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的?”我厉声叫道。这不是随口一问。掠行艇,登录飞船,直升机,这些东西在近几年来,在飞往光阴冢的途中都没多少好运气。那些机器虽然抵达了,但“无”了乘客。这些诡异之事在给伯劳鸟神话添砖加瓦呢。
这小人躲在皱巴巴的披风里,耸耸肩。他的这套行头本是为了表现出显赫华丽,却仅仅让他看上去像是大腹便便的小丑。“我跟着最后一批朝圣者来的,”他说,“然后从时间要塞那儿爬——爬——爬了下来,来看看你。马——马——马——丁,我发现你有好几个月没写一个字了。你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我沉默地怒目而视,侧身走近。
“也许我能解释,”比利王说。他看了看《海伯利安诗篇》的最后一页,似乎那里藏着这个又长又费解谜题的答案。“最后一节写于去年的某星期,正是詹·特·特里奥失踪的那星期。”
“然后呢?”我已经走到了桌子的远端。我装出一副随意的神情,把一小堆手稿朝我拉近,这样比利就鞭长莫及了。
“那——那——那——那天……根据自卫队监视员说……是诗人之城最——最——最后一个居民死掉的日子,”他说,“最后一个,除——除——除了你,马丁。”
我耸耸肩,开始沿着桌子走。我得走到比利那儿,又得不让稿子挡道。
“你瞧,你还——还——还没写完,马丁,”他的声音低沉、悲伤,“人类还是有可能从没落中幸——幸——幸——幸存下来的。”
“不可能。”我说道,走得更近了。
“但是你没法写了,对不,马丁?你没法写——写——写——写这部诗了,除非你的缪——缪——缪斯开始屠杀,对不?”
“放你的狗屁。”我说。
“也许吧。但这巧合实在醉人。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被饶过一命,马丁?”
我又耸了耸肩,把另一堆纸拉过来,不让他碰。我比比利高,比他壮,而且心怀叵测,我必须确定,我把他从椅子中拎起来掷出去的时候,他怎么挣扎也损坏不了这些稿子。
“该——该——该——该解决解决这个问题了。”我的恩主说。
“不,”我说,“是你该滚蛋了。”我把最后一堆诗文推到一边,举起双手,我惊讶地看见,我的一只手正握着黄铜烛台。
“请你住手。”比利王轻声说,从衣兜里拿起一根神经击昏器。
我仅仅停了一秒钟。然后大笑道:“你这可怜的低贱骗子,”我说,“那他妈的武器是你的命根子,你难道敢用么?”
我往前迈去,举着烛台砸去,要把他封杀出局。
我的脸靠在庭院的石头上,一只眼睛勉强睁开,看见群星仍然透过风雨商业街廊那破败穹顶的栏栅照射下来。我的眼皮抬不起来。四肢和躯干感到隐隐刺痛,感觉终于回来了。似乎整个身体沉睡过去了,而现在刚痛苦地醒来。我痛得直想大叫,但是我的下巴和舌头却罢工了。突然,我被扶了起来,靠在了一条石凳上,我能看见整个庭院,以及李思梅特·考贝特设计的无水喷泉。在黎明前流星雨一闪一闪的照射下,青铜拉奥孔正和青铜巨蟒搏斗。
“抱——抱——抱歉,马丁,”传来熟悉的声音,“可——可——可这疯——疯——疯狂的一切必须结束。”比利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手里拿着一大叠稿子。其他一堆堆纸正躺在喷泉的骨架上,栖息在金属特洛伊战士的脚底。边上蹲着一桶开口的煤油。
我试图眨眨眼。眼皮动起来就像生锈的铁。
“你的晕眩几秒——秒——秒……几分钟内就要消——消——消失了,”比利王说。他走到喷泉中,举起一捆手稿,打火机轻轻一点,把它点燃了。
“不!”我从紧咬着的牙关中痛苦地喊出了声。
火焰舞动着,熄灭了。比利王松手让余烬掉进喷泉,然后拾起了另一叠纸,卷成圆柱形。火焰照亮了他皱脸上的泪水。“是你把——把——把它引——引——引出来的,”这小人气喘吁吁道,“一定要结束这一切。”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的双手双腿扯动,如同牵线木偶被胡乱牵引的四肢。那痛苦简直难以置信。我又喊了一声,那痛心疾首的声音在大理石和花岗岩之间回荡。
比利王拿起一大捆纸,停了下来,读了读第一页的诗:
“没有传说,没有靠山
这羸弱的死亡,我怀有,
这永世的岑寂,我背负,
这一成不变的阴暗,这三个不动的身形,
如一轮满月,压我心头。
我的大脑虽燃烧,明察秋毫仍在我心,
那银色月光,洒满黑夜。
日复一日我心思,
憔悴噬我,恶魔啃我——
时时刻刻我祈祷,
死神驾临,带我离谷,
所有负担,脱离我身。
绝望喘息,这天翻地覆,
每刻每秒,我诅咒我自己。”
比利王仰望着群星,把这页纸付之一炬。
“不!”我再次叫了起来,用力弯起我的腿,然后单膝跪了起来,试图用一只手臂平?住身体,但那只手刺痛得厉害,我无力地倒向一侧。
披风中的人影又拾起一叠纸,那叠纸太厚卷不起来,他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着。
“我见到一张苍白的脸,
不带一丁点悲伤,却是又白又凄惨。
永恒之疾来相缠,死神大人却不管,
那病不断来变换,幸福死亡不催赶。
不死不活那张脸,
胜过百合和悲伤,
除此我再无法想,然我见到那张脸……”
比利王拿起打火机,这一页和其他五十页纸熊熊燃烧起来。他把燃烧着的纸扔进喷泉,再去拿其他的。
“求你!”我哭喊道,重新爬了起来,靠在石凳上,我不顾那偶然的神经刺激的抽搐,挺直双腿,“求你。”
第三者其实并没有从黑暗中现出多少身影,没有冲击到我的意识;似乎它一直在那,而我和比利王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直到火焰变得更加明亮了,我才看见了。它高得无法想象,有四只手臂,以铬和软骨铸造而成,这就是伯劳鸟。它那红色的目光向我们转来。
比利王喘息着,朝后退去,然后又走向前把更多的诗文扔进火里。暖风下,灰烬慢慢堆高。一群鸽子从爬满藤蔓的破裂穹顶的钢梁中兀然起飞,爆发出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
我朝前移动,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蹒跚。伯劳鸟一动不动,那血红的凝视也没有动弹。
“滚!”比利王叫道,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口吃了,声音激昂,双手拿着一把燃烧着的诗文,“从哪个坑来,就滚回哪个坑里去!”
伯劳鸟似乎微微把头倾下了一点。红光在那尖利的表面闪烁着。
“我的主!”我喊道,当时我不知道到底是在对比利王说,还是对这个来自地狱的鬼怪说,即使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最后几步,向比利的胳膊探去。
他不在那了。一秒前,这个垂老的国王离我仅一手之遥,下一刻,他就在十米外了,被高高地举离了庭院石地。如同钢铁棘刺般的手指刺穿了他的胳膊、胸膛和腿,但是他仍然在翻腾,我的《诗篇》也仍在他的拳头里燃烧。伯劳鸟把他举了出去,就像父亲献出他的孩子打算将他洗礼一样。
“毁掉它!”比利叫道,他被别住的手臂可怜地摆动着,“毁掉它!”
我停在喷泉边缘,虚弱地挣扎在坠落边缘。一开始我以为他说的是毁掉伯劳鸟……然后我觉得他是说诗文……接着我明白这两个意思都有。一千多页手稿乱糟糟地躺在无水喷泉中。我抬起那桶煤油。
伯劳鸟一动不动,仅仅是把比利王缓缓地拉回到胸口,那动作带着慈爱,真是古怪。比利扭动着身子,无声地呐喊着,一条长长的钢铁棘刺从他那小丑绸缎中伸了出来,突出在胸骨上方。我蠢头蠢脑地站在那,想起了我小时候展出过的蝴蝶藏品。我慢条斯理地拿起煤油桶,动作中带着机械感,将煤油泼在散乱的纸堆上。
“结果了它!”比利喘息道,“马丁,为了上帝!”
我拾起他丢在地上的打火机。伯劳鸟仍旧一动不动。鲜血浸湿了比利外衣的黑色补丁,然后和衣服上本就有的深红方块混合在了一起。我大拇指按着古老的打火机,一次,两次,三次;只有火星。透过泪水,我能看见自己毕生的作品正躺在积灰的喷泉中。我扔掉了打火机。
比利尖叫起来。随着他在伯劳鸟的怀抱里扭动,我隐约听见刀刃刮擦骨头的声音。“结果了它!”他喊道,“马丁……哦,上帝!”
我转过身,快速走了五步,把半桶煤油泼了出去。浓烟模糊了我本就模糊的双眼。比利和这个举着他的不可思议生物都被浸成了落汤鸡,活像滑稽全息电影中的两个滑稽演员。我看见比利眨了眨眼,胡言乱语;我看见伯劳鸟轮廓分明的光滑口鼻,倒映出流星点亮的夜空,然后,比利手中仍紧紧握着的纸张的燃烧余烬,那点燃了煤油。
我举起双手护着我的脸——太迟了,胡须和眉毛被火烧燎了——我踉踉跄跄朝后退,最后,喷泉的边缘挡住了我的退路。
片刻之内,这火葬堆呈现出一幅完美的火焰塑像:蓝黄相间的圣母怜子像,那是四臂圣母玛利亚抱着金光闪闪的基督的雕像。那燃烧着的身体扭动拱起,仍旧钉在钢铁棘刺和二十多只解剖魔爪上,一声呐喊响彻云霄,到现在我仍无法相信那声音竟出自拥抱死亡的人。那喊声将我震得跪地不起,整个城市的每一个坚硬表面都在回响,鸽子被惊得盘旋纷飞。几分钟内那喊声仍不绝于耳,直到火焰熄灭。灰烬,眼膜图像,什么也没留下。然后,又过了个把分钟,我意识到现在回荡在耳畔的喊叫声是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