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烈焰中惊醒,尖叫声划破黑暗的夜空。我伸出手去想找吉普,却只摸到身上的毯子,上面覆盖着一层苍白色的灰烬。每天我都要适应吉普已经不在这个事实,但每次醒来,我的身体都会忘记这一点,执意要去寻找他的温暖抚慰。
我再次躺下,尖叫的回声远远传来。大爆炸在睡梦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间或还在我清醒时闪现在眼前。我越来越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先知都变成了疯子。作为一名先知,就像在结冰的湖面行走,每个幻象都如同脚底浮冰的一道裂纹。在很多日子里,我都确信自己将要冲破脆裂的理智冰层,陷入精神失常的无底深渊中。
“你在冒汗。”派珀看着我说。
我的呼吸粗重急促,半天缓不下来。
“天气并不热,你发烧了吗?”
“她还没法说话,”佐伊在火堆另一边说道,“你还得等一会儿。”
“她在发烧。”派珀边说边摸了摸我的额头。每次只要我看到幻象,他都是这种反应,迅速来到我身旁,在幻象还没来得及消失之前问一大堆问题。
“我没病。”我坐起来把他的手拂到一旁,然后抹了一把脸,“又看到大爆炸了而已。”
不管这幻象已折磨了我多少次,它仍是说来就来,而且威力丝毫不减,将我的神经根根锉断,痛彻骨髓。它的声响如一片漆黑,在我的耳旁轰鸣。迎面而来的灼热感已经超越了疼痛,它无所不在。火焰到处都是,烈火有多大根本无法形容。地平线已被吞没,整个世界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永无止境的烈焰。
佐伊站起身来,踏过火堆的灰烬走到我面前,把水壶递给我。
“它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是吧?”派珀问。
我从佐伊手里接过水壶,回应派珀道:“难道你一直在数吗?”他什么都没说,只在我喝水时一直盯着我。
我知道到那天晚上为止,我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尖叫了。为此我尝试了各种方法,备受煎熬。比如不睡觉,在幻象来临时紧紧屏住呼吸,以及咬紧牙关,感觉两排牙齿快要磨碎了。尽管如此,派珀还是注意到了。
“你一直在观察我?”我问。
“没错。”我紧盯着他,他却毫不畏缩。“为了抵抗组织,我必须尽我所能。你的职责是忍受这些幻象,而由我来决定如何利用它们。”
我不敢再凝视他,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数周以来,我们见到的世界都是一片灰烬。即使在离开死亡之地以后,大风依旧从东方吹来厚厚的黑色尘埃,布满天际。我骑在派珀和佐伊后面时,能够清楚看到灰尘落在他们的耳廓。
如果我忍不住哭泣,那眼泪一定会变成黑色。但我根本顾不上流泪。况且,我为谁而哭呢?吉普?自由岛上被杀死的人?被困在新霍巴特的居民?还是那些依旧悬浮在水缸密室中,不知人间岁月的实验品?实在太多太多了,而我的泪水对他们一丁点用处都没有。
过往时光长满尖刺,而我已饱受其害。回忆划破我的皮肤,像生长在死亡之地黑水河边的荆棘一样残酷无情。我也试着去回想欢乐时光:在自由岛上跟吉普一起坐在窗边,或者在新霍巴特时,跟艾尔莎和妮娜在厨房里谈笑风生……然而到了最后,我的回忆总是停留在相同的地点:发射井的地板上。在那些最后时刻,神甫揭露了吉普的过往,吉普一跃而下,尸体躺在我下方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
我开始羡慕吉普的失忆症。因此,我教会自己学着忘记。我开始专注于眼前,感受身下骏马的坚实和温暖,跟派珀一起蹲在地上,研究绘在尘土中的地图,打算我们下一个目的地;看着蜥蜴从荒废的土地爬过,肚皮在灰烬中留下无法破解的讯息。
十三岁那一年刚刚被打上烙印时,我常常盯着镜子中正在愈合的伤口,默默对自己说:“我就是这个样子。”对于现在的新生活,我只能再次自我催眠,试着去接受它,一如从前接受我被烙印的身体。这就是我的生活,每天早上轮到我放风,佐伊晃着我的肩膀把我摇醒时,每当派珀把土踢到火堆上,表示又该继续上路时,我都会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自从发射井事件后,整个温德姆地区到处都是议会的巡逻队,我们要想回到西部,只能先往南走,穿过死亡之地——这片广阔无边的大地毒瘤。
到了后来,我们不得不让马儿们自寻生路。沿途都找不到青草,它们可没办法像我们一样靠吃蜥蜴肉和蛆虫生存。佐伊建议吃掉它们,但派珀指出,它们跟我们一样瘦骨嶙峋,我不由得松了口气。他说得没错,马儿们背上的骨头就和蜥蜴的脊骨一样尖兀突出。佐伊刚把缰绳解下,它们就迈开只剩骨架的腿飞奔而散,至于究竟是为了逃离我们,还是只想要尽快离开这片死亡之地,我并不清楚。
我曾经以为自己很清楚大爆炸造成的破坏,但在那几个星期里,我的认知完全被刷新了。我看到大地的皮肤像眼睑一样被生生剥去,只留下烧焦的石头和灰烬。大爆炸之后,人们用“破败不堪”来形容这个世界。我曾听到吟游诗人的歌里唱到“漫长的冬季”,灰烬经年累月遮蔽天空,地上万物不生。现在,几百年过去了,死亡之地退守到东方,但我在那里的所见所闻,让我更加理解是怎样的恐惧和愤怒催生了大清洗运动,当时幸存下来的人把在大爆炸中免遭破坏的所有机器捣毁殆尽。在残余机器周围设立禁地并不只是立法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种本能。关于大爆炸时代之前机器能够帮助人类如何如何的传说和故事,全都被机器造成的终极破坏留下的铁证——也就是火焰与灰烬所掩盖。议会为破坏禁忌之地禁令所设的严厉惩罚从没有执行过,人们对机器的极端厌恶支持着这条法律,从没有人去破坏。偶尔有机器的碎片从灰烬中显露出来,人们就会战栗着远远逃开。
人们见到我们,被大爆炸在身体上刻下标记的欧米茄人,也会仓皇逃开。这和人们对大爆炸的恐惧是同源的,这种恐惧蔓延开来,最终导致阿尔法人将我们全部驱逐。对他们而言,我们的身体就像血肉组成的死亡之地,荒芜贫瘠,破败不堪。作为双胞胎中有缺陷的一方,我们携带了大爆炸造成的污点,这和东方烧焦的大地一样确切无疑。阿尔法人把我们从他们居住耕种的土地上远远赶开,以求得在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上勉强生存。
派珀、佐伊和我像黑色幽灵一般从东方而来,第一次洗漱时,下游的水立刻变成了黑色。甚至洗完之后,我手指间的皮肤依然一片灰黑。而派珀和佐伊的黑色皮肤则蒙上了一层浅灰色调,怎么也无法洗干净,那是饥饿和疲惫导致的苍白色彩。死亡之地并非那么容易就能甩在身后,我们向西方进发时,每晚铺开毯子,仍要抖掉上面的灰烬,而到了早上,仍然能从嗓子里咳出灰土来。
派珀和我坐在山洞入口附近,看朝阳缓缓升起,将黑夜再次驱走。一个多月之前,在去发射井的路上,我们曾睡在同一个山洞里,也曾一起坐在同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在我膝盖旁边,数周之前派珀磨刀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辨。
我看了一眼派珀,他独臂上的刀伤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粉色条纹,伤疤凸起呈蜡色,在伤口缝合处有明显的褶皱。神甫用刀在我脖子上造成的伤口也终于痊愈,在死亡之地时,伤口一直敞开着,边缘附近都是灰土。不知如今这些灰尘是否仍在那里,变成被疤痕封印在我体内的黑色污点?
派珀手中握着刀,刀锋上插着昨晚剩下的兔子肉,他把刀递过来,上面都是脂肪,冷凝成灰白的线条。我不禁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你必须吃点东西,”他说道,“我们还要走上三个星期才能到达沉没滩,如果要去找那两艘船的话,到西海岸还要更久。”
我们的对话都以船开始,再以船作为结束。它们的名字已经变成了魔咒:罗萨林德号,伊芙琳号……有时候我觉得,如果那两艘船没有在危险的未知海域沉没的话,我们的期望也沉重得足以让它们沉至深深海底。当下,那两艘船就是一切希望所在。我们成功除掉了议会的神甫,解决了她用来追踪所有欧米茄人的机器,但这远远不够,尤其是在自由岛大屠杀事件发生之后。或许我们拖慢了议会的步伐,干掉了他们最有威力的两件武器,但那些水缸密室仍岿然不动,毫无损伤。我亲眼见过它们的存在,无论是在幻象里,还是在无情的冷酷现实中。一排排的玻璃缸,每个都如同地狱般可怕。
这就是议会给我们所有欧米茄人准备的归宿。如果我们没有自己的应对计划并为之努力奋斗,那我们将会在灰烬中日渐腐朽,而且这样的岁月永无尽头。或许我们能延缓水缸密室计划一段时间,但也仅此而已。自由岛曾经是我们的归宿,而今它已湮没在鲜血和烟雾中。所以,目前我们只能去寻找那两艘船,数月之前派珀派他们从自由岛出发,去寻找方外之地。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这整个计划更像是一种期望,并没有实现的可能。
下次月圆时,这两艘船就出发整整四个月了。“在大海上,这可真他妈是一段漫长的日子。”我们刚坐到大石头上,派珀就这样说道。
我没办法给他安慰,只能保持沉默。问题并不只是方外之地是否存在那么简单。真正的疑问在于,如果它确实存在,究竟能带给我们什么。换句话说,那里的人知道哪些我们所不知道的,有什么我们无法企及的本领。方外之地不能只是另一个自由岛,仅仅让我们躲开议会的追捕而已,那只能让我们获得暂时喘息的机会,和自由岛没什么不同,并非真正的解决方案。那里必须有更伟大的意义,即真正的另一种选择,另一种生活。
如果这两艘船找到了方外之地,肯定会试图穿过危险重重的大海原路返回。如果他们幸存下来,在试图回到被占领的自由岛时又没有被抓住,那么接下来他们应该回到位于西北海岸无望角的一个集合点。
“如果如果如果如果……”听起来实在没什么机会,每一点希望都比前一个要更加渺茫,而与此同时,扎克的水缸密室却每天都在实实在在地迅速壮大。
派珀已经越来越清楚,在我沉默时施加压力并没有用,他望着太阳慢慢升起,继续说道:“以前我们派出去的船,有一些在数月之后成功回到自由岛,但除了长途航行造成船体损坏,以及船员患上坏血病之外,都一无所获。还有两艘船再也没能回来。”他沉默了片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问题并不在于距离,或者是风暴。一些水手带回来的旅途故事,我们绝对难以想象。几年前,我们最好的船长之一霍布率领三艘船向北驶去,他们离开了两个多月,当时已接近冬天,霍布回来时只剩下两艘船。西海岸冬季的风暴非常肆虐,我们已经习惯,如果并非必要,我们并不在冬天乘船往返自由岛。但是霍布告诉我们,在更北的地方,整个海面都开始结冰,另一艘船就那样在冰层间撞毁了。”他用力张开手掌,然后握紧拳头。“所有船员都失踪了。”他又停顿了一下。我们两个都看到,野草上沾着霜花。冬天马上就要来了。
“听过这些,”他继续说道,“你还相信罗萨林德号和伊芙琳号仍然在大海的某处航行吗?”
“我对于信仰没什么概念,”我说,“但我希望他们还在。”
“这对你来说就足够了吗?”他问。
我耸耸肩。“足够”究竟代表什么?什么“足够”了?足够让我继续走下去,我如此猜想。我已学会不再期望更多。只要能让我在每天的休息过后,可以鼓足勇气折起毯子,把它塞回背包里,然后跟着派珀和佐伊又一次踏上征途,在大平原上再走一整夜,这就足够了。
派珀又把兔肉递过来。我转过身去。
“你必须停止这样。”他说。
他说话的口气一如既往,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他的号令之下。如果我闭上双眼,完全可以认为他仍在自由岛的议院大厅里发号施令,而不是蹲在一块石头上,衣衫褴褛,污渍斑斑。有时我非常羡慕他的自信,这个世界竭尽全力想证明我们一钱不值,而他却无畏地给全世界一记耳光。其他时候,这让我感到困惑。我经常发现自己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过去数周的艰苦生活,让他变得越来越瘦,皮紧紧包着颧骨,但却没能改变他突出的下巴,仍是一副充满挑衅的模样,他的双肩也依然像以前一样舒展开来,对于占了多少空间则浑不在意。他的肢体所表达出的语言,我永远也学不会。
“停止什么?”我避开他的目光,问道。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不吃东西,也很少睡觉和说话。”
“我一直跟着你和佐伊没掉队,不是吗?”
“我没说你跟不上我们。只是,感觉上你不再是你自己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我是怎样的人了解得一清二楚了?你几乎都不了解我。”我的嗓门变得很大,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我知道对他疾言厉色并不公平。他说得一点没错,尽管现在我们已经走出死亡之地,猎物也越来越丰盛,我却吃得越来越少。我只吃一点必要的食物,能够保持体力,快速行进。在霜冻的日子里,轮到我睡觉时,我会把毯子从肩上移开,将自己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我无法向派珀或者佐伊解释这一切,那意味着要谈到吉普。他的名字只有一个简单的音节,却如鲠在喉,吐不出来。
他的过去也让我无法开口。我不能向别人吐露这些。自从在发射井里,神甫告诉我吉普在被投进玻璃缸之前是怎样一个人,我就一直将她的话藏在心里。对于保守秘密,我从小就很在行。关于我从小看到的先知幻象,我向家人隐藏了十三年,一直到扎克揭发我为止。被囚禁在保管室四年间,我成功向神甫隐瞒了关于自由岛的幻象。而在自由岛上,我又向派珀和议院隐瞒了孪生兄妹的身份达数周之久。现在,我又开始隐瞒关于吉普的过往,他在幼年时如何折磨神甫,在她被打上烙印然后被送走时如何兴高采烈,长大之后,他又试图找到她,妄想花钱雇人去把她关进保管室里,以求得自身的安全。
我已能用指尖识别他的每一根椎骨,清楚了解他的髋骨曲线抵在我后腰的感觉,但为何他却让我感觉如此陌生?
然而到了最后,他在发射井里选择了死亡,以此来挽救我。那些日子里,似乎这是我们能给予彼此唯一的礼物,即献出我们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