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夜过后,我开始感觉到些什么。我变得紧张不安,在前行时不停环顾四周,然而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记得扎克和我还小时,一群黄蜂在我家屋檐下筑了个巢,就在我俩的卧室外面。嗡嗡的吵闹声让我们睡不着觉,于是躺在小床上低声咒骂,这样过了好多天,直到父亲发现那个蜂巢才算完。我现在的感觉就和当时相似,一阵频率极高的嗡嗡声在我耳内回响,我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但它让夜间的空气都变得酸臭不堪。
随后,我们经过了避难所的第一个指示牌。当时我们正处于温德姆和南部海岸的中间地带,沿路都避开马车道。不过,我们离马路还是不远,正好看到指示牌,于是爬到附近去看上面写了什么。木牌上用白色大字写着:
人民的议会欢迎你来到9号避难所,往南六英里即是。
保证我们彼此的健康安乐。
人身保障和充足食物,通过劳动即可获得。
避难所,在艰难岁月里给你庇护。
欧米茄人上学是违法的,但很多人还是通过各种方式掌握了基本阅读,包括像我一样在家学习,或者去参加非法学校。我不禁怀疑,究竟有多少经过这面指示牌的欧米茄人能够读懂上面的字,又有多少会相信上面传达的信息。
“在艰难岁月里,”派珀嘲弄道,“也不说说正是他们的苛捐杂税,还有把欧米茄人赶到不毛之地的政策,才让岁月变得如此艰难。”
“还有,就算艰难岁月过去了,也不会再有什么区别,”佐伊补充道,“一旦人们进到里面,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半死不活的欧米茄人,漂浮在水缸中一动不动。当他们困在那些安全却恐怖的玻璃缸中时,他们的阿尔法亲人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们沿着指示牌的方向前进,同时借助沟渠和树木的掩护,与马路保持着安全距离。当我们接近避难所时,我发现自己慢了下来,距离使我心绪不宁的根源越近,我的动作越迟缓。黎明时分,避难所已经隐约可见,我费力走向它,感觉就像在河流中往上游艰难跋涉。天色越来越亮,我们尽量爬到近处。离避难所百尺之遥有一座小山包,我们从山顶的灌木丛里望出去,正好能看到避难所。
避难所比我想象的大得多,几乎是一个小型城镇的规模,外面的墙甚至比议会在新霍巴特城外立起的围墙还要高,在十五英尺高以上,由砖块而不是木头筑成,墙头布满乱糟糟的线缆,像一群大鸟把窝都扔在了上面。越过墙头,我们能瞥见里面房屋的顶部,可以看出来各种不同结构的建筑都有。
派珀指向避难所西侧,那里有一座巨型建筑若隐若现。它至少占去避难所一半的面积,墙壁上仍有新砍松木的淡黄色痕迹,跟其他建筑经过风吹雨淋变得灰白的木墙比起来,显得亮堂得多。
“没有窗户。”佐伊说道。
只有短短几个字,但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在那栋建筑里,一排排水缸正在静静等待。有些可能是空的,有些仍在安装当中。不过,我内心深处的厌恶感觉让我确信,很多水缸都已被填满了。数百条生命浸没在黏稠的液体中,甜到发腻的溶液慢慢渗入他们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里。这些人都静默无声,除了机器的鸣响,什么动静都没有。
避难所里几乎所有设施都禁锢在围墙之内,除了在东侧有一块农田,被木栅栏所环绕。栅栏太高不容易翻越,木条之间的缝隙又太窄,人无法从中穿过,但足够我们看到里面沿着田垄整齐生长的作物,还有几个工人在甜菜和西葫芦地里除草。大概有二十个,都是欧米茄人,弯着腰辛苦耕作。西葫芦已经长得很肥了,每个都比我们三人过去几餐吃的所有东西加起来还要大。
“至少他们没有全被关进水缸里,”佐伊说,“无论如何,还没有都关进去。”
“那儿有多少,六亩地?”派珀冷声说道,“看看这地方有多大,尤其是那座新的建筑。我们在自由岛的记录显示,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投奔避难所。最近由于收成不好,税收又高,去的人更多。单看这个避难所,就能容纳五千人以上。靠这块地的产出,根本不可能养活他们,估计连让守卫吃饱都够呛。”
“这只是做做样子,”我说道,“就像一场街头艺人表演,装出人们想象中避难所应有的样子。这都是表面工程,好让人们源源不断地投奔而来。”
在这座避难所里,还有些别的东西让我感到不安。我不断搜寻,忽然意识到并非是有什么东西让我难受,而是缺了什么东西。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声息。派珀说了,在围墙里面应该有好几千人。我想起新霍巴特集市还有自由岛大街上的喧闹声,以及艾尔莎抚养院里孩子们无休止的吵嚷声。然而,我们听到避难所里传出的唯一动静,只有工人们的锄头在冻土上敲击的声响。里面没有人们说话的嗡嗡声,我也感觉到,在那些建筑物里都没有人移动。我记起在温德姆见过的水缸密室,那里唯一的声音就是电流的嗡嗡声。人们的喉咙都被管子堵住了,如同瓶子拧上了木塞。
在避难所通往东方的路上,忽然出现人的动静。我们看到,那并非骑马的士兵,只是三个路人,背着行李在缓慢移动。
等他们走近了我们才发现,他们是欧米茄人。个头较矮的男人有条胳膊只剩半截,另一个男人瘸腿很严重,一条腿扭曲着像块漂流木。在他们中间是个小孩。虽然他瘦得不成样子,很难看出年龄,我猜他不过七八岁而已。他走路时低着头,完全由紧拉着他手的高个男人引路。
他们身形消瘦,脑袋看起来太大,跟身体完全不成比例。不过,最让我感到心痛的,是他们背着的行李,里面的东西被紧紧裹起来,一定经过精心挑选。几件珍藏的财物,以及所有他们认为在开始新生活时必需的东西。高个男人肩上扛着把铁锹,另一个男人的包裹上挂着两口锅,走起路来咣当作响。
“我们必须阻止他们,”我说,“告诉他们这里面在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太晚了,”派珀说,“守卫会看到我们的,那就全完了。”
“而且,就算我们能接近他们而不被守卫发现,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佐伊说道,“他们会以为我们是疯子。看看我们现在的德性。”我从佐伊看到派珀,然后又看了看自己。我们身上脏兮兮的,饿得不成人形,衣服又破又烂,在死亡之地沾上的那层灰色污渍仍然没能褪去。
“他们凭什么相信我们?”派珀质问道,“我们又能带给他们什么?曾经,我们还能把他们安全送到自由岛上,或者至少还有抵抗组织的安全屋网络。而现在,自由岛已经没了,我们的网络也在崩塌之中。”
“那也比被关进水缸里要好得多。”我仍然坚持。
“这我很清楚,”派珀说,“但他们根本不理解。我们又如何向他们解释水缸计划呢?”
石墙上的一扇门打开了。三名穿着红色制服的议会士兵走出门外,等着新来的欧米茄人。他们随意地站着,双臂抱在胸前,静静等候。我再一次为扎克如此无情而有效的计划感到震惊。高额税率起了作用,把绝望的欧米茄人都赶到了避难所去,讽刺的是,这些地方都是用他们交的税盖起来的。进去以后,他们将被水缸吞没,再也无法浮上来。
东边木栅栏后面的农田里,忽然有了动静。一个工人跑到栅栏旁边,向着路上的旅人拼命挥手。他挥动两只手臂,指向路人们来时的路径。很明显,他要表达的意思是快走!快走!他的动作如此激烈,却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传达,这画面实在反差太大。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个哑巴,还是不想引起守卫的注意。田里的其他工人都看着他,一名妇人向他走近两步,可能是想帮他,或是要阻止他发出信号。无论如何都已不重要,她忽然间僵住了,回头望着后面。
一个士兵从农田后面的木头房子里跑出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了挥手的男人,在他脑后一记重击,将他打翻。第二名守卫赶过来时,这个欧米茄男人已经倒在地上。他们拖着他一动不动的身体回到房子里,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另外三个士兵出现在农田里,其中一个沿着栅栏来回巡视,盯着剩下的工人,吓得他们迅速弯下腰,埋首于自己的工作当中。从远处望过去,整件事就像一场影子戏,迅速演变而后归于沉寂。
这一切在刹那间就结束了,士兵们反应如此迅速,我觉得新来的人根本没看到这场小骚动。他们仍然低着头,坚定不移地走向等在门口的士兵,如今只剩下五十英尺的距离。就算他们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警告,然后转身就跑,难道就能得救吗?守卫眨眼间就能徒步赶上他们。或许这次警告徒劳无功,一点用都没有,但我还是很钦佩那个挥手的男人,不敢去想他接下来的命运究竟如何。
两个男人和小男孩抵达避难所门口。他们停了一下,跟守卫简单交谈两句,一名守卫伸手去要高个欧米茄人扛着的铁锹,后者交给了他。三个人迈步走进去,士兵随后把门拉上。高个子欧米茄人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平原,他根本看不见我,但我还是不自觉地举起手,像那个农夫一样拼命挥动:快走!快走!这根本毫无意义,只是一种身体的本能反应,和溺水的人在水下想要呼吸一样徒劳。大门已经开始关上,高个男人转回身,迈进避难所里。大门咣当一声在他身后紧紧关闭。
我们无法挽救这三个人,而且更多的人还在来这的路上。附近定居地的人们会权衡许久,然后考虑要把什么东西带上。他们关上家门,而这个家,他们再也回不去了。更糟的是,这里只是一个避难所,在这片大陆上还有很多很多,每个都建造了水缸设施。在自由岛时,派珀的地图显示,共有近五十个避难所,如今每个都变成囚禁活死人的牢笼基地。我的目光无法从那座新盖的建筑上移开。就算我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它看起来也挺吓人的。现在我清楚知道,这个建筑是一座恐怖的纪念碑。派珀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拉着我向灌木丛深处走去,这时我的肺才能再次呼吸,颤抖着吸入一大口空气。
离开避难所几里地后,派珀忽然觉得,他看到东面的矮树丛里有什么动静。但当他赶到那里时,只发现野草被践踏的痕迹,地面干巴巴的没留下脚印,根本没办法追踪。第二天派珀和我在一个山谷里休息,佐伊负责警戒,她听到一声燕雀的鸣叫,赶紧把我们弄醒,低声解释说,早冬可不是燕雀唱歌的时节,那声鸟叫可能是口哨声,是某种信号。我拿出匕首,等着佐伊和派珀巡查营地四周,但他们什么都没发现。那天我们提早拔营,在日落前上路,避开空旷的地界前行,晚上也是如此。
午夜时分,我们在一座山谷穿行,谷内到处都是大爆炸之前时代的金属柱子残骸。这些铁柱受到冲击但没有倾倒,只是变得弯弯曲曲,在我们头顶划出高达四十尺的弧线,跟锈迹斑斑的肋骨一样,而我们则好像正在穿过早已死去的远古巨兽的尸骸。晚上一直刮着大风,大风让说话变得非常困难,在山谷里,寒风吹过排排铁柱,发出更加刺耳的声音。
我们从谷底刚开始往上爬时,一个男人突然从一根生锈的铁柱后跳出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我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他已把我扭过身去,另一只手的匕首已横在我的脖子上。
“我一直在找你。”他如此说道。
我把目光从他的刀柄上移开。派珀和佐伊就在我身后几步远,如今都已飞刀在手,做好了投掷的准备。
“放开她,不然让你血溅当场。”派珀说道。
“让你的人退下去。”陌生男对我说。他语气沉着,就像拿着飞刀怒发冲冠的佐伊和派珀,他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佐伊翻了翻白眼。“我们不是她的人。”
“我很清楚你们是谁。”他对她说。
我脖子上的匕首正好停留在神甫的小刀留下疤痕的位置。如果他要割破我的喉咙,那块结疤变厚的皮肤会稍许延缓刀锋切入的速度吗?我尽量把头转向旁边,想看清他的脸,但我只能看到他一头黑发,不像派珀和佐伊的那样蜷曲,而是散成蓬松的螺旋卷,垂到他的下巴处,蹭到我脸颊上痒痒的。他根本没有在意我,除了那把咽喉处的匕首。我又把头慢慢转过去一些,每动一下,刀锋迫体的感受就更强烈,但我终于看到了他的双眼,正紧盯在派珀和佐伊身上。他比我们年纪都大,但估计仍不超过三十岁。我肯定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但这段记忆却感觉非常不真实。
派珀在我之前找到了答案。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他说道,“你是主事人。”
现在我知道在哪里见过他了,那是在自由岛的一幅素描上。纸上的寥寥数笔如今变得有血有肉,丰满的双唇,眼睛外侧的鱼尾纹都生动起来。他紧紧抓住我不放,从如此近的距离向上看去,他的眼睛在黑暗的脸上闪闪发亮,鱼尾纹就像月光上的道道山脊。
“退下去,”主事人又说了一遍,“否则我就杀了她。”
三个人影从佐伊和派珀身后的黑暗中突然冒出来,两个人手持长剑,第三个人拿着一张弓。我能听到弓弦扯动的声音,弓已拉满,箭尖对着派珀的后背。派珀没有回头,佐伊转过身来面对着这三个士兵。
“如果我们真的退开,到时又如何阻止你杀她?”派珀平静地问道,“或者把我们都杀了?”
“除非不得已,我不会杀她。我是来谈判的,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带大队人马来?我冒了很大风险才找到你们,来跟你们对话。”
“你在这里干什么?”派珀还是那种没有耐心的厌烦口气,就像在酒馆里跟一个讨厌的家伙聊天一样。但当他把飞刀举过肩头,我能看到他手部肌肉紧张的线条,以及手腕精心摆放的角度。刀锋在月光下像一枚银色的小小飞镖,如果我没有见过它们动起来的样子,可能还会认为它看起来很美。
“我需要跟这个先知谈谈她的哥哥。”主事人说道。
“每次你要跟人谈话时,都会把刀子放在他脖子上吗?”派珀质问。
“我们都很清楚,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谈话。”在我身后的主事人纹丝不动,但我能看到他的手下细微的动作。月光在一个士兵的长剑锋刃上移动,他正向派珀一寸寸移近,箭手的弓弦不断颤动,很明显,箭身又被往后拉了一截。
“在你恐吓我们的情况下,我不会跟你对话。”我说道,每一个字出口,都能感觉到他的匕首在我脖子上越压越紧。
“你们要搞清楚,我不是个喜欢虚张声势的人。”他往上挪了挪刀刃,我的下巴被迫上扬。我能感觉到颈动脉贴着刀锋在不断跳动,一开始匕首还是冰冷的,现在已经被焐暖了。佐伊非常缓慢地往后移动,跟派珀背靠背站在一起,面对着他身后的士兵。弓箭手离她只有几尺远,一只眼微微眯起,用箭瞄准了佐伊的胸部。
派珀忽然发动攻势,接下来每件事似乎都以慢动作进行,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他全力扔出飞刀,手臂伸展开来,一根手指指向主事人,像在告发他一样。佐伊同时出手,两把飞刀朝弓箭手飞去,同时她俯身冲向一旁。同一时刻三把匕首飞了出去,同时箭亦离弦,划破片刻之前佐伊所在位置的气流。
主事人用匕首将派珀的飞刀击到空中,接下来各种声音不断响起,两把匕首的撞击声,佐伊飞刀击中弓箭手时他发出的喊叫声,她第二把飞刀撞在铁柱上的哐当声。那支箭越过我的左肩,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住手!”主事人对他的手下大喊。我捂着脖子,那把匕首刚才还抵在那里。我等着疼痛感袭来,热乎乎的鲜血从我指缝间喷涌而出。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个旧伤疤,血管在我手掌压迫下依然不停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