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如此,奥兰迪还是为我征了两名老练的丛林飞行员,驾驶两架种植园掠行艇,飞到大裂痕进行营救远征活动。我们在大裂痕待了尽可能长的时间,希望避地势工具和好运会伴随我们,让我们来到毕库拉的国土。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甚至绕道躲避火焰林,但还是因为特斯拉的放电失去了一艘掠行艇,失去了四个人。”
霍伊特神父停顿了一下,微微摇晃着身子。他紧紧抓着桌子的一角,稳住了自己的身子,然后清清嗓子,说道:“其他没什么可讲的了。我们找到了毕库拉的村子。他们有七十个人,每个人都像杜雷的日记中所说,又蠢,又不爱说话。我从他们口中得知,杜雷神父在企图穿越火焰林时死了。比斯托袋子幸免了下来,在袋子中,我们发现了他的日记和医学数据。”霍伊特看了看其他人,过了一秒,他把头埋了下去。“我们说服他们,叫他们指给我们看杜雷神父的死难之处,”他说道,“他们……啊……他们没有埋葬他。他的遗体被严重烧毁了,腐烂了,但这足以告诉我们,强烈的特斯拉电束已经毁掉了……十字形……一并毁掉了他的身体。
“杜雷神父命享真死,我们把他的遗体带回到佩瑞希伯种植园,在那,我们为他举行了完整的丧礼弥撒,将他安葬,”霍伊特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竭力反对,但是奥兰迪先生还是用他从种植园带来的可控核武器,摧毁了整个毕库拉的村落,连带毁掉了一部分大裂痕的峭壁。我想,毕库拉已经灭绝了。就我们所知,迷宫的入口和所谓的大教堂也肯定随着山崩被毁掉了。
“我在远征途中受了好几处伤,因此必须留在种植园养好身体,过了好几个月,我才回到了北大陆,预约并搭载飞船,回到了佩森。除了奥兰迪先生,爱德华蒙席,以及爱德华蒙席决心告诉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些日记,更没有人知道日记的内容。就我所知,教会没有任何跟保罗·杜雷神父的日记相关的声明。”
霍伊特神父一直站在那,现在他坐了下来。汗珠从他下巴上滴下;他的脸反衬在海伯利安的光线下,青中带白。
“这就是……全部吗?”马丁·塞利纳斯问道。
“对。”霍伊特神父忍着剧痛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海特·马斯蒂恩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建议大家收拾好行李,三十分钟内,我们会在十一区,在我们的领事朋友的飞船上会合,希望大家尽快。至于我,我会乘巨树的登陆飞船,随后和你们会合。”
大部分人在十五分钟内便集合起来了。圣徒在这一区内部的工作码头上,搭建了一个通道,通往领事飞船的顶层望台。领事在前面开路,领着大家进入休息室,克隆人船员把行李搬了上去,随后便离开了。
“啊。一件迷人的古老乐器。”卡萨德上校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施坦威钢琴的盖子。“是大键琴吗?”
“钢琴,”领事说,“大流亡前的。所有人都到齐了吗?”
“就剩霍伊特没到了。”布劳恩·拉米亚说着,在投影舱中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海特·马斯蒂恩走了进来。“霸主的战舰已经同意你们降落到济慈的航空港,”船长说,他左右四顾了一遍,“我会派我的船员看看霍伊特是否需要帮助。”
“不,”领事说,他换了个声调继续说道,“我去叫他来。你能告诉我怎么去他的寓所吗?”
巨树之舰的船长盯着领事看了好几秒,然后伸手进袍子的褶皱中。“一路顺风,”他一边说,一边递给他一张晶片,“今晚午夜,在济慈的伯劳神殿出发,我会在那与你们再次相见。”
领事鞠了个躬。“能在巨树的呵护备至的树枝下旅行,我感到无比荣幸,海特·马斯蒂恩,”他彬彬有礼地说道。然后转向其他人,做了个手势,“大家请自便,可以待在休息室,或者去甲板下的图书馆。飞船会满足你们的需要,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它。我和霍伊特一返回,我们就可以启程了。”
朝巨树之舰上方走了一半路,就看见了神父的环境舱,就在远处一条附属树枝中。正如领事所料,海特·马斯蒂恩给他的通信志方向指引晶片,也是掌纹锁的超驰装置。一开始,领事按着广播器,捶打着入口进入器,过了几分钟,还是不起作用。然后,领事触发了超驰装置,终于进入了舱中。
霍伊特神父正弯腰屈膝,在草毯的中部翻滚。铺盖、装备、衣服、标准医药箱的东西撒在他边上的地板上。他扯掉了他的短上衣,扯掉了领子,衬衣已经被汗水浸湿,松松垮垮的贴在身上,又湿又皱,手抓过的地方留下道道裂痕,衣服已经破烂不堪。海伯利安的光线从舱壁中渗透进来,使得这奇异的戏剧场面仿佛是水下的舞台场景,或者是,领事想,大教堂中的场景。
雷纳·霍伊特的脸痛苦的扭曲着,他的手朝胸脯上抓去。前臂裸露的肌肉上下翻腾,就像有什么活物在他泛着油光的苍白皮肤下移动。“注射器……坏了,”霍伊特喘着气,“求你!”
领事点点头,命令门关上,然后弯腰蹲在牧师身旁。他把霍伊特手中紧紧攥着的无用注射器拿了过来,挤出针筒中一管的液体。超级吗啡。领事再次点头,他从医药箱中拿出另一支注射器,这医药箱是从他自己的飞船上带下来的。不到五秒时间,他便在针筒中充入了超级吗啡。
“求你。”霍伊特乞求道。他的整个身体在痉挛。领事几乎可以看见痛苦的波浪穿袭了这人的身体。
“可以,”领事说。他疲惫不堪地吸了口气,“但是首先,我要听完故事的其余部分。”
霍伊特盯着注射器,虚弱的探向它。
领事现在也在出汗,他举着注射器,正好让霍伊特触手不及。“可以,”他说,“只要你讲完故事的其余部分,我会立刻给你。我要知道,这很重要。”
“哦,上帝,我主耶稣,”霍伊特呜咽道,“求求你!”
“可以,”领事气喘吁吁地说,“可以,你一讲完真相,我就给你。”
霍伊特神父瘫倒在他的前臂上,猛烈地喘着气。“你他妈的混蛋,”他喘息着。牧师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在身体停止颤动前,抑制住了大口的喘息,试图坐起身。当他看向领事时,那发狂的眼睛中有着某种解脱的东西。“那……你会给我……注射吗?”
“会的。”领事说。
“好吧,”霍伊特以某种乖戾的口气轻声说道:“真相。佩瑞希伯种植园……就像我说的。我们在十月头上……李修斯……杜雷……失踪八年后……飞到那。哦,上帝啊,好疼!酒精和内啡肽不再起作用。只有……纯净的超级吗啡……”
“对,”领事轻声说道,“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故事一讲完。”
牧师低下头。汗水从他的脸颊上、鼻子上滴下,流到浅草上。领事看见这个男人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仿佛他打算要攻击一样,然后,另一阵痛苦的痉挛折磨着此人瘦削的身体,霍伊特向前仆倒在地。“掠行艇没有被特斯拉……摧毁。我和森法,两个男人……在大裂痕附近勉强向河上流行进……而……而奥兰迪向下游搜寻。他的掠行艇……要等雷雨平息下来。
“毕库拉来的时候是在晚上。杀了……杀了森法,飞行员,另一人……忘了叫什么名字了。留下我一人……活着。”霍伊特伸向他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意识到它已经被他扯脱掉了。他短短一笑,转而呜咽起来。“他们……跟我讲了十字架之道。讲了十字形。跟我讲了……火焰圣子。
“第二天早上,他们带着我去看圣子。带我……去看他。”霍伊特挣扎着直起身,挠着自己的脸颊。他的眼睛圆睁,虽然仍旧痛苦不堪,但显然已经忘记了超级吗啡。“火焰林里大约三千米远的地方……巨大特斯拉……至少八十,一百米高的特斯拉。当时还很平静,但空气中仍有不少……不少电荷。到处都是灰烬。
“毕库拉不会……不会走得太近。他们只是跪在那,俯着他妈的一个个秃脑瓜。但是我……走近了……必须。哦上帝啊……哦,我主耶稣,是他。杜雷。他残留的遗体。
“他架了条梯子在那,往上爬了三米……或许四米……来到高高的树干上。建了个平台一样的东西。作为基底。他折断了避电杆……制成一根长钉一样的东西……然后把它两头削尖了。他肯定是用石头把长长的杆子敲进了自己的脚,也敲进了比斯托平台,敲进了树中。
“他的左臂……他把树桩敲进挠骨和尺骨之间……没有戳中血管……就像该死的罗马人所做的。敲得极为细心,保证他的骨头不会散架。另一只手……右手……掌心向下。他首先磨尖了长钉。两端都削尖。然后……刺穿了右手。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把长钉弯了过来。就像弯钩。
“梯子很久以前……就塌掉了……但那是比斯托。烧不坏的。我用它爬上去,来到他面前。一切都在许多年前烧毁了……衣服,皮肤,血肉……但是比斯托袋子仍然挂在他的脖子上。
“甚至在那时,合金制的长钉仍然导有电流……我看得见……感觉得到……冲击着这个人的遗体。
“它看上去仍旧像是保罗·杜雷。这很重要。我告诉了蒙席大人。没有了皮。皮开肉绽,已成一堆烂糊。可以看见神经一样的东西……就像又灰又黄的根须。上帝啊,那味道。但是它看上去仍旧像是保罗·杜雷!
“然后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不知怎么……甚至在读到这本日记前就明白了。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他就这么挂在这……哦,我的上帝啊……七年来一直活着。死着。十字形……促使他再次活过来。电流……七年来每一秒……都在他身体内翻腾。火焰。饥饿。痛苦。死亡。但是这天杀的……十字形……以某种方式……从树中榨取物质,或许是空气中,反正有什么就榨取什么……重造出它所能造的……促使他活下来,促使他感受到这些痛苦,重复,重复,重复,重复……
“但是他赢了。痛苦是他的同盟。哦,耶稣啊,不是在树上,不是在这利矛中,也不是在其他中的几小时,而是整整七年啊!
“但是……他赢了。当我拿走袋子,他胸口的十字形也掉了下来。刚好……从长长的该死的根部……掉了下来。然后这东西……这个我确信是个尸体的东西……抬起了头。没有眼皮。眼睛被烤白了。嘴唇也没了。但它看着我,笑了。他笑了。然后他死了……真的死了……死在我的怀里。第一万次的死,但这次是真的死了。他对着我笑着,死了。”
霍伊特顿了顿,静静地和他自己的痛苦交谈着,然后咬牙切齿继续道:“毕库拉带我……回到……大裂痕。第二天,奥兰迪来了。救了我。他……森法……我不能……他用激光摧毁了村子,烧死了毕库拉,他们站在那,就像愚蠢的绵羊。我没有……没有和他理论。我放声大笑。哦上帝啊,请宽恕我。奥兰迪用核武器摧毁了那个地方,那是可控武器,他们用来……用来开垦丛林……纤维塑料矩阵田。”
霍伊特直勾勾地盯着领事,右手痛苦扭曲地比划着。“起初,止痛药还是有效的。但是每年……每天……它的效力越来越短。甚至在沉眠中……也痛苦。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可他如何……七年啊!噢,上帝啊。”霍伊特神父边说,边撕扯着地毯。
领事立刻行动,把满满一针管的超级吗啡注射在牧师的腋窝下,然后扶住瘫倒的牧师,慢慢将这不省人事的人儿放到地板上。眼前的东西隐隐若现,领事撕开霍伊特被汗水浸透的衬衣,把破烂不堪的衣服扯到边上。那东西,自然就在那,躺在霍伊特的胸口,躺在苍白皮肤上,就像某个巨大粗糙的十字架形状的蠕虫。领事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将牧师翻了个身。第二个十字形跟他预期的一样,就在这个瘦弱之人的肩胛骨之间,是个略小一点的十字架形状的伤痕。领事的手指拂过这热烫的肉,那东西微微颤动着。
领事轻手轻脚地走动着,但是手脚麻利,他打包好牧师的行装,整理好房间,给不省人事的牧师穿好衣服,动作温柔小心,就像是在给一个死去的亲人穿衣服。
领事的通信志传来嗡嗡的信号。“要走了。”是卡萨德上校的声音。
“我们来了。”领事回复道。他通过通信志发送编码,召唤克隆人船员来搬行李,但是他自己抱起了霍伊特神父。这人的身体似乎一点分量都没有。
舱门开了,领事走了出去,从树枝的深色阴影中,来到那个世界蓝绿相间的光照下,现在星球已经覆满了整个天空了。领事想到,他该给其他人讲述什么样的虚假封面故事呢,他停了一秒钟,看着沉睡的男人的脸庞。他抬头瞥过海伯利安,然后继续前行。即使引力场完全是地球的标准,领事知道,他怀里的身体也决不会给他造成多重的负担。
这位曾经的父亲,他的孩儿已死。领事继续走着,他再一次感觉到某种情感,那是抱着熟睡孩子上床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