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里暗红色壁纸华丽,犀牛角椅子下铺了毛茸茸的毯子,泰利靠着椅脚而坐。半遮的落地窗外鸟雀翻飞啼叫,衬得他分外落寞。
“宝贝。”赵乐儿放下手机,在他身旁屈膝而坐。
泰利合上百看不厌的推理小说,淡淡应了声:“什么事。”
“阿姐那里有一个重要角色,找不到合适的人,想请你帮忙。”赵乐儿发誓,她这辈子最妥当的话都对泰利说了。
泰利抬眼看来:“什么角色?”
有时候会怀疑是否中了什么巫蛊,看了数年,还是会感叹好伟大的一张脸,也还和小时候一样迷恋他。
赵乐儿触碰泰利的手指,没遭到拒绝,便握了上去:“你跟阿姐谈,我就是个传声筒咯。”
泰利不动声色:“这很难吧,你爸爸不会想看到女婿出现在荧幕上。”
“阿姐有办法的。”握着泰利的手揽上她的腰,以面颊蹭他的脖颈。
书本掉落,膝盖碾过毛毯,呼吸渐渐闷沉。
手机振动,裴今倚着岛台查看。
赵乐儿发来短信:love love^^
姊妹情谊笃深似的,分明上一条还是“书评人联合批你新作滥俗厕所读物”。
裴今放下手机,再看顾淮聿炒饭的身影,心境变了。
他不是她失而复的人,她不该关心,不该起执念。他们的人生原本就不会有太多交集,何况现在她需要守住来之不易的家族地位,而他只是会带来麻烦的司机。
裴今想要打断他,可一盘蛋炒饭已经摆在了面前,蛋炒饭油腻腻的香气飘散。
“尝尝看。”顾淮聿抬眸。
裴今拿起勺子吃了一口,丰富的刺激味蕾,饭粒弹牙。她点下巴:“还不赖。”
做不到面对面吃饭,裴今打开投影,随便找了部美食电影。
他们坐在沙发两端,任电影播放,安静地吃饭。
食物,是人类自蛮荒时代还未进化掉的本能,是通入脏腑骨血的情-欲。
电影里出现亲密场景,饮食男女的隐喻不合时宜。
裴今终于出声说:“看不懂他们在讲什么。”
顾淮聿说:“看到结局就知道了。”
“不喜欢的电影没必要看到结局。”
“也是,有这么多电影,何必在不喜欢的电影上浪费时间。”顾淮聿拿起遥控器,关掉电影。
如果人生就是电影,他们一定上演着彼此不喜欢的类型。
幕布自动升起,游鱼撞击玻璃。
顾淮聿收拾餐盘去厨房。
裴今坐在沙发上,想起他昨晚躺在这里的样子,手覆过水牛皮,慢慢起身。
“该走了。”
女人的声音闯入水流声,顾淮聿抬头:“现在?”
“现在。”不容置疑的语气。
裴今冷淡地说:“我会让文森特带你去看医生。”
顾淮聿松开手:“不用麻烦,改日我一定去。还是先送大小姐回去吧。”
“嗯。”
顾淮聿把裴今送回了武吉路住宅,不待丽莎留他吃杯冰饮便离开了。
骄阳似火,仿佛能听到树叶烤焦卷边的声音。丽莎碎碎念着司机脸上挂了彩像是打架了,怎么一回事。
裴今说没什么要紧的。
丽莎又说,这几天有野猫跑来了,夜里叫得凶,怪骇人的。
裴今喝了一大杯冰柠檬水,贪婪的没歇气,还是觉得渴。有什么缠绕着身体,一不小心就要犯禁。
打发丽莎去休息后,裴今从后门出去,撑着洋伞来到顾家旧宅。
白昼里园子没那么鬼祟,杂草丛生,空气里浮动尘埃,反而有点像童话里的遗迹。
敲了敲碗,呼唤小猫,睡懒觉的猫咪们不情愿地来了。
裴今抚摸猫咪软和的皮毛,轻声说:“跟你们汇报哦,来了一个新的司机,长得很好看,可是除了好看我哪哪都不满意,要不要辞退他呢?”
小猫长长的喵了一声。
“讨生活很辛苦,是啊。如果辞退了他,不知道他还能上哪去找这么好雇主。”
小猫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
裴今轻声笑了。
这夜又在浴缸里睡。
清晨周靖康来敲门,见裴今穿着浴袍来应门,他蹙眉:“这些日子让你辛苦了。”
“我只是……”裴今想解释这只是个意外,并不代表精神状况不佳。
周靖康微微摇头,急迫地说:“舆论变了。”
裴今一顿,打开手机查看新闻。
此前媒体火力对准南邦药业,一夜之间爆出药监局审查疏忽,民众注意力转移,猛攻政府不作为。
裴今几经周折都没能做到的事,赵乐儿一下就做到了,不仅借助赵庆元管控的新闻频道,更有整个母家在背后支持。
这样的人才该是报业集团名副其实的大小姐。
“今儿,我该怎么谢你。”周靖康泛起笑。
裴今淡淡地:“你其实埋怨我没有早点去求太太吧。”
“放心,事已至此,我们家肯定会退让的。”
周靖康推了一个会议,请裴今吃了一顿甜蜜的午餐。饭店里有人认出他们,要合影,裴今顾及周靖康的路人缘与党派支持率,亲切配合。
主厨亲自奉上最后一道收尾甜品。周靖康拿出一个丝绒盒子,爱意就要溢出眼眸:“知道你不喜欢礼物,这是我早就托人寻得的,你一定会喜欢。”
裴今将信将疑地打开盒子,看见一对璀璨的蓝宝石耳坠,火彩亮度无可挑剔,尤其大。
当初顾议员以清廉亲民著称,爆出贪腐时震惊全城,检方搜查出的珍品就有这对耳坠。裴今听说过它的来历,其实是议员妻子家族流传下来的信物。
没有这些事的话,这对耳坠如今该在赵乐儿手里。
裴今没那么喜欢赵乐儿的东西,可当时不知为什么,盯着这张新闻照片看了很久。周靖康竟还记得。
合上盒子,裴今像体贴的妻子那般笑着:“谢谢,我很喜欢。”
周靖康轻轻覆盖裴今手背:“之前的事就翻篇了吧,今后我们好好过。”
“当然了。”
“难得休息日,下午我却有事不能陪你。”
“没关系的,太太约了我下午茶,就刚才。”裴今看了眼手机。
“那么叫司机来接你。”
他们相携走出饭店,车已候在路边。顾淮聿站在车门边,微微垂眸。
“我走了。”裴今对周靖康笑了下,勾身上车。
车缓缓驶出,裴今瞧了后视镜一眼,只能看见男人刀锋般的下颌角。
抵达目的地,裴今将盒子随手交给顾淮聿:“帮我保管下。”
“这是……”顾淮聿迟疑片刻,“该很贵重,还是大小姐收着罢。”
裴今微微蹙眉:“这点事都做不了,要你来做什么。”
顾淮聿低头收下盒子。
“打开看看吧,免得货不对板。”再没看他一眼,走进酒店大堂。
造型独特的酒店高耸于狮城海角,是闻名的地表建筑。太太家持有该国际顶奢酒店的股份,并且是这一间酒店的业主,即拥有这栋大楼与地皮。
太太家做房地产,与赵家珠帘合璧。她有一个美丽的华文名字,云昭。
周末来酒店喝下午茶的人不少,窗边的年轻男女举着手机凹造型。裴今戴上墨镜,来到酒廊屏风后的座位。
印象里云昭一直盘着乌黑的发,妆容淡雅,容颜不败。裴今问候了一声,在对面落座。
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云昭只喝茶:“我们母女俩很少这样子单独约会吧。”
裴今浅笑:“阿妈这么忙,偶尔叫我一次我就好开心了。”
“这次,多亏你对关心乐儿,原先我都不知道她心里藏了事。”
“我应该做的。”
“你的付出我看在眼里,所以不得不答应乐儿的要求。”云昭放下茶杯。
“我知道让泰利出镜不妥当,爸爸那边——”
云昭轻轻摇头:“这点小事,你自然能办好。”
交易双方要等值才公平。
裴今心里一咯噔:“阿妈有什么吩咐,我竭尽所能。”
云昭朝窗外望了一眼,码头繁华:“狮城地小,公屋紧张,政府在想办法收回部分过于占据资源的地皮。马场停牌的新闻你听说了吧。”
狮城经营百年的赛马场都能停牌,一个小小的高尔夫球场有什么不能拿来盖楼的。
裴今不语,云昭体贴地说:“你毕竟是周家的儿媳,让你开这个口实在难了些,让庆元做你的说客吧。”
裴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说:“这茶没家里的好喝。”
云昭满意地笑了。
裴今正要告辞,云昭不经意提起高珠晚宴上的骚动。
“庆元说,你那个司机肖似顾家的儿子,一时惊吓出了手。”
他们母子三人倒是好玩,互不通消息。
难不成顾家的事有什么阴谋在里头,以至于顾淮聿本该死了,赵庆元却留了他一命?
裴今面上不显,轻叹:“也不知道靖康怎么做事的,庆元当时提醒了我,这么晦气,我正打算把人辞了。”
“这些讨口的人,找个体面的活儿也不容易。别让人说我们赵家亏待人,你用得惯便用着好了。”
“阿妈说得是。”
裴今下楼,金色的电梯四壁映出许多个她,像万花筒,迷失了自己。
见到大小姐出现在大堂,酒店职员彼此传递消息,门童恭送。
裴今上了车,看见丝绒盒子就放在后座上。
满腔的情绪没有出口,埋怨起不该出现的人。裴今冷冷地说:“让你好好保管,你就这么丢在这儿。”
顾淮聿没回头,也没抬头看后视镜,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温度:“不如我帮大小姐戴上怎么样?”
裴今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耳垂。
那年在学校,裴今是赵家的女儿这件事很快就流传开了。戏剧社的孩子并不在意,后来想想,他们都非富即贵,早就把裴今当自己人。也正是因为这一身份,社长才把文学顾问的担子交给她。
文学顾问是社团的财力保证,顾淮聿还有一年才毕业,裴今与他形成了王不见王的局面。
那是个礼拜日,戏剧社敲定剧目,全员齐聚学校礼堂。民意选举顾淮聿饰演李尔王,李尔王历来的形象是一个奢华的暴君,权杖、王冠,重重的耳坠也不能少。
不知怎么回事,大伙儿吵闹着要给顾淮聿打耳洞。
蹇昆绮追得顾淮聿满场躲,最后将他逼上舞台,几个学长学姐死死守在台下。
顾淮聿摊手,笑得无奈:“好吧,今天就是我的处决日。”
“上刑具!”蹇昆绮大手一挥,学长便递上椅子。
为了看得清楚些,人们一窝蜂围了过去。顾淮聿退无可退,只好坐在椅子上等待行刑。
蹇昆绮将银针消毒,正要往顾淮聿耳垂扎,他偏头避开了。
众人齐齐倒彩:“行不行啊社长!”
蹇昆绮辩驳:“他要躲哎,怎么怪我……”
“换人上吧,谁想要这个殊荣,给我们残酷的李尔王献上耳洞!”
好几个学妹跃跃欲试,想拥有与顾淮聿亲密接触的机会。
蹇昆绮扫过众人,看见默默站在台下的裴今,灵光一现。
“这个机会非那个学妹莫属啊,两任文学顾问交渡,多有仪式感。”
裴今摇头。
可社长号令哪容得她拒绝,台下的人推搡,台上的人拽她。她跌跌撞撞地扑进人群,眼看要撞上顾淮聿,他一把托住了她手臂。
青春期孩子的兴奋劲没完没了,人们欢呼、起哄。
注视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裴今后知后觉脱离他臂弯。
“交给你了。”蹇昆绮将银针再次消毒,递给裴今。
裴今犹豫地说:“订书机会不会好一些……”
“就这个。”顾淮聿定定地看着银针,眼里竟有些惧意。
完美的学长也会怕痛啊。
学妹们怜惜地说:“用银针反而没那么痛。”
“你要是不行的话,我来啊。”
“就是,你到底会不会?”
裴今抿了抿唇,紧捏着银针像什么稀有法器似的:“我会。”
顾淮聿扯了下耳垂,看着裴今温柔地笑了:“来吧。”
裴今倾身,少年清俊的脸无限放大,皂香弥漫。她闭了闭眼睛,直起身来:“你想要高一点还是低一点。”
说着指自己的耳朵,“我这边有三个。”
顾淮聿瞧着,轻轻招手。
裴今小心翼翼地俯身,挽着发丝,把耳朵凑近给他看。
他的指尖轻抚过她耳垂,仿佛夏天的风拂过,让人惊觉身上的汗。
脚步不由得错乱,她紧急抵住椅子扶手,不敢转过脸去:“学长想要哪一种?”
“哪种最好?”
裴今适才瞥了顾淮聿一眼,他的意思应该是,哪种最不痛。
便说:“只要不打在耳骨上,都不会痛的。”
蹇昆绮狂笑:“给他上最狠的!”
顾淮聿淡淡乜了蹇昆绮一眼,下颌角却绷直了。
“那……?”裴今轻声。
顾淮聿说:“如社长所言,我参与的最后一部戏该留下深刻记忆。”
裴今惊讶:“耳骨?”
“耳垂,最下面。”
裴今笑了,稍稍扯住他耳郭先用酒精棉消毒。努力忽略这距离,呼出一口气,便把银针对准耳垂下位,击剑那般快而精准地扎进去。
四周发出低呼。
顾淮聿微微眯起半只眼,眉尾抽。
淡淡的血气萦绕彼此鼻息。
裴今心狂跳,咬住下唇,发力将银针贯穿耳垂。
蹇昆绮不顾人死活,拽起他耳廓,把准备的耳钉戴了上去。
顾淮聿不由自主往后倒,连同椅子一起跌倒地上。
蹇昆绮伸手把他拉起来,踮脚朝他耳朵吹气:“呼呼,不痛。”
顾淮聿以手肘推开,捂住耳朵走出人群。
那是裴今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不耐烦的表情。她追上去,小声说抱歉。
他捻开指尖的血渍,回头睨她:“免了。”
完了,得罪学长了。
裴今懊恼地转身,迎上人们唏嘘的目光。
而今想来无悔。
第一次的痛,是她给他的。他们在众目睽睽下察觉了青春期难捱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