他们说她是从那一带出去的,因此那里的人们议论纷纷,传言她已经被杀死了。不过我还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这是千真万确的。”我说着,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我不想看到伦纳德回应此消息的笑容。他并不知道,吉普为这条好消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我仍在为之付出代价。
“其他的部分……关于水缸计划,这是真的吗?”伊娃不敢置信地问。
在我们作出回应之前,伦纳德先回答了:
“这都是真的。真是人间地狱啊,这要是编造的,就太牵强附会了。”他揉了揉封闭的眼眶。“这样一切都有了答案,解释了这些年为什么议会一直在加税,还严格限制我们的土地。他们是想把我们都赶到避难所去。”
“你觉得自己能把它写进一首歌里吗?”我小心翼翼问道。
他伸出一只手去,摸到吉他的琴颈上。“你的故事里存在一首歌,这是肯定的,虽然这首歌肯定不会很迷人。”他说着举起吉他,用拇指抚着上方的弦,像是在温柔地唤醒它。
“就像卡丝说的,散播这个消息会非常危险。”派珀说道。
伦纳德点点头。“确实如此。但是,如果关于水缸计划和避难所的消息没有传播出去,那会危及我们所有人。”
“这个要求对你们来说太过分了。”我说。
“你并没有要求我。”伦纳德淡淡地说道。他说话时,声音中并没有音乐感,语调严肃而平静。“你只是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现在我既然听到了,也就有了责任。”
轮到我放风的数个小时里,我都能听到伦纳德和伊娃在专心创作那首歌。首先他们确定了基调,讨论的声音偶尔传来:不行,试试这个……到了副歌部分再变弦……这个怎么样?不过,大多数时间他们并不说话,交流只通过音符进行。伦纳德弹出一个曲调,伊娃会重复一遍作为回应,然后他们一起演奏,改变旋律,加入和音。他们就那样坐在一起几个钟头,来回交换着音符。
伊娃躺下休息以后,伦纳德仍埋首于创作当中,不断填上新的歌词。他慢慢唱出歌词的不同版本,像往线上穿珠子一样,把它们填进逐渐成型的旋律当中,有时会撤下某一段,或者重新编排。派珀接替我去放哨之后,我听着伦纳德的吟唱进入梦乡,他深沉而沙哑的嗓音似乎一直在耳边回响。
我醒来时,月亮已经升上黑色的夜空,伦纳德仍在自弹自唱。我一路走到泉水边,音乐声一直相伴,或许正因为此,佐伊没有听到我的到来。她站在我前面二十英尺远的地方,泉水正从那里的岩石中喷涌而出。她斜倚在一棵树旁,一只胳膊揽在上面,头靠树干,双眼紧闭,仰脸向着天空,随着穿透树林的音乐声微微摇摆。
在河里洗澡时,我见过佐伊的裸体。我也见过她入睡的模样。甚至我还分享了她的梦境,她熟睡的思想就像一扇通往大海的门。然而,我从未见过她像此刻般毫无防备放松的样子。我转身准备离开,就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事情。她忽然睁开眼睛。
“你在监视我吗?”
“只是取点水。”我说着举起空水壶,就像举起一面白旗。
她又转身面向着泉水,看也不看我一眼说道:“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吟游诗人会经过我父母的村庄,一年来几次。她拉小提琴的样子,跟任何人都不相同。派珀和我那时还很小,我们常常在睡觉时间偷偷溜出去听她演奏。”
然后她没再继续说下去。我想说些什么但又很犹豫,因为我想起她在知道我窥到她的梦境之后,曾经把一把刀抵到我肚子上。
“如果你想找人倾诉……”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你应该是预言未来的专家,”她打断了我,大踏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抢过水壶,“全神贯注聚焦未来吧,这才是我们需要你的地方。别再想打探我的过去。”她跪在泉水旁,拧开盖子,然后把水壶灌满。
我们面对面站着,我看着水滴从她淋湿的手上淌下,想说几句她没办法反驳的话。
在我开口之前,音乐声突然停止。派珀正在山头招呼我们过去。佐伊大步迈过我身旁,根本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这首歌还没完成。”我们聚过来围着伦纳德和伊娃时,他警告我们。一场大雾随着黑暗降临,派珀再次把火点着。“在我们旅行途中,它还会不断改变,”他补充道,“其他吟游诗人也会加以改编。如果一首歌要想流传于世,就必须不断改编。”我想起曾经听过的歌都有不同版本,比如关于大爆炸的歌,就随着吟游诗人的不同,或者季节的更替而不断变化。
伦纳德平静地开始演奏,手指在吉他上弹出一串几乎是欢乐的和弦,完全没有使用之前为我们表演时,让我印象深刻的复杂指法。“我要让它尽可能简单,”他像看到我正盯着他的手指般,耐心解释道,“如果想让它流行起来,就得简单到任何一个吟游诗人,没有十五根手指也能弹奏。”
随着曲调的进展,悲伤的音符像走私货般不断跳跃而出,当进入副歌部分的时候,调子已转悲凉。伊娃的旋律与伦纳德不同,她悲怆的嗓音不断攀至新的高点,但他的则一直平稳而低沉。他们的歌声产生一种奇异的平衡和共鸣,令四周空间里到处弥漫着渴望的音符。
避难所里无法避难
铁门之后难有平静
一旦投奔其中,就会身陷囹囫
你将被关进水缸,如同活死人墓
他们把你扔进玻璃牢笼
不生,也不灭
陷身在漂浮的地狱中
无人会听到你哭
噢,你将永不再挨饿,你也永不会口渴
议会的水缸将你无情关起
噢,你将永不再劳累,你也永不会受冻
你将永远永远不会变老
而你要付出的唯一代价
只是放弃你今后的生活
他们把我们赶到不毛之地
他们用税收榨干我们的血汗
如果你被迫去了避难所
他们还会剥夺你的生活
在避难所的高墙之内
禁忌已经被遗弃
机器已经被唤醒
议会要把我们都扔进水缸里
噢,你将永不再挨饿,你也永不会口渴
议会的水缸将你无情关起
噢,你将永不再劳累,你也永不会受冻
你将永远永远不会变老
而你要付出的唯一代价
只是放弃你今后的生活
早上伦纳德和伊娃为我们表演时,我们为轻快的舞曲而欢呼,当伦纳德的手指在琴弦上展现出惊人的技巧时,也曾鼓掌致意。然而此刻,我们没有一个人鼓掌。最后几个音符倾泻而出,在树林中余音袅袅环绕着我们。此时,沉默是对这首歌最好的肯定。
我想送给这个世界一些东西,不是烈火,不是鲜血,也不是刀锋。近几个月以来,我参与的大多数行动都以血迹斑斑收场。然而这首歌不同,这是我们的创造,而非给世界带来毁灭。不过我非常清楚,这中间仍有很大风险。如果伦纳德被抓,那这首歌无疑会将他送上绞刑架,传唱此歌和暴力反抗的下场绝无不同。如果议会士兵听到他吟唱,或者顺藤摸瓜追溯到他身上,这首歌会变成一条绳索缠在他脖子上,因此而变成他和伊娃的挽歌。他们的孪生兄弟姐妹也将因此赔上性命。
“你们两个做的是非常勇敢的事情。”在黑暗中收拾行囊时,我对伦纳德说道。
他以自嘲的口吻说道:“人们在自由岛上浴血战斗,而我只是个弹吉他的瞎老头子。”
“勇气也分很多种。”派珀说着将壶中的水倒在火堆上,确保没有余烬残留下来。
我们在路口和伦纳德与伊娃道别,在黑暗中互相快速握了下手,然后他们就转身向东而去,我们则继续往西。伦纳德又开始吹口琴,但琴声很快就随着距离拉远而渐不可闻。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发现自己在磨刀时,都会哼唱那段副歌,刀锋摩擦的声音与歌的节拍合而为一。在捡木柴时我也会哼着那首歌的曲调。这只是一首歌,但它迅速占据了我的脑海,就像小时候母亲花园里疯狂生长的豚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