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推搡着男人下了车。没一会儿,丽莎来说,今晚不会用车了。
所有人都忘记了后座装有女士衣物的箱包,顾淮聿驱车回高尔夫球场才注意到。
球场布满监控。
顾淮聿下车抽了会儿烟,碰到老师傅武班。
武班招呼:“你小子就那么把周家的公子扔下,带着大小姐走了,回头有你苦头吃。”
顾淮聿微哂。
武班指着他那立得笔直的膝盖骨:“疼吗?这鬼天气下不完的雨!比我们那儿还糟糕。”
武班是大南人,不高,精壮,看得出过去是个练家子。顾淮聿跟武班学过几招,不过很短一阵。这次回来知道老师傅在这工作,直接找了过来。
武班帮他引荐,多少觉着他心里揣了事,但都不说。
顾淮聿给武班散了支烟,去服务室打水来洗车。武班瞧他,默不作声帮手。
直到顾淮聿拉开车门,武班吃惊:“你上洗车店去,开发票找公司报!”
“我不嫌麻烦。”顾淮聿拧干毛巾擦车门内里、椅座,到另一头。
武班摇头:“你就是太顽固。”
武班走了,怕把车内饰碰坏。顾淮聿一人洗了车,把用具放回服务室,摸裤兜的烟盒,没烟了。
天气热得受不了,他把衬衫扣子全解开了,汗仍跟雨一样淌。
膝盖还疼着,是最后一场比赛落下的伤,就在一周前,然后他接到电话来做这见鬼的司机。
回宿舍冲了凉,顾淮聿倒在窄小的单人床上。宿舍一人一间,小得像滚筒洗衣机,越过葳蕤植被,可以看见河对岸的大楼,蚊蝇般闪烁灯光。
窗帘哗地合拢。
他们倒在卧室大床上,裴今喘息着无力挣脱,切到一个间隙从衣差里摸出钢笔。
红唇咬开盖帽,锋利笔尖对准他眼瞳。
“我敢。”裴今说。
“你试试。”周靖康未动分毫。
一场愤怒引发的□□终究在这一刻消散。
他们之间的欲望混含利益与金钱,爱很稀薄。
周靖康起身,拆了领带搭在脖颈间,走出房间。
裴今闭上眼,手里仍紧攥着钢笔。
和周靖康结婚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认为这是一笔合算的生意。甚至有时候恍惚以为就是这个人了,会驱散她心里那缕阴魂不散的旧影。
可是男人悄然露出的侵略性,这般将性视作愉悦与抚慰的方式,令她一再退却。
没有人告诉她,婚姻里凭性别就可以占据优势,哪怕赵家的大小姐也没权改写规则。
蜷缩在浴缸里,裴今第一次有了离婚的念头。
这念头鬼祟,不可告人,压在心头跟无边的雨夜似的,出现了顾淮聿的身影。
于是当晚就告知丽莎,明早小顾司机不用来了。文森特会来接她。
将听筒放回墙上的壁挂电话,裴今熄灭香氛蜡烛,和着丝缕青烟睡去。
Rolling——摄影机指示灯跳红。
工作人员围绕会客厅式的录制棚,主持人和赛银打招呼。赛银有张小巧的浅麦色脸蛋,笑弯的眼睛像小狐狸,亚麻色长发丰盈而光泽,端一身编织连衣裙,不再是电影里的野蛮的少女。
第一次上这样家喻户晓的访谈节目,赛银有些忐忑,交握双手维持淑女姿态,时不时看向外场的人。
场外除了经纪人还有裴今,这节目是她跟节目制片讨来的,对方的条件是访谈内容由他们把控。
赛银在《斗鱼》之前是一个渔家女儿,这一年来经过培训才有了点做女明星的自觉,裴今不希望访谈出什么差错,特来监工。
在这世代打造一个玉女是种罪恶,但显然大众埋单。经济下行,人们更喜欢松软的甜蜜的形象。
不一会儿,文森特从楼上办公室过来,和裴今说接到赵太电话,艺术基金会与C家高级珠宝将联名举办晚宴,她作为基金会理事长邀请裴今届时赴宴。
裴今同文森特耳语:“名单加上赛银。”
文森特点点头,出去打电话。
录制结束后,赛银从经纪人口中得知C家高珠晚宴的行程,特地到楼上办公室和大小姐道谢。
女孩小脸上写着兴奋与好奇,向往名利场,却没丁点谄媚。
“泰利会去吗?”赛银说出这话就遭到经纪人呵斥。
“没事。”裴今注视赛银水灵灵的眼睛,笑说,“你会看见他的。”
“太好了!”赛银说着,回头瞧见经纪人严肃的脸,吐了吐舌头。
经纪人拉起赛银告辞,楼里的人对艺人习以为常,各自忙碌着。
赛银听着经纪人的数落来到电梯间,门应声打开,文森特和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顶英俊一张脸,体格将衣衫衬得有型,整个人散发着令人过目难忘的气质,赛银进了电梯还在往外瞧。
“那是这里的高管吗?”赛银小声问,遭到经纪人瞪眼。
文森特敲了敲玻璃门,直接推门进办公室。
多年来的默契,裴今不看便知道是他,问什么事。文森特说确认了名单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
裴今抬头,文森特走近报告。她的视线却落到了玻璃门外,顾淮聿在那,光线折射使玻璃明晃晃的,看不清他神色。
只是他这样站着,身姿挺拔,让人好恍惚。好像看见了顺顺利利长大的学长,某一天,他因为家族事务到这里来找她。
“Boss……”文森特轻声提醒。
裴今迅速收回视线,说:“你说名单上有鹿梦?”
文森特点头。
裴今在部门的工作不大顺利,譬如和鹿梦合作这件事,几个公关找过去都遭到拒绝。太太在其中的作用不可小觑。
现在太太表面作母慈子孝邀请她出席晚宴,实际要排一出好戏。
裴今哈一声:“这晚宴是高校化妆舞会啊,想我去扮乞丐。”
文森特说:“我想办法确认一下,到底是二少还是太太那边邀请的。”
“没差。”裴今按下手势,挑眉看门外的人,“他来做什么?”
文森特回头瞄了一眼,摸鼻子:“小顾司机有点事要和你谈。”
裴今准允。
文森特招了招手,门外的人似乎没注意到,他只好上前拉开门。
顾淮聿只是站着,单手插兜也像在扮酷。文森特见怪不怪,催促着:“快点。”
人进了办公室,文森特站旁边,接收到裴今眼神,默默退了出去。
视线交锋,那说不清的意味压迫着神经。裴今额角突突跳。
“什么事?”裴今没忍住先开口。
顾淮聿波澜不惊:“大小姐这几天不用车的话,我想请假。”
“你来就跟我说这个?”裴今抿了抿唇,捏着一口气似的。
顾淮聿不大像有事要请假,转而问:“行李怎么处理?”
和别人说话时不觉得,这个角度在仰视对方。可面对顾淮聿就落了些下风。
裴今转动浑圆的松石绿钢笔,佯作好整以暇:“行李放车上不碍事。”
蓦地,顾淮聿走了过来。
裴今眼眸微张,只见他从兜里摸出一只贝母发夹。
不像别的东西,盘发的抓夹昭示着昨夜车里发生的一切。就算他们只是司机与雇主也分外尴尬。
“怕你找。”他声音低低的。
隔着一张桌,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他的视线略过她的脸,落在发夹上。他把发夹放到中央的文件夹上,碰着钢笔。
“那么。”顾淮聿颔首欲离。
“顾淮聿。”裴今低呼,快步绕过办公桌拽住了他的手臂。
顾淮聿侧身,阳光从折角落地窗透进他眼眸,冷泉井般深不见底。
她有几分失神。
“大小姐,”他只要低头就能触碰她,自喉咙里发出的低音拨动她心弦。她只能看见他滚动的喉结,像诱人的果核。
“坚持要我扮的话,加钱。”
裴今恼火地笑了:“你很缺钱?”
“嗯。”顾淮聿泰然。
看起来他只是为了讨生活才来做这司机,而现在也不过是尽一个司机的义务,送来她遗落的贴身用品。
他并不是要试探她与丈夫的关系究竟如何。夫妻之间床头床尾,他该以为他们和好了。
玻璃门外人来人往,男人站在她跟前与她身影重合。
“你凭什么跟我提请假,车里等着。”
傍晚无雨,裴今收工上车。
车里有股说不出淡香,仿佛吉普赛人蛊惑人燃烧的香料余烬。
后视镜里司机半截面庞在道道霓虹光影间穿梭,平生几分妖冶。
裴今出声问:“这什么香?”
“地摊货。”还是这个答案。
“不是缺钱?浪费。”
顾淮聿笑。
“笑什么?”裴今蹙眉,语气不自知的软和。
顾淮聿浅浅看向后视镜:“就那么重要么,那段往事。”
夜香幽幽探进心灵,裴今迟缓片刻,说:“青春片卖座,因为人们在那个年纪懵懂无知,经历的一切在往后都变成至纯至性的回忆。我是个俗人。”
“我以为你会说青春是残酷的独幕剧。”
“哪里来的结论。”
“《斗鱼》。”
竟然在顾淮聿口中听到这个字眼,裴今心下惊疑。
“你看了?”
“不喜欢。”他忽然不奉承雇主了,变成挑剔的评论家。
“总有理由?”她只觉得好笑。
“男主角的死不合乎宿命。”
顾淮聿的声音和车速一样平缓,可裴今仿佛乘坐了一辆疾驰的列车,风声呼啸。
为迎合市场电影做了开放式结局,只有小说保留了裴今的原意,透露了男主角去世的信息。
顾淮聿看了小说。
他当然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那个月夜,海风裹挟青涩的身体,他把她压在镜子里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池子上堆了纷乱濡湿的数学题稿纸,钢笔摔落脚边,溅起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