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微风雨渗进车里,门合拢,疾驰而行。
“去哪边?”顾淮聿好像只是听大小姐话的人形,没有半分温度。
裴今头依在车窗上,终于卸下了锋利的铠甲似的,只剩一缕绵软的没有灵魂的气体。她缓了缓说:“兜两圈。”
车在高楼霓虹间穿梭,最后停在了大道角落,转个弯往上就通往武吉路。
麦当劳红色灯牌极亮,映照停在路边的车。
警队巡逻巴士在前面停下,尾灯越入挡风玻璃,后视镜上的廉价佛牌生出光辉。巴士下来几个穿制服的家伙,气势汹汹闯进店里,自动玻璃门上一个半撩衣衫的男人依偎着一个维京人似的大胡子男人,他们注视巡警取了餐点离去,醉蒙蒙的面容松了口气。
深夜快餐店里寂寞的人群,好像吐纳欲望的鱼。
裴今开了口:“华中后门的巷子有好多吃食,剧社的同学爱喝红豆冰,我偏爱那家叻沙面。汤料地道,很有家乡味道,后来我总去吃,李叔也就在那里等我。”
顾淮聿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倦了,垂下来。后视镜里是她模糊的面容,声音也像烟,缓缓地吐出一口便归于沉寂。
又残余一点,无形地拨弄他颈喉。她说:“这么多年,味道没变过,你觉得呢。”
顾淮聿下意识动了下喉结,出声仍低哑:“我不知道。”
裴今笑了:“是啊,你怎么会记得。”
那时候,赵乐儿与顾淮聿见了面,过程中的细节还是让太太发现了。太太将矛头对准裴今,指责她不应跟去,话语之间影射她行为不端。
裴今哪里还敢辩驳,默默的。
赵家奶奶原本不过问宅子里的事,许是太太三天两头吵裴今,奶奶厌烦了,出面将裴今要到跟前,亲自教规矩。
奶奶不让裴今看闲书,请了家庭教师上门辅导,要她达到标准,就允她回华中上学。
裴今母家施行快乐教育,比起数学她了解雨林里的植物,何况过去念公学,资源落后,为了达到奶奶的标准,那个假期裴今铆足了劲儿啃书。
终于赶在新学期开学之际入学了,帮工为裴今梳头发,穿上靛蓝色背心裙。奶奶淡淡叮嘱了她几句,课业慢慢来没关系,言行上,记住她是赵家的女儿。
“好了,去之前和你阿妈问候一声吧。”
裴今依言来到饭厅,太太正在用早餐,葱茏窗景衬得她肤如凝脂,华贵照人。
“阿妈,我去学校了。”裴今规规矩矩地说。
太太呷了口茶,淡笑:“老太太把你教养成这个样子,竟也能见人了。你心里感激老太太吧,可你不知道老太太最讨厌你这模样,你太像你阿妈了,那个妓-女。”
裴今面色煞白,张了张嘴,欲辩无言。如果此时发生争吵,这学又上不成了。
裴今攥紧了书包背带:“阿妈教训的是,我先去学校了。”
母亲过去的风流韵事,裴今知道一些,从未感到羞耻。那个与她不大亲近的母亲,是有着南洋珍珠之称的华文诗人、散文作家。
家里清贫,却不乏文人墨客来访,裴今耳目濡染,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痛恨的文学。文学是她的母亲与王国。
急于躲进依赖的王国,复学后的第一件事,裴今申请了文学社。尽管填写申请表的时候,脑海里出现了学长的身影。
这天放学,走廊上传来兴奋的声音,裴今顺着视线往楼下看去,学长学姐们说笑着走进低年级的教学楼。
“听说今年有国际莎士比亚戏剧节,戏剧社会排演莎翁的剧,是来招人的吧?”
“怎么会,戏剧社有蹇昆绮学姐和阿聿学长坐镇,大家都挤破头入社哎,哪里会缺人。”
“阿聿学长,”同学拖长音调,“是你能叫的吗?”
“又怎么了,阿聿学长就是阿聿学长……”
一行人上来了,笑闹声低下去,人们窃窃私语。
为首的学姐扎高马尾,戴钻石耳环,把背心裙塞到腰间变半裙,看起来个性十足。裴今正琢磨着这应该就是蹇昆绮学姐,人就朝这边走了过来。
“请问,赵今儿同学在吗?”
一道道视线看向裴今,蹇昆绮迅速扫过人群,捕捉到目标。
蹇昆绮走近,人群自动让开道。她笑容亲切:“就是你?”
裴今犹疑地点了点头。
“你好,我是戏剧社社长蹇昆绮,听说你要加入文学社,非文学社不可?不能考虑下戏剧社?我们需要一个极其靠谱的文学社顾问。”
那笃定的气场与率真容不得人说出拒绝的话语。
同学们切切私语:“戏剧社的文学顾问不是阿聿学长吗?”
“是啊,阿聿学长退社了吗,为什么找一年级生啊……”
“赵今儿古典文学成绩破学校历年记录,应该是这个原因吧。”
“不是吧,听说赵今儿来头不小!”
“看不出来哎……”
蹇昆绮依然维持着笑容:“借一步说话?”
裴今点头,背着书包和蹇昆绮一行人下楼。
路上蹇昆绮关心裴今在学校的生活,谈论文学,最后才把话题引向戏剧社。声称顾淮聿那人只是社团的门面,作为文学顾问毫无作为,他们需要一个能担大任的文学顾问。
同行的学长打趣,阿聿少说也是社团门面,不管什么情况都帮他们拿到活动经费。
“今年我们要代表学校参加国际赛事,你有兴趣吗?搞不好还会拿奖,就不止是修学分的事了。”
“这里很好玩的,你可以尽情表达意见,发挥创造。”
离乡后从未感受过的热情教人迷失了方向,裴今欢快地答应了,事后才想起,以免太太找麻烦,她应该与学长保持距离。
“活动室现在很乱。”蹇昆绮眨了眨眼睛,“你不介意的话,和我们一起整理?”
戏剧社活动室靠近学校后门,占据一整间仓房。吊扇卷起尘埃,封存了一整个假期的闷热涌动而出,剧社成员们或收拾道具,或讨论着什么,三三两两,气氛轻快。
还未走进去,同行的学长朗声道:“阿聿,有学妹找你!”
里头的人啧啧称奇:“又有学妹来给阿聿送情书了……”
“阿聿,你家里怕是专门有个柜子放情书的吧。”
纱帘翻动,一道身影从窗台跃下。顾淮聿掸了掸身上的灰,笑意慵懒:“收声啦你们。”
裴今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那身影。好一阵子未见,他长高了,制服衬衫宽松垂落衬得他有些纤细。
顾淮聿走近,单手撑在门上,那过分清晰的俊美脸庞逼迫裴今退了半步。
蹇昆绮发笑:“阿聿,你吓到我们学妹了。”
“我有那么吓人?”顾淮聿微微蹙眉。
“人家才不是来找你的。”蹇昆绮说,“还记得之前和你说的那个新生,我抢到了。”
在裴今脸上稍作端详,顾淮聿微微弯起唇角:“既然多了个帮手,那我今天能不能早退?”
“要死,赶快去整理。”蹇昆绮用书本打他手臂,听响声下手不轻。
顾淮聿叹气:“暴力社长。”
蹇昆绮挥手将人赶走,对裴今吐槽:“他有少爷病。”
裴今只是笑。
那天的晚霞似火烧云,卷起仓房的尘埃,结束整理,人们汗流浃背,迫不及待去后门的巷子吃红豆冰。
裴今看着手里的书,没能起身。
是一本诗集,受潮泛黄,看储藏编号有些年头了。一页一页翻过去,文字时而缠绵时而锋利,仿佛回到小时候,从门外窥见母亲在灯下写作的身影。
“那个学妹。”
身后传来顾淮聿的声音,裴今仓促地抹了抹眼睛,正要放下诗集,他上前拿起。
“裴绮雯。”母亲的名字由他念来亦那么美。
“这是大马女诗人,你喜欢?”顾淮聿抬眸,看见裴今水灵灵的眼睛。
裴今避开视线,轻轻摇头。
汗溻的碎发贴着她鬓角,眼尾泛红不大寻常,他似乎洞悉了她的秘密,说:“你是大马人。”
“什么?”裴今低着头。
“后巷有家叻沙面,可惜我钱没带够,看在我们这关系,你会请我吃吧?”
裴今来不及思索他们是何种关系,胡乱地说:“当然,学长……这是我应该的。”
华中不大,但比裴今过去上的公立学校大上许多。后门的巷子里藏着书店、文具店、电动游戏室和数不清的小吃摊。
社团的孩子和社长在书店里吹冷气喝红豆冰。裴今在顾淮聿身后,来到面摊的流动餐车前。
热潮里看不见锅炉蒸汽,大碗海鲜散发着地道的家乡味道。木刻牌子上写着价钱,裴今从钱袋里摸出几块硬币,不够。
裴今捏着硬币,就像捏着心口:“学长,恐怕……我去找社长借好了。”
顾淮聿轻轻勾住裴今的书包:“怎好让大小姐借钱。”
“啊?”裴今尚不懂这是奚落还是玩笑。
顾淮聿便拉起了她的手,纤细干燥的触感让人心颤。
他把硬币倒在自己手里:“我钱不够,凑起来买一碗吧。”
裴今抬眸,试图从他的神色中辨析真伪。他轻描淡写,把凑齐的零钱递给老板要了一碗面。
少年看过来,身影在逆光中笼罩薄薄的金雾。
“社长让文学顾问定今年的剧目,你觉得,《李尔王》怎么样?”
《李尔王》是一出莎翁悲剧,年老的暴君退位之际,在三个女儿之间引发了继承斗争,小女儿因不愿讨好而失去了一切封赏,最后为了救父而身亡。
如今想来,学长聪慧过人,凭只字片语就洞悉了赵家的状况。只是这个家没有小女儿那般纯美的人,连同裴今在内全是口蜜腹剑的刽子手。
手机振动,帮工丽莎打来的。
裴今没有接,对驾驶座上的人说回去。
车驶出,没一会儿便到了武吉路,没等人来开门裴今兀自下车。顾淮聿快步过来撑伞,裴今吩咐:“在这里等。”
顾淮聿没作声,站在车旁。
雨吹到脸上,裴今跨进廊下。玄关灯光下,丽莎喜出望外:“大小姐,你可回来了,议员好担心……”
裴今径自走上楼梯:“帮我收拾几件衣服。”
丽莎张望着跟了上来:“大小姐是要……”
“我要去翡翠山。”裴今脚步一顿,看向丽莎,“别跟靖康说。”
丽莎视线往上偏移,裴今顺视线回头。周靖康站在楼梯上,阴影笼罩他面容,有些阴沉。
裴今走上去,周靖康逮住了她手臂:“你总要给我点时间吧。”
“已经给了你太多时间,你办不到放弃就好。”裴今甩开手,大步走进衣帽间。
从柜子里取下几套浅色套装,走到深处拿了一套黑色,裴今喊丽莎。丽莎迈着小碎步进来,看着周靖康与裴今左右为难。
“给我一个包。”裴今说。
丽莎立马从衣橱底部拿出一个手提箱包,将摊在玻璃柜上的衣服小心卷起来放进去。
“你能不能别耍大小姐脾气?”周靖康在门边注视着。
裴今摘下腕表,拉开玻璃柜里换了一只不那么显眼的玫瑰金百达翡丽,拎起箱包走出去。经过周靖康时停顿了一步,却没看他:“你应该问自己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这话扼住了他喉咙似的,人已经下楼,他才念着“今儿”追过去。
微暗的光映衬,男人在风雨里等。裴今把东西扔上车座,上车扣门:“开车!”
顾淮聿利落地上车,将要踩油门,周靖康来抵住了车门。
裴今蹙眉:“靖康,我们都冷静下来想想——”
周靖康挤进后座,裴今抬手推不及,人已欺身压上来。
“姓周的!”裴今双手护在身前,虚拽着周靖康衣襟。
周靖康却笑了,注视着她蹿火的眼眸:“好怀念啊,你多久没这样凶我了。”
“你有病。”裴今撇开他,退到角落。
“为了这点小事你就跟我这么闹。”周靖康一手撑座椅,一手挽起裴今散落的额发。
裴今不由自主看向前座,透过后视镜堪堪触及顾淮聿的目光他就避开了。
周靖康浑不在意,倾身捧住她后脑勺,以呼吸抚摸那光洁的脸。
呼吸交织,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听见发夹掉落在车门缝隙里。乌发散落,淌过他细腻的手。
闷热的雨在车窗玻璃上蜿蜒,里面渐渐蒙起薄雾。后座皮饰发出挤压的响动,衣料摩挲窸窸窣窣。
顾淮聿睫毛颤了颤,抬眸只看见悬挂的佛牌微晃。
若将后视镜稍微折角便会看见,高跟鞋脱离了女人的脚跟,戴朴素婚戒的手在丝袜上勾出划痕。
顾淮聿感觉到手背的曲张,低头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在手里捻。
“什么小事?你别想跟我耍花招。”女人的喘息似乎萦绕在他耳畔。
“今晚别走了。”是丈夫才能说出的话。
闷沉一声,女人不经意打在驾驶座椅背上,随即扣住了椅肩,涂透明甲油的方圆指甲划过他脖颈,他不确定,感觉变钝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开始日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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