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十二章

蜂巢一天二十八小时,时时刻刻醒着;但是遵循着某些传统,第三层是最安静的,也是人烟最稀少的。如果在第一层,在高峰时间走在人行道上,我们的运气会好一点。不过如果打手和谋财害命的家伙正等着我们,那么平民的死亡丧钟将会敲得震耳欲聋。

我们花了三个多小时爬到中央广场,没有走一条楼梯,而是行走在一系列无止境的机修通道中,爬进被遗弃的竖直入口,这些入口在八十年前已经被反对提高机械化和自动化的勒德暴动分子席卷一空了。最后走上了一条楼梯,上面生的锈比它的金属还多。从楼梯出来,我们进入一条输送走廊,离伯劳神殿只剩下半公里不到了。

“这么不费吹灰这力,我都不敢相信。”我用内部通信器对他耳语。

“他们很可能是把人都集中在航空港和私人远距传输器群组中了。”

我们走在这个相当隐蔽的通道里,来到了中央广场,这地方位于第一购物层下方三十米,屋顶下方四百米。现在,伯劳神殿这幢绚丽、随意的建筑已经离我们半公里路不到了。不少错过高峰的购物者和慢跑者朝我们瞥来,但很快就走开了。我心里深信不疑,商场的警察被叫走了,但如果他们立马出现的话,我还是会感到惊讶的。

一帮穿着鲜艳衣服的街头刺客从一个电梯中一哄而散,嘴里大喊大叫。他们身上带着脉冲刀,链条,动力手套。乔尼大吃一惊,他舞起地狱之鞭,朝他们挥去,鞭子发出几十发射击光束。我的迷你枪呼啦啦地在那急速旋转,随着我眼睛的移动从一个瞄准点移到另一个瞄准点。

那七个家伙组成的一帮人猛然刹住脚步,举起他们的手,眼睛大睁,朝后退去。他们掉入了电梯,然后不见了。

我看了看乔尼。黑以的镜影朝我回看过来。我们俩谁都没笑。

我们穿赂北部的购物小巷。少有的几个步行者一溜烟跑到大门敞开的店堂里。我们现在离神殿的阶梯一百米来到了。通过军部的头盔耳机,我能真切地听到我的心跳声。离阶梯还有五十米时,似乎受到传唤,一名侍僧或者牧师什么的出现在神殿十米高的大门口,看着我们走近。三十米。如果有人打算中途截击我们,他们应该在这之前就截击了。

我转身对着乔尼,打算说点好笑的话。突然,至少二十束光束及十多束的射弹瞬间击中了我们。钛聚乙烯的外层向外爆裂开来,在反气流的作用下偏转了大部分射弹的能量。之下的镜面反射掉了大多数的杀人光束。大多数。

乔尼在这冲击力之下摔倒了。我单膝跪地,让迷你枪朝激光源瞄准。

蜂巢住宅墙十楼之上。我的面具突然变暗。甲胄蒸发出反射而出的水汽。迷你枪的声音听上去完全就像是历史全息剧中的某种电锯的声音。十楼之上,一个五米的阳台和墙壁四分五裂,涌出爆炸钢矛的云团,发出一阵刺穿盔甲的声音。

三个沉重无比的刺客从后面击中了我。

我双手撑住地,摔在地上,压制住迷你枪,旋过身来。每一层上都至少有十几个他们的人,他们飞快移动,那是非常考究的格斗之舞。乔尼爬起身,跪在那,拿着地狱之鞭开火了,发出一连窜的激光束,他仿佛是在彩虹中穿行,敲打着反弹防御。

其中一个跑动着的身影勃然起火,身后的橱窗成了一滩玻璃液,溅到十五米开外的中央广场上。又有两个人出现在平地的栏杆上,我发射出一阵迷你枪的弹药,让他们龟缩了回去。

一架敝开的掠行艇从顶上的椽子那儿降落下来,阻种轮颠簸摇晃,倾斜在路标塔边上。火箭弹猛地冲击在我和乔尼身边的混凝土上。商店正门吐出无数块碎玻璃,将我们淹没。我抬头看着,眨了两下眼,瞄准,发射。掠行艇朝边上猛地歪去,撞到了电动扶梯,上面还有十几个畏首畏尾的平民。最后,它在一大堆扭曲的金属中打着滚。如军火库般轰然爆炸。我看见八十米下方的蜂巢地面上,有一个购物者在火焰中跳动着。

“左边!”乔尼在密光束的内部通信器中朝我喊。

四个穿着战斗装甲的人,用个人升降包从上面落了下来。聚合的变色龙装甲苦苦地跟上不断变化的背景的脚步,但仅仅是把每个人变成了闪耀的万花筒。其中一个来到我迷你枪的扫射范围之内,牵制住我,另三个朝乔尼跑去。

这家伙冲过来,拿着脉冲刀,犹太风格。我任其嘶咬着我的装甲,我知道它会刺进我前臂的肌肉里,但是我得争取时间。有了。我举起戴着手套的手,用那钢硬之边砍死了这家伙,紧接着把迷你枪扫向三个正和乔尼搏斗的家伙。

他们的装甲非常坚硬,我用枪扫得他们节节后退,就像用水管冲洗堆满垃圾的人行道。在我把他们全部打下这一层的突翼之前,只有一个家伙爬起了身。

乔尼又一次摔倒在地。他的部分胸甲不见了,融化掉了。我闻到焦肉的味道,但是没有看到什么致命的伤口。我半蹲着,抱起了他。

“别管我,布劳恩。快跑。上楼梯。”密光通讯结束了。

“滚蛋,”我叫道,我用左手抱住他,支撑住他的身体,而又让迷你枪有地方追踪,“我还是你付钱找来的保镖。”

他们在蜂巢的两面墙上,在椽子上,在我们头顶的购物层上狙击我们。人行道上至少有二十具尸体;其中一半是穿着鲜艳衣服的平民。我左脚装甲上的力量辅助器被碾碎了。挺着那条腿,我笨拙地拉着我们两个跑了神殿阶梯的最后十米。现在,阶梯上出现了好几个伯劳牧师,他们看上去对他们身边的炮火毫不在意。

“上面!”

我旋过身,瞄准,开火,这些动作瞬间完成,射出一枪后,我听见枪空掉了,然后我便看见第二艘掠行艇发射出了火箭弹,刚一射出,那艘艇便立刻化作一千片急速飞动,毫无关联的金属和粉身碎骨的血肉了。我重重地把乔尼摔在走道上,向他身上叭去,试图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他暴露在外的血肉。

火箭弹也同时爆炸了,好几个在空中爆炸,至少有两个潜进了乔尼的身体,我被轰向了空中,掉在了十五到二十米之下的倾斜走道上。好家伙。一秒钟之前我们还站过的合金钢筋混凝土人行道,现在被烧焦了,沸腾了,软瘫了,滚到了下面熊熊燃烧的走道上。在那形成了一条自然的城壕,一条天堑,把我们和其他地面军隔开了。

我站起身,一掌掴掉那无用的迷你枪,开始向上爬,我拉掉身上装甲的无用碎片,双手抱起乔尼。他的头盔被炸飞了,脸上血肉模糊。血从他装甲的几十条小缝中渗出来。右手和左脚被炸掉了。我转过身,抱着他,沿着伯劳神殿的阶梯,向上爬去。

现在,警报声比比皆是,中央广场的高空中都是空全掠行艇。打手在上层,在糊掉的走道远侧四处寻找掩护。有两个突击员,使用升降包掉了下来,紧紧跟在我身后,向阶梯上爬。我没有转身。每走一步,我必须抬起我直挺挺的无力的左腿。我知道我背上和两肋已经严重烧伤,到处都是弹片的伤口。

掠行艇呼啸、盘旋,但是没有停在神殿的阶梯上。炮火在中央广场上不停回响。我听见身后金属鞋的脚步声,在急速朝我扑来。我费尽力气又迈了三步。上面二十步的地方,不可思议的遥远地方,伯劳主教正站在一百名神殿牧师中间。

我又迈了一步,低头看着乔尼。他睁着一只眼,抬头望着我。另一只眼紧闭,满是血污,满是肿胀的组织。“没事的,”我轻轻说,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盔也不见了。“没事的,我们就要到了。”我又使尽力气迈了一步。

那两个穿着明亮黑色战斗装甲的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两个带着的面甲都掀了起来,上面一条条偏转痕,两张铁板无情的脸。

“婊子,放下他,也许我们会给你条活路。”

我疲惫不堪地点点头,太累了,再也迈不了一步路,太累了,什么事也不能估,但是我仍旧站在那,双手抱着乔尼。他的鲜血滴在洁白的石头上。

“我说,把这狗娘养的放下……”

我射中了他俩。一个正中左腿,一个右眼,我手里握着父亲的自动手枪,一直摆在乔尼的身体下面,从未举起来过。

他们倒了下来。我又迈了一步。然后再一步。稍稍喘口气,抬起脚再来一步。

阶梯顶端,穿着黑袍红袍的那群人朝两边分开。门道非常高,也非常暗。我没有回头,但是我能听见背后的喧嚣,我知道中央广场肯定挤满了人。主教陪在我边上,伴着我走入大门,走入那片朦胧。

我把乔尼放在凉爽的平地上。袍子在我俩边上瑟瑟作响。我拉掉自己的装甲,然后扯着乔尼的。那装甲有好几处粘在了他的身上。我用我仍旧好使的手臂碰了碰他滚烫的脸颊。“对不起……”

乔尼的头微微动了动,他睁开眼睛,举起剩下的那只左手,碰了碰我的脸颊,我的头发,我的脑后。“芬妮……”

我感觉到他在那时死了。我也感觉到他的手摸到神经分流器,涌过的一股电流,随着约翰·济慈曾经拥有的东西和将要拥有的东西猛地进入我,我感觉到这股电流的白亮暖意。这几乎……几乎就像是两夜前他在我身体内的高潮,那湍流,那悸动,那突然的暖意,那之后的寂静,还带着感情的回响。

我把他慢慢放到地上,任侍僧把他的尸体带走,把它带到外面,给人群看,给当局看,给等着想知道结果的人看。

我任他们带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