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力运输船于午后抵达朝圣者歇脚地的码头,但是暴风雨还在继续,光线也筋疲力尽。疲倦的乘客感觉到,已经到了傍晚了。这是他们旅行的倒数第二个舞台,领事曾指望伯劳鸟神殿会有代表在这舞台伊始的时候,来这儿跟他们见面,但是现在,朝圣者歇脚地在领事眼里,似乎跟边陲一样空寂。
运输船向山麓小丘驶近,笼头山脉印入眼帘,那初次的印象真是激动人心,就跟远航后初见陆地一般。虽然冷雨还在继续下,但是六名朝圣者还是赶紧来到甲板上,一睹为快。山麓小丘凋萎,好有美感,它们褐色的婀娜曲线,它们兀然的向上隆起,和草之海单调的翠绿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灰白的平面暗示出远处九千米的顶峰,低云很快横亘其上,但是即便被云彩截去了顶端,那景象还是令人叹为观止。万年雪线之下,便是曾经的朝圣者歇脚地:一堆堆破烂不堪的小屋和廉价旅馆。
“如果他们毁掉了缆车索道,那我们就完了。”领事嘀咕着。虽然现在他已不再去想这个,但是还是令他感到厌恶。
“我看见最先的五座塔楼了,”卡萨德上校说,他正拿着动力望远镜观察,“他们似乎完好如初。”
“看见车厢了吗?”
“没……等等,看到了。站台门口有一辆。”
“有在移动的吗?”马丁·塞利纳斯问,他显然知道,如果缆车索道坏掉了,他闪的境地将变得如何艰难。
“没有。”
领事摇摇头。即使天气坏透,即使没有乘客,车厢还是会一直开动着的,这样的话,巨型索道便能保持伸展,不会结冰。
风力运输船还没有收起风帆,还没有探出踏板,六人便已经把行李搬到了甲板上。现在,每人都穿着厚厚的外衣,抵御这恶劣的天气——卡萨德披着军部的热迷彩斗篷;布劳恩·拉米亚穿着长长的外衣,叫做堑壕衣——人们很早就忘了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了;马丁·塞利纳斯裹着厚厚的毛衣,反复无常的风刮着,上面的毛泛起波纹,时而显出黑色,时而显出灰色;霍伊特神父一身长长的黑色着装,比以前更像是一个稻草人;索尔·温特伯穿着厚厚的鹅绒夹克,把他和孩子一并裹了起来;领事穿着薄薄的大衣,但很保暖,这件衣服是他的妻子在几十年前给他的。
“马斯蒂恩船长的东西怎么办?”索尔问,他们已经站在了踏板的顶上。卡萨德已经前去打探村庄了。
“我来拿,”拉米亚说,“我们带着这些东西。”
“我总觉得不好,”霍伊恩神父说,“我是说,快到了。我们总得……做些什么。确认一下,有人死了。”
“是可能死了。”拉米亚提醒道,她只用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举起了四十公斤重的背包。
霍伊特面露疑色。“你真的相信马斯蒂恩先生可能还活道吗?”
“不。”拉米亚说。雪花落在她的黑发上。
卡萨德在码头尽头向他们挥手,他们搬着行李离开了寂静的风力运输船。没人回头看一眼。
“那里没人吗?”他们向上校走去,拉米亚叫道。
高大男人的斗篷显示出灰黑的变色龙模式,隐没在那。
“没人。”
“尸体呢?”
“没有,”卡萨德说。他转过身,朝索尔和领事看去,“你们从船的厨房拿了东西吗?”
两人点点头。
“什么东西?”塞利纳斯问。
“食物,够我们吃一星期了。”卡萨德说,转身向山上的缆车站望去。领事第一次注意到上校臂弯里夹着的长长的突击武器,在斗篷下面隐约可见。“我们不知道前面会不会有食物。”
我们活得了一周的时间吗?领事想。他没有吭声。
他们往返了两次,把装备移到了站台里。寒风吹过敞开的窗户,吹过黑色建筑的碎裂圆顶,尖处地啸叫着。返回时,领事和雷纳·霍伊特合力抬着马斯蒂恩的莫比斯立方体,他抬着一端,而霍伊特气喘吁吁地抬着另一端。
“我们为什么要把尔格带在身边?”霍伊特大口喘着气,来到通向站台的金属阶梯的底部。站台上铁锈斑驳陆离,就像橙色的地衣。
“我也不知道。”领事说,他也在大口喘气。
站在终端站台上,他们可以眺望到草之海的远方。风力运输船蹲坐在原处,船帆收起,成了一个黑暗、了无生气的东西。暴风雪掠过大草原,无数的高高草茎上,似乎正泛着白色浪花。
“把东西抬上缆车,”卡萨德喊道,“我到上面去看一下。看看是否可以在操纵舱里把这行走装置重启一下。”
“难道它不是自动的?”马丁·塞利纳斯问,他那小脑袋几乎隐没在厚厚的毛皮中,“就象风力运输船一样?”
“我想不是。”卡萨德说,“进去。我去看看我可不可以让它开动。”
“如果它开了,你没来怎么办?”拉米亚对着上校远去的背影喊道。
“不会的。”
缆车里冷得要命。前车厢里有把金属椅子,小小的后车厢有十几条破烂床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东西。车子很大——至少有八米长,五米宽。前后车厢中间由细薄的金属舱壁隔断,没有门,仅仅开了个口子。后车厢的角落里有个小型洗漱台,差不多跟马桶一般大小。窗户底部齐腰高,一直升到舱顶。
朝圣者把他们的行李堆在宽阔的地板中央,嗵嗵嗵的走来走去,挥着手臂,或者用其它办法,让身子暖和起来。马丁·塞利纳斯笔挺地躺在一条长椅上,全身缩在毛皮中,只露出脚和脑袋顶部。“我忘了,”他说,“他妈的怎么把暖气打开啊?”
领事朝黑色的照明仪板瞥了一眼。“这是电暖。上校开动缆车的时候,就会有暖气了。”
“开不开得动还说不定呢。”塞利纳斯说。
索尔·温特伯给瑞秋换了尿布。现在他又把她包在了婴儿暖衣中,抱在胸前摇着。“我以前从没来过这里,”他说,“你们两个都来过?”
“对。”诗人说。
“我没有,”领事说,“但我见过缆车的照片。”
“卡萨德说过,他曾经是沿着这条路回到济慈的。”布劳恩·拉米亚在另一间房间里叫道。
“我想……”索尔·温伯特甫一开口,便被打断,齿轮发出巨大的研磨声,车身猛烈倾斜,摇晃起来,令人晕头转向。接着,缆绳突然移动,车子开始摇摇摆摆地前进了。每个人都冲到面朝站台一侧的窗前。
先前,在卡萨德爬上长长的阶梯,跑到操纵舱前,他已经把装备扔到了车厢里。现在,只见他跑出了操纵舱的大门,从长长的阶梯上一滑而下,朝缆车飞奔而来。
车子已经远离站台的装载区。
“他过不来了。”霍伊特神父小声说道。
还有最后十米,卡萨德全速冲刺,腿长得不可思议,仿若购物商场中的卡通人物粘纸。
缆车滑出了装载槽,摇摇晃晃脱离了站台。车子和站台之间,已经隔开了一段距离。离底下的石头有八米高。站台甲板上覆着一层冰,闪着条纹。卡萨德全速跑来,车子已经驶离。
“快!”布劳恩·拉米亚尖叫道。其他人也一同喊着。
领事抬头望去,缆绳上包着一层冰,随着车子向前向上驶去,它们正噼啪作响,碎落下来。他重新回头看去。太远了。卡萨德肯定过不来了。
费德曼·卡萨德跑到了站台边缘,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领事第二次想起,他在卢瑟斯动物园上看见过的旧地美洲豹。他隐约地想象着,上校的脚滑在一块冰块上,长腿水平探出,然后无声地掉向下面的雪岩上。然而卡萨德似乎飞了起来。那一刻,时间被定住了。他的长臂张开,斗篷飞在身后。接着,他消失在了车后。
传来一声“砰”的声音。一分钟的漫长等待。没人说话,没人动弹。现在,他们已经升到四十米的高空了,正朝第一座塔攀去。一秒钟后,大伙看见卡萨德出现在了车子的弯角上,他紧紧抓着一系列冰凹和金属把手,费力前行。布劳恩·拉米亚猛地把舱门打开。十只手把卡萨德拉了进来。
“感谢上帝。”霍伊特神父吁了口气。
上校深深吸了口气,顽强一笑。“那儿有个紧急制动手刹。我用沙包把拉刹压住了。我可不想让车子回去再来一次。”
马丁·塞利纳斯指着迅速迫近的维护塔,以及远处上方的云幕。缆绳一路向上,消失在远方。“现在,我猜,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都要穿山越岭了。”
“穿越要多长时间?”霍伊特问。
“十二小时。也许不需要那么多。有时,如果说风太大,冻得太厉害,操纵者会把车停下来的。”
“我们不会停下来。”卡萨德说。
“除非缆绳在哪里断了,”诗人说,“或者我们撞到什么拦路虎。”
“闭嘴,”拉米亚说,“谁想热点饭吃?”
“快瞧。”领事说。
他们走到前窗边。缆车升到了最后一个婀娜的褐色山麓小丘之上,与山顶相距一百多米。他们朝几千米的下方及身后瞥了最后一眼,那儿是站台,朝圣者歇脚地的破屋,还有静止不动的风力运输船。
然后,雪花和厚云将它们包了起来。
缆车上没有真正的烹饪设备,但是后舱有一台冰箱,还有一个微波仪,可以用来重新加热。拉米亚和温特伯把运输船厨房上带出来的各种肉和蔬菜搅在一起,做出了一道还算过得去的炖肉。马丁·塞利纳斯拿出酒瓶,那是他从“贝纳勒斯号”和运输船上拿的,他选了瓶海伯利安勃艮地葡萄酒,配着炖肉喝着。
他们快解决完晚饭的时候,原先紧帖着窗子的黑暗突然一下明亮起来,接着那黑暗全部消散了。领事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突然重现的落日。日光照进缆车,车子里充满了超凡入圣的金色光芒。
大伙不约而同发出叹息。虽然黑暗几小时前似乎便已降临,但是现在,他们升到了云海之上,在这里,矗立着群山的列岛却正被辉煌的夕阳热情款待着。海伯利安的塔,点燃了冰与石的巨顶。领事举目四顾。一分多钟前,他的朝圣者同伴还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上去又黑又小,而现在,大家伙儿都在金色的夕阳下熠熠生辉。
马丁·塞利纳斯举起酒杯。“的确啊,这样好多了。”
领事抬头向他们的旅行线望去,巨大的缆绳延伸向远方,缩小成细线,然后不见了。上方几公里的顶峰处,是下一个金光闪闪的维护塔。
“总共有192座塔,”塞利纳斯语气平平地说着,活像一个导游在兴致索然地做介绍,“每座塔都是由耐用合金和晶须碳建造而成,高83米。”
“我们肯定是在很高的地方。”布劳恩·拉米亚的声音很轻。
“缆车旅行总长96公里,最高点在枯窠山的顶峰,这座山是笼头山脉五大高峰之一,高度达9246米。”马丁·塞利纳斯单调而低沉地说道。
卡萨德上校左右四顾。“车舱被加压了。刚才我觉察到了压力变化。”
“大家瞧。”布劳恩·拉米亚说。
太阳好长时间都栖息在云彩水平线上。现在,它已经沉浸了下去,仿佛从下面将暴风云的内部点燃了,并沿着整个世界的西方边缘,投下了五光十色的华丽衣饰。
雪檐和雨凇仍然在西部高峰的侧面闪耀,这些高峰拔地而起,比慢悭上升的缆车还要高一千来米。此时,还有不少明亮的星星出现在渐渐变黑的苍穹之中。
领事转过身,看着布劳恩·拉米亚。“拉米亚女士,为什么不在现在讲讲你的故事呢?在抵达要塞之前,在离睡觉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拉米亚呷完最后一点酒。“还有谁现在想听?”
玫瑰红的暮光射下,众人齐齐点头。马丁·塞利纳斯耸耸肩。
“好吧。”布劳恩·拉米亚说。她放下空杯子,把双脚抬到椅子上,手肘撑在膝盖上,开始了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