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茶禅一味

庆郡王龙世兴在得悉太后萧自容已经同意吕步摇辞去相位之后,方才前往相府亲自送上了喜帖。

在这件事上他表现得如此慎重也不奇怪,毕竟他不想落人口舌。

吕步摇的病已经完全好了,听说龙世兴登门,让人将龙世兴请到了上次见面的书斋,龙世兴抵达之后发现,父亲生前送给吕步摇的大雍疆域图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幅秦道子手绘的《寒江孤影图》,这幅画画得是冬天一老渔翁独钓寒江雪的场景。

龙世兴意识到老师是故意在这里见他,就是要他看到那张疆域图已经不在了,这就表明老师对他彻底失望。

饮了几口茶,龙世兴将亲手书写的请柬送上。

吕步摇望着这份迟来的请柬心中颇多感触,千言万语汇成了两个字:“恭喜!”甚至连王爷二字都懒得多说了,龙世兴比他预想中还要谨慎,记得那天龙世兴登门求助之时,吕步摇故意将他带到了这里,让他看到那幅疆域图,趁机考验龙世兴的血性和雄心,让吕步摇失望得是,数十年的时间已经将龙世兴的锋芒磨砺得荡然无存,龙世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豪情壮志,甚至没有表现出丁点的血性,让这样一个人去牺牲,去顶着压力拯救大雍显然是不可能的。

哀莫大于心死,吕步摇对自己的这个学生已经彻底丧失了期望。

龙世兴道:“太后不会亲临桑府证婚了。”

吕步摇并不意外,在秦浪和龙熙熙的婚事上萧自容制造障碍,虽然婚期未变,新郎新娘还是他们两个,可是所有人都清楚这门亲事是秦浪凭着自己的本事争回来的。萧自容不去当这个证婚人算她有自知之明,当然也存在她可能在规避有可能出现的风险。

吕步摇认为龙世兴强调这件事是在暗示他,此前想在婚礼之上控制萧自容的想法根本是不可行的。

吕步摇当然知道不可行,他之所以那样说真正的用意是在考验龙世兴,可龙世兴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吕步摇也看出,考验龙世兴的人可不仅仅是自己一个,太后萧自容也在考验他的忠诚和胆色。

龙世兴在这次风波中懦弱的表现,令自己失望,但是从太后的立场来看,龙世兴是可以放心的。

虽然吕步摇表面上没什么变化,可龙世兴仍然能够感觉到他对自己发自内心的疏远,恭敬道:“恩师,我希望您能担当这个证婚人。”

“别忘了你是娘家人,秦浪娶亲还是听桑家的安排吧。”

“桑竞天的心中根本没有这个干儿子,如果不是熙熙坚持,我还真是想秦浪入赘。”

吕步摇道:“他们的亲事波折已经够多了,王爷还是不必给他们制造障碍了,你这个乘龙快婿绝非池中之物,郡主有眼光!”

龙世兴老脸一热,当着自己的面夸女儿有眼光,那就是暗示自己有眼无珠了,尴尬道:“恩师不回青岭了?”

吕步摇淡然道:“回不去了,其实在哪儿终老还不是一样,既然太后认为我这把老骨头对大雍还有些用处,那我就只好留在这里了,为大雍修史也是老夫一直的心愿。”重新拿起那张喜帖道:“王爷的书法荒废了。”

龙世兴越发惭愧:“学生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吕步摇道:“王爷可没有辜负我。”言外之意你辜负得是你爹景王龙明达,辜负得是你龙氏列祖列宗,辜负得是大雍的百姓。

龙世兴道:“恩师,我听说您让秦浪在郡马府和八部书院之间留了一道小门?”

吕步摇微笑点头道:“串门儿方便,不瞒你说,我和秦浪一见如故,很想交这个小朋友,你也不必担心,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不会带给他们小两口任何麻烦。”

龙世兴有些坐不下去了,敷衍了几句,起身告辞。

吕步摇没有送他,龙世兴走了没多久,桑府的马车就到了,却是桑竞天打着送喜帖的旗号前来拜会老丞相。

如果不是张延宗的这场风波,一切本不该如此仓促,后天就是成亲之日,虽然结果未变,但是准备的过程明显仓促了起来,太后萧自容明确表示没时间过来证婚,放眼大雍最合适的证婚人就是丞相吕步摇了。

得到萧自容那边的暗示,桑竞天不得不亲自走一趟,于情于理他也该走这一趟,吕步摇虽然主动交出了丞相之位,并不代表着他的影响力完全丧失,太后封他为安国公,又让他掌管八部书院,就是充分考虑到了吕步摇在大雍朝政中的影响力,当然萧自容不敢放虎归山,虎老雄风在,还是将他关在身边的笼子里最安全。

人都会有这样一天,吕步摇的今天或许就是自己的明天,桑竞天和吕步摇的政见不同,两人想要辅佐的人也不一样,朝廷中谁人不知太后萧自容垂帘听政,小皇帝龙世祥上位全都是吕步摇鼎力相助的缘故,桑竞天在丁忧期间一直关注着朝中的消息,只是他并没有料到萧自容上位之后首先打压的对象居然会是吕步摇。

不过他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道理,吕步摇并不糊涂,他立捧龙世祥上位的目的就是捧起一个傀儡,最终的目的是他自己要来把持朝政,等他完全控制住了局面,随时可以废掉小皇帝,更不用说太后萧自容。

顺德帝龙明成病重之时对他夺情起复重新任用,是因为龙明成看穿了吕步摇的野心,所以才要在临终前树立一个可以和吕步摇抗衡的对手,上位者最重要就是平衡之道。

桑竞天此前受到冷遇的原因是因为立嗣,他支持梁王龙世清,所有人都知道太子龙世祥脑子有问题,根本没有能力处理朝政,可顺德帝最后还是选择了这个傻儿子,可能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那么早死。

俱往矣!

桑竞天即将登上丞相之位,这两天就会正式下旨,面对萧自容主动释放的善意,桑竞天要重新考虑以后的布局,吕步摇虽然选择隐退,可他的影响力仍然不容小觑,至于自己以后最大的对手,最可能就是陈穷年,萧自容改朝制的最大受益者就是陈穷年,廷尉徐道义以后很可能会入职礼部,陈穷年执掌大雍律法一事已经是板上钉钉。

吕步摇将今晚的迎来送往视为自己官场生涯的回光返照,只要朝廷正式下旨,他的丞相之位就成为过去,以他的年龄很难回到权力巅峰,可以预见,他以后将过上退而不隐的日子。

桑竞天送上喜帖,同时表达了请吕步摇为秦浪和龙熙熙证婚的意思。

吕步摇将此视为一种形式,太后萧自容终于还是给了他一个风光退场的机会,他应承下来,不仅仅是要给桑竞天这个面子,也出自他对秦浪的欣赏。

桑竞天道:“丞相为何要在这种时候选择隐退?”

吕步摇道:“老夫也知道在此时隐退愧对先帝的重托,可毕竟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如果坚持呆在相位上,非但对大雍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阻挠大雍的发展,人要有自知之明。”

桑竞天道:“丞相这一退,群龙无首。”

吕步摇微笑道:“老夫过去也只是一个穿针引线之人,拿不得什么主意,不瞒你说,我这次退下来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是桑大人重任在肩,老夫听说,太后仍然要改制,桑大人以后的压力恐怕就大了。”

桑竞天没说话,毕竟圣旨未下,他还不能以丞相自居。

吕步摇道:“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过去桑大人并不赞成三省六部制,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

桑竞天道:“吕相以为大冶国的朝制在大雍适不适用?”

吕步摇沉思了片刻道:“三省六部的确有其长处,但是大雍目前的状况并不适合。先帝驾崩不久,新皇年幼,应该以稳定为主,而不是急于变法改制。”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本来他不想评论大雍的朝政,可是他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彻底割舍,离开之前还是对桑竞天说上几句。

桑竞天其实也是这么认为,如果在改制变法一事上进行得太过激进,必然会伤及许多人的利益,让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大雍政体雪上加霜,在现在这个时候取代吕步摇登上相位,他所承受的压力可见一斑。

桑竞天道:“先帝指定顾命大臣的用意也是为了维稳,不过太后应该有她自己的考虑。”

吕步摇道:“就算是改制也非一蹴而就的事情,桑大人接下来的几年要多多操劳了。”

桑竞天从吕步摇的话中把握到了他的暗示,不错,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一蹴而就,就眼前的局势而言只能用一个拖字诀了。

腊月初五清晨,龙熙熙来到大报恩寺上香,今天她的主要目的并非是祈福,而是想见一个久未谋面的人。

陈薇羽在大报恩寺明心院伴着青灯古佛已经渡过了七十多个日夜,眼看即将期满,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安逸的生活,虽然离开的日期临近,可是她的内心却充满了忐忑,对成为皇后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期盼,时间果然可以改变许多的东西。

陈薇羽和龙熙熙素未谋面,更谈不上什么交情,可听说龙熙熙是秦浪未过门的妻子,陈薇羽就决定和她见上一面,其实无论龙熙熙是不是郡主身份,只要她和秦浪有了关联,陈薇羽就有兴趣,她很好奇秦浪究竟选择了怎样的一位女子。

身穿灰色居士服的陈薇羽在院落中等候,依然记得上次秦浪闯入明心院的情景,那场意外火灾并未损毁明心院的主体建筑,虽然一禅大师提出给她换个地方,可陈薇羽谢绝了他的好意,仍然留在这里,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人就会习惯,内心也获得了安定。

明心院就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宁静空间,在这里陈薇羽可以暂时忘却尘世的喧嚣,享受属于她自己的宁静。

当龙熙熙走入明心院,陈薇羽内心所有的宁静瞬间被打破了,她万万没有想到龙熙熙就是柳细细,更想不到两度害她的龙熙熙居然和秦浪走到了一起,不可思议。

就算陈薇羽怎样去找理由,也想给不出秦浪和龙熙熙在一起的合理性,除非秦浪和龙熙熙一早就相识?陈薇羽很快就否定了这个阴谋论,在她心中秦浪代表着生命中一段美好的回忆,她即将失去自己的人生,不想连这份美好的记忆也失去。

龙熙熙身披白色貂裘,内衬绿色长裙,宛如一朵盛开在冬日雪中的白色蔷薇,纯洁无瑕,来到陈薇羽面前柔声道:“参见姐姐!”

洗去铅华的陈薇羽一双剪水双眸打量着龙熙熙,表情静如止水:“你是柳细细还是龙熙熙?”

龙熙熙道:“姐姐愿意怎样称呼我就怎样称呼我。”

陈薇羽邀请龙熙熙进屋,两人在长案两旁跪坐下来,陈薇羽不紧不慢地为龙熙熙烹茶,龙熙熙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陈薇羽的那幅画像上,轻声道:“这幅画是阿浪为你画的?”

陈薇羽听到阿浪两个字,一颗心加速跳动了几下,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点了点头。

龙熙熙道:“真好,他也给我画了一幅。”

陈薇羽道:“过去一直都不知道你是庆郡王的女儿。”

龙熙熙笑道:“我故意瞒着姐姐的,我命苦,自小就被父王送去了外面,一直过着漂泊不定的日子。”

“明白,若是不辛苦,你也不会去那种地方。”

龙熙熙焉能听不出陈薇羽话中的含义,淡然笑道:“熙熙过去不懂事,得罪姐姐的地方还望多多海涵。”

陈薇羽将倒好的茶送到龙熙熙面前,龙熙熙说了声谢谢,端起茶盏闻了闻茶香道:“好香啊。”

“茶禅一味,何香之有?”

龙熙熙道:“心有芬芳,万物皆香。”

陈薇羽默默端起一杯茶,心中暗忖,龙熙熙是在告诉自己,她即将嫁给秦浪心情大好,看到任何事物都是美好的,想起自己虽然即将结束这三个月青灯古佛的苦修,可离开大报恩寺,等待她得即将是嫁给小皇帝成为大雍皇后的命运。

名义上大雍皇后是后宫之主,可真正意义上掌控后宫大权的人还是太后萧自容,比起龙熙熙,她们两人的命运走向了两个极端,陈薇羽抿了口清茶道:“你们两人何时化敌为友了?”

龙熙熙嫣然一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不瞒姐姐,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喜欢上了他。”

陈薇羽对她的话将信将疑,换成别人或许会被她骗过,可自己曾经亲眼见证秦浪和她斗个你死我活的场面,记得在万花楼后花园内,秦浪还一刀砍伤了她。

龙熙熙似乎猜到了陈薇羽的怀疑:“我知道姐姐不信,可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自从他砍了我那一刀,我就记住了他,开始恨得要死,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可后来我见到他为了你出生入死,我居然感到嫉妒,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喜欢上了他。”

陈薇羽温和的目光转冷:“你不用故意说给我听,其实他娶什么人我根本就不在乎。”

“不在乎吗?我不信你如此绝情。”

陈薇羽盯住龙熙熙的目光已经有了些许怒色:“你知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全都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龙熙熙点了点头道:“知道,姐姐的意思是等你登上了后位,抄了庆郡王府,这我信,可你纵然当了皇后又灭谁的族?难道要将我们龙氏宗主灭掉?”

陈薇羽道:“如果你今天来说这些事情,你可以走了。”

龙熙熙道:“姐姐生气了,看来这三个月的功夫白费了,我今天前来可不是要气你,只是想和姐姐分享一下心中的喜悦,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我没什么朋友。”

陈薇羽道:“你我不会成为朋友。”

“姐姐心中仍在怨我。”

陈薇羽摇了摇头道:“没有的事情,你是龙熙熙又不是柳细细。”她知道龙熙熙既然敢来这里见面,就不会承认过去做过的事情。

龙熙熙道:“我来见你并不是要向你炫耀什么,我只是想求你一件事。”

陈薇羽冷冷望着她道:“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你什么?”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秦浪,你知不知道秦浪先天魂魄残缺,以他的状况最多也就是七年阳寿。”

陈薇羽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秦浪表现乐观,健康开朗,实在无法将这样的人和一个短命鬼联系在一起,陈薇羽轻轻将茶盏落下,漫不经心道:“他的事情好像轮不到我来过问,况且就算我想帮也无能为力。”

“你嫁入皇室不仅仅是为你父亲铺路,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寻找《阴阳无极图》吧?”

“放肆!”陈薇羽怒斥道。

龙熙熙道:“只有《阴阳无极图》可以帮助秦浪找回失去的二魂两魄,我知道你心中也喜欢他对不对?你也一定想帮他对不对?”

陈薇羽道:“既然你这么好奇,那么我坦白地告诉你,不错,我喜欢他,正因为如此,我才不会帮你,既然你选择了他,就应该做好接受命运的准备。”

龙熙熙笑道:“陈薇羽,你果真还是沉不住气,证明你果然喜欢他,只是我不明白,你明明心里有人,为何还能去嫁给小皇帝?反正我是做不到,我心中自始至终只有阿浪一个。”

陈薇羽道:“他若是死了呢?”

龙熙熙叹了口气道:“谁知道呢?反正我们还有七年的幸福时光,总好过你一个人孤零零在深宫中寂寞一辈子。”

不等陈薇羽下逐客令,龙熙熙已经站起来了,临行之前将一个小小的卷轴放下,笑道:“我这次没带什么礼物,就手抄了几首阿浪写得小诗,供姐姐排遣寂寞。”

陈薇羽拿起卷轴,手指已经微微发颤,本想当着龙熙熙的面将这卷轴丢出去,可终于还是控制住了情绪,龙熙熙就是要乱了她的心境,她发现了自己的软肋,秦浪就是她的软肋,三个月的清修仍然没有让她堪破一个情字。

陈薇羽有些后悔了,当初她不该玩火,本想着在入宫之前尝试一下两情相悦的滋味,以为自己随时可以抽身离去,可在平原郡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陷了进去,陈薇羽有种引火烧身的感觉。

深深吸了一口气,展开龙熙熙送给她的卷轴,上面却是龙熙熙手抄秦浪所写的一首无题诗。

陈薇羽看了第一句就沉浸其中。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

如果没有张延宗的出现,秦浪和龙熙熙的婚事不会像现在这样惹人关注。

腊月初六一早,身穿大红吉服的秦浪骑着黑风在迎亲队伍的簇拥下吹吹打打前往庆郡王府。

为了保证婚礼的顺利进行,桑竞天特地安排人手加强沿途的安全防护,秦浪的这场婚事可谓是波折不断,今天大喜的日子,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出现意外了。

古谐非、赵长卿、王厚廷、曹晟、何山铭、钟海天、李玉亭这些秦浪的新朋旧友全都过来凑个热闹,跟随秦浪一起前往庆郡王府迎亲。梁王龙世清也出现在迎亲的队伍中,他今天的身份非比寻常,是代表太后前来贺喜的,本来梁王没必要前往庆郡王府,可他毕竟年幼,小孩儿心性,主动提出要跟过去看个热闹。

其实谁也没把他当成梁王看待,在众人眼中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赵长卿望着行进在队伍最前方的秦浪,充满羡慕道:“我在黑风岭下认识秦浪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会成为郡马。”

古谐非心中暗忖,你们要是知道秦浪最初只是一个披着甲障的骷髅恐怕更要怀疑人生了。

王厚廷道:“才子佳人,一代佳话。”

一旁曹晟道:“过去我可不信什么才子佳人,可现在我是相信了。”他转向何山铭道:“什么时候喝大哥的喜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