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裴今刚离开外公的小小橡胶园来到狮城,花园城市的繁华令人新奇,裴今把脸探出窗外,感受这里的雨是否比家乡的更灼热。
开车的是李叔,从那时起他就是个小老头的样子。他温柔地问她雨是什么味道,她说像家乡一种香料。他们透过后视镜一起笑。
裴今以为这里所有人都会和李叔一样好。
赵家老宅华贵典雅,完全超出裴今认知,她好奇地捧着茶盏,拨弄台灯流苏,走进观赏墙上的名画。年轻的管家呵斥她,要她像个淑女一样静静等待先生与太太。
楼梯上争吵传来,看不见人。女人说,为什么要把这个乡下孩子接来,还要送进华中。
乡下孩子是说她吗?
裴今惴惴不安地等着,接着听到“顾淮聿”这个名字。
在见到顾淮聿之前,裴今就记住了他。他与赵家的小姐有婚约,在华中念书。
太太说好孩子才能上华中念书,裴今因为陌生的父亲关系,穿上了华中的靛蓝色背心裙。
开学那天,新生们落落大方地交流着,裴今试图与人说些什么,可没有人理会她这个连中文都不会说的乡下女孩。
那个顾淮聿不会也是这样的人吧?
霎时,挤挤挨挨的大礼堂响起尖叫。
一位少年走上台,他纤细修长,制服白衬衫都像是量身定做。
从队列里的热切讨论中,裴今知道了他就是顾淮聿,戏剧社的学长,有位议员父亲。
他当然和这些人一样,甚至还要超过,所以能作为学生代表致辞。
致辞结束,现场又是一阵尖叫,好似人类集体返祖。裴今不懂他们的狂热,喝彩慢半拍,孤伶伶响彻。
台上的人收拢握在讲台边的修长指节,看了过来。
阳光跃过大礼堂的菱格玻璃,映在少年脸上,朦胧光晕掩不住那过分的俊美。
他眼神清冷,略显疑问地抬起下巴:“那个学妹,有什么意见?”
裴今微微张嘴,茫然地望着他,恰似没什么见识的人。
“如果学妹对我方才说的有异议,放学后来戏剧社找我。”顾淮聿低头,轻易地放过了她。
裴今还恍惚着,言论四起,新生们羡慕或妒忌,说她用出格手段引起了学长的注意。
现在想来,他们一年级生离主席台那么近,顾淮聿定然是注意到了她制服裙上的英文名字,姓赵。
掸去衣衫上的烟灰,裴今抬眸。顾淮聿就在近前,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画出弯弯曲曲的马路。
“学长。”
两个字好似咒语,裴今双手交叠摸到戒指,微抬下巴,“你不告而别,讣告登报,我自然信了。”
“你也看到,我不是那个人了。”顾淮聿扯了下唇角,念他拗口的暹罗名字,听起来像“阿来”。
想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好不好,打拳击是否落下伤,可都是烂俗,只能咽在肚子里。裴今坐回去靠着椅背,模仿他念那长长的暹罗名字:“开车。”
武吉路最大程度保留了热带森林的样貌,盘根错节的植被让豪宅远离尘嚣。
闸门自动开启,车驶进宅邸。
帮工丽莎捧着毛巾站在建筑屋檐下,裴今走过去,沥了沥身上的水,上二楼卧室梳洗。
香氛蜡烛、浴缸里的热水、推车上的红酒与波兰斯基的《唐人街》,都准备妥当。
起初还不熟悉这片的环境,她在大雨里迷失了方向,失魂落魄地站在马路上。是周靖康冲破大雨用大衣裹住她,说我们回家。
后来他真的把这里变成了他们的家,总是默默打点好一切。
没像往常那样在浴室睡觉,裴今梳洗掉身上的闷热便裹上睡袍出来,钦铃找丽莎。
丽莎有个女儿和裴今一般大,又是大马人,虽然来这个家不久,却待裴今比老雇主更上心。没事的时候,裴今也会叫她上来一起看电视剧。
蹬蹬跑上楼,丽莎豆子似的圆眼睛眨巴两下,充满期待。
“小顾司机走了吗?”裴今状似无意。
“是啊,问我要了一双拖鞋便走了,雨这么大,他今天过得不容易吧。”丽莎迟疑片刻,以雇主为先,“大小姐累了吧,需要我做什么吗?”
想着和顾淮聿的对话,裴今自我审视缺乏人情味,便想要在此刻表现些什么:“陪我看会儿电视吧。”
丽莎欣然仰头,又稍作收敛后挪半步:“那我准备些茶点。”
电视里放起刚在流媒体上线的《斗鱼》,丽莎看得津津有味,裴今坐旁边看手机。
当时裴今请丽莎看了首映,丽莎表示好喜欢,现在要在电视上看第二遍,可见不是讨雇主欢心的假话。
电影病毒式营销,想不红都难。取景地随着电影爆火成了热门打卡地,连大马一个破败的橡胶园也不例外。
丽莎说这些场景让她想起了在家乡的时光,她的父母过去就是替人收胶的工人。
裴今母亲公开的身世是大马橡胶园主的女儿,不显赫,听起来倒也殷实。其实那橡胶园很小,只供得起一家人生活。
电影里的橡胶园总在下雨,阴湿缥缈,偶尔有一束灿阳,也隔着洗得发旧的纱帘,朦朦胧胧梦境似的,就是裴今印象里的样子。
那时入学没多久,太太以裴今手脚不干净为由,将她关在家里学规矩。父亲不知事情原委,对裴今也有了几分嫌恶。
自小在橡胶园的水屋河畔长大,裴今只知太阳与雨的纯美,不懂虚与委蛇,当即反驳是那女人污蔑她。
父亲生气地扇了裴今一巴掌,要她叫阿妈。裴今不肯,可眼看着要被送回去——
赵家给了外公好大一笔钱,可以还债、治病,不用卖掉橡胶园。她不要回去,绝对不要回去。
于是裴今蒙住手上的指甲划痕,说阿妈对不起。太太泫泪欲泣,感动得不得了,一把拥住她说什么从今往后待她如亲生女儿教养。
为了做货真价实的赵家大小姐,裴今像收胶工人那样割开不完美的皮,流出野蛮人浓稠的浆。所以好多事都记不清楚了。
“大小姐,该是议员回来了。”丽莎从耳麦里听到楼下的动静,起身离开。
电影停在男主角的特写上,莫泊拿起遥控器摁掉。
脚步声由远及近,周靖康出现在过廊处。
裴今迎上去,没忍住火气,举起手机说:“这就是你们的处理方式?南邦药业儿童药乙酰氨基酚含量超标的事到现在都只有一个展开调查的回应,媒体拿这件事堵你们,你们竟然避而不谈?你清楚民众有多关心!”
周靖康抚摸裴今肩膀,裴今侧身躲开,仍冷睇着他。
“我知道你看重今日的采访,内部比你想象的复杂,如何公关不是我一人就能决定的。”周靖康平和地说。
“老板打定主意推你出来挡舆论,南邦药业就没有意见?”
“我在议会的工作家里非常支持,他们也应该能料到这点情况。”
裴今蹙眉,压下情绪缓声说:“文进党已经蝉联两届,难道明年大选你们还要拱手让人?新民党——”
“舆论是怎么造成的你很清楚,拿我撒气有什么用?”周靖康轻轻叹气,解开束缚的领带,进屋换衣服。
裴今跟着进屋,倚在入室屏风边。冷淡的灯光透过衣帽间敞开的门映在蓝色的地毯上,短绒毛轻微的毛刺显示出他们在这里住了好几个年头了。
“赵乐儿就是个政治掮客,她帮文进党做事,不代表老爸现在就支持文进党。”裴今说。
周靖康把衣物挂在架子上,换上舒适的短衫。
“当初没有赵老爷子的支持,文进党能走到今日?”他转身,双眉的阴影投在眼下,“新民党是我们的希望,我尽力在做,你也稍微让我喘口气。”
裴今静默片刻,将离开。
周靖康一把将人拉到身边:“今天过得怎么样?”
“老爷子传唤了我。”
周靖康拍了拍裴今的脸颊,养尊处优的双手像蜻蜓那般,留不下涟漪。
“我说你怎么这么大火气。”
他们身上有着相近的香氛气息,裴今悄然抽身:“一码事归一码事。”
“司机呢,还习惯?”
“李叔就是为这些破事走的,你还从南邦药业调来司机……”
“是集团的高尔夫球场,你知道那是我们接待客人的地方,里头的人什么来历都清清楚楚,省心。”
“好歹给人换一身衣服。”
“司机穿了球场制服?”周靖康蹙眉,“底下的人做事难免不周到,这样,明日给他挑几身行头。”
清晨,小雨在落地窗玻璃上蜿蜒。
丽莎小心翼翼地叫醒裴今,说议员在等她用早餐。
没有临时状况的时候,周靖康巴不得一日三餐都守着裴今吃,裴今对此全无意见。
过往的帮工都说议员体贴,他们夫妇和睦。丽莎嘴里没这些废话,只在乎裴今心情。
见裴今没睡好,丽莎说:“我就给议员说大小姐还困着吧。”
如梦初醒,裴今起床换衣服:“司机呢……?”
“小顾司机早早就来等着了。”丽莎说。
竟还有些不真实。
裴今转身:“多早?”
大小姐只需要他们做事的结果,很少关心过程。丽莎愣了下,看壁挂钟:“大约六点过吧。”
裴今拢了拢外套衣襟,下楼。
还未走拢便听见门厅里传来电视新闻,还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裴今活动了下口腔壁,端着寻常的神色进去。
邻庭院的屋檐下,周靖康坐在咖啡圆桌边,白色衬衫穿得规整,腕表是普通的瑞士货,手里拿了台平板电脑,他看着屏幕,漫不经心地和旁人说话。
站旁边的是顾淮聿,仍是昨日那身制服,应该水洗过,干净清爽。
“早啊。”裴今招呼。
周靖康自然认为这话是对他说的,笑吟吟地放下平板:“昨晚休息好了?”
裴今走近,顾淮聿先一步为她拉开索耐特椅子。没有言谢,甚至未看他一眼,她落座。
“托你的福,我当然休息好了。”裴今这才睨了顾淮聿一眼,“怎么你们有话聊?”
“拳场那些事,你不关心。”周靖康说。
“这样说来——”
丽莎端来一杯咖啡,裴今抿了一口,挑笑,“你看过他比赛?”
“我也是才发觉,不过那场他输了。”
“你押注了?”
“没有。庆元他们押注了另一个选手,赢了大把,还问我后不后悔。”
他们谈论着,好像旁边的人是空气。
厨房传来丰盛的中式茶点,丽莎帮忙摆桌,见顾淮聿还站在旁边挡事,使眼色带走了他。
“雇主家说话你要是听见了也要当没听见,以后你远远等着就行了。”丽莎看司机年轻,老实巴交的,不由好心提点。
顾淮聿点头:“明白。”
是个听得进去话的,丽莎心里多了些认可,便说:“你们每天就在车里窝着,也辛苦,还没吃饭吧?你跟我来厨房。”
“不用,免得大小姐等。”
丽莎笑了:“大小姐才没心思等你,要是你现在不吃,一会儿可没得吃。记住这是家里的规矩,雇主有口吃我们才有口吃。”
这些大家士族名利场上有多先锋,骨子里便有多腐朽。
顾淮聿应了声是。
后厨宽敞明亮,顾淮聿端着得赏的一笼汤包,蹲在角落大口吃。
丽莎出去了好一会儿,拿了几身周靖康的旧衣服过来:“方才议员和你说了吧?去换衣服。”
顾淮聿搁下小笼,拿起一张干净的餐巾擦手,慢条斯理看得丽莎着急:“都说了大小姐不等人的。”
“怕脏了这身衣服。”顾淮聿随丽莎来到盥洗室。
丽莎微微叹息,也是个可怜人。
掩上门,顾淮聿拎起周靖康的衣衫,想起什么似的翻出内里,果见绣着名字的标签。
世家子本身就是象征,不需要lable彰显,只有这种量身定做的衣衫里会打上印记,再熟悉不过了。
标签四周针脚细密,他取下腰背别的小刀,挑开棉线用力扯下。揉捻标签丢进垃圾桶。
开始换衣服。
……
若是翻找过往,裴今和顾淮聿只有校录上的一张合影,中间隔了整个戏剧社的人。百来人的大型社团,都以为二人是不怎么说话的关系。
不过,一个丑闻轰动狮城的议员之子,数年后回来就成了外籍人士,周家的背调不至于查不出蹊跷。
有人暗中遮掩,会是赵庆元吗?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提起顾淮聿还活着的事实。
桌上点心只吃了寥寥几口,周靖康见裴今眉头微蹙,叹息说:“还在生我的气啊,那换你要怎么做?”
裴今说:“现在的情况,只有让南邦药业接受调查,公开报告。”
周靖康不大赞同,静了片刻,退让说:“我会和家里提这个事,你不要太担心好吗?”
丽莎来说司机准备好了,裴今转头,看见门厅边的男人。
高高大大,终于摘了帽子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短碎发利落,远远看也很顺眼。
只是,什么时候换了身……周靖康的衣服?
俗话说人靠衣装,顾淮聿穿手工定制西服,风度翩翩,令周靖康也稍作打量。
瞧见裴今落在男人身上的一双眼珠,周靖康说:“就当见面礼吧。”
与周靖康同时起身,裴今抬手理了理他的西服领,捋领带,笑说:“议员好清廉。”
周靖康没接妻子的轻讽,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手心:“走了。”
屋檐外春色庭院如展开画卷,光线照在柚木地板上,餐厅空旷。顾淮聿双手交握身前,微垂着眼眸,并不打量雇主的日常。
周靖康从旁而过,接着裴今走来:“等很久了?”
顾淮聿说:“为大小姐,多久都等得。”
裴今心里刺毛毛的,余光瞥向周靖康,他该听见了这话,没在意。一个司机的奉承,何须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