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封地——福蜀。
是京都脚下的一片城池,大东抵御北牧的铁墙。
高耸的城楼阻拦了秋意,依旧温暖如春,枝头鸟雀成双,徐徐人影穿梭在大街小巷,街边兴隆小铺却没有往日那般热闹。
自北锋军大破北牧可达部,押运俘虏和战利品的车马已到达城中,准备北上前往京都,因此四周时不时有会持械官兵四处游走,于人群中格外突兀。
皮鞭抽着马匹。
两辆囚车缓缓穿行在街道边,车轮轱辘转动,发出要散架的咯吱声,年迈无力的老人关在囚车内,奄奄一息的像条破布一般无声息地躺着,而有力气行走的少男少女则带着脚铐绑着粗绳,排列在车尾。
身着青色圆领官袍的差役腰间挂着令人畏惧的大刀,催促的吆喝声总是不间断地传来,妇人颤抖着身子于囚车中,干草中沾着血渍,周身是绕飞的蚊蝇,愈发浓烈的恶臭逐渐弥漫,最终于风啸之中化为枯骨。
也不知是繁华的街市还是过往惬意的人群,那些少年的木讷的眼中竟然多了些神采。
“快走。”
丫头朝着身前突然停顿住的少年低语一声,沉闷的气息在人群中盘旋,疲惫和困倦感正席卷着全身,她嘴唇干裂,并不想多费口舌。
身在异乡,看着街边满目玲琅,这繁华的都城,不过都是虚妄。
他们的结局无非是牢狱中的一芥白骨。
她生在北牧族,生来就没有名字,幼时便被自己的部落遗弃,被阿姐养大。
那是个大东女子,而这里是阿姐心心念念的故土。
少年痴痴地盯着眼前的景色,没有丝毫理会丫头,两眼无光楞楞地杵在了原地。
恍惚间,这支队伍也都跟着停下了,囚车却依旧滚滚向前,尘泥被车轮带起,喧嚣着落往地面。
“干什么呢?快点跟上听到没有!”众多差役里的为首的役头朝着那群北牧人大呵了几声,见少年仍然不动,便怒骂着拿鞭子抽了过去。
“看什么看?”
那少年早就体力不支,瞬间便被打倒在地,发出了几声闷哼,役头却没有就此善罢甘休,反而更加用力,怒骂着甩下一鞭又一鞭,破旧的布料与血肉交缠,与污垢交融,暗淡的斑驳血迹再一次覆上一层鲜艳的红。
“这是哪里来的官员?”
“好像是从战场上来的……”
“怎么当街打人,下手这般重?”
街边立着些围观的人群,衣袖遮住面容,轻声说着指责,却也仅此而已。
就连北牧人自己也只有沉默……
依旧是沉默……
“啊!”霎时间,那役头却惨痛一声。
伴随铁链摩挲的声响,人群中突然冲出了一人,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丫头猛扑过来,双手顺势拽住他的胳膊,攀附着对方的身体,借助着身体向下的力,牙口似要啃下一块肉才算罢。
那役头一惊,来不及思考她是以何等方法挣脱绳索,怒骂着拽住丫头的头发,往地上一甩,淋漓鲜血从他手臂的伤口上渗出。
丫头整个瘦小的身躯被抛向了空中,虽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却毫不犹豫地爬了起来,像是感知不到痛觉一般神色依旧淡漠,脏兮兮的脸庞被散乱的碎发遮掩,唯独一双犀利的眼神穿人心魂。
丫头喘了喘气,这些天地奔波使她没有余存多少体力,她的匕首也被早早收缴,脚上的锁链硌出了血痕,这股疼痛随着大幅度的动作愈演愈烈。
不等丫头做出下一步反应,其他北牧人竟也都冲了过来,将役头一下子压倒在地,人群聚集,怨气都在这顷刻间爆发,他们身上还散发着腥味的恶臭,更是让人头脑发麻。
役头气急,奋力挣脱了一只手拔出自己腰间的弯刀,直接刺向离自己最近的少年,一瞬间,刀身没入人的血肉,血液喷薄而出,铁锈般的腥味弥漫,那少年应声倒地,呜咽了几声便没了生气。
刀刃见血,其他北牧人顿时受惊,哭叫着四处奔逃,四周的人群也被吓得纷纷退散,无序而慌乱的人群使得整个街道陷入了一片混乱。
“留着口气!别都弄死了!”役头嗤笑一声,捂着手上手臂站了起来,吐了口唾沫,掠过鲜明的咬痕,他的目光直突突地撇向一旁站着的丫头。
其他差役也都奔了过来,纷纷拔出了腰间的刀刃,于莫大的体力悬殊之下,在逃跑的少年身上落下了一计宽长的血痕。
如此情形之下,丫头却依旧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她看着役头,散发遮住了半张脸,一双漆色眼瞳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怖。
那女孩在他手上留下的伤害还隐隐作痛,他又怎么可能会放过她,役头从那个牧族少年的尸体上拔下了弯刀,血润得刀尖泛起银光,透着刺骨的危险气息。
“蛮族的贱种!咬人的畜生!”役头咧嘴笑着,提起弯刀慢慢朝着丫头靠近,丑恶的嘴脸一览无余。
“杀了还要脏了我的刀。”
蛮族,是大东给北牧起的别称,因为北牧是行走于草原上的民族,爱使大刀,猎羊宰狼,部落间的争斗不断,因此又被视作暴力的著称。
但是她不喜欢这个称呼。
听到蛮族二字,丫头的眼眸中不自觉掠过冷意,她握住了颈间的狼牙项链,紧了紧手指,往后退了几步。
然而……
一阵秋风卷袭而来,寒风凛凛刺骨,伴随着一阵踏步声,紧接着,整个街道一瞬间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
女孩原本注视着役头的目光,也忽地撇向了他的身后,琉璃般透亮的眼瞳中映入一抹白色,她紧绷着的身体松了松。
看清楚对面来人的模样之后,她下意识地呢喃了一句。
“好看。”
“放肆!”也不知是谁呵斥了一声,是爽朗轻畅的音色。
役头身躯一怔,寻着声源缓缓回过头来,定眼一看,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了一人,白衣玉冠,一身银丝锦疱绣着金色牡丹,长身玉立。
然而更让人惊叹的是他那张精致的面容,他眼眸透着些许怒意,直勾勾的看来,能将人吞没。
“见段王世子,还不跪下!”见差役们愣着没有反应,男子身旁的官兵高声呵斥了一句。
他便是宁王段楚玉之子——段玉笙。
福属鼎鼎有名的世子。
“属下参见世子!还请世子恕罪!”认清眼前人的身份,众差役纷纷收起刀刃连忙跪地叩拜,一身青袍繁乱不堪,此刻却竟不嫌脏。
段玉笙冷哼一声,抬起双眸,甚至都未用正眼瞧他,片刻中紧紧是环视了周围,仿佛将他们的罪行通通收入眼底。
倒地散落的摊子碎成粉末,鲜艳的布料滚躺在地上,沾着碎成泥屑的柿饼,如同卷轴一般肆意摊开,被地面余存的血泊染红。
他冷笑着斥道:“没想到我福蜀成了各位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虽是赶往京都的官员,是否也太没规矩了些?”
闻见语气中怒气,役头垂着头,连连恭敬地陪笑,“属下自然不敢!只是这些野蛮人实在是喜欢惹事,这才扰了世子您。”
“像她这种蛮族人若不好好教训,便是要在天子脚下撒野的!此等罪过,属下实在是担当不起!”
随着役头吹过耳边的话,段玉笙也顺势看向了丫头。
丫头同样怔怔地看着段玉笙,不因为别的,单单就是因为他那张脸。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还是一个男人。
段玉笙眼神一凛:“连个丫头都压制不住,要你有何用?拿着刀便到处砍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了条疯狗呢!”
役头只是讪讪地陪笑:“是……是卑职的错。”
段玉笙不屑理他,只是抽出了身边官兵腰间挂着的长刃,又看向了一旁的丫头,一步一步走向她。
无论是同伴被害,还是差役被杀,她仍是无动于衷的看着,眼神冷漠,刮人皮骨。
随着段玉笙地靠近,脚步声将她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下一瞬,她猛地扯下挂在颈间的狼牙,就要朝眼前人刺去,可就再快要得逞的那一刻,又停顿住了。
她向来喜欢漂亮的东西,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划破了也太可惜了。
丫头心里有些犹豫,到对方面前时索性没有纠结,手悬在半空中又骤然放下了。
“还挺凶?真是个野丫头。”段玉笙半蹲着,一手很迅速的握住了丫头的手腕,刀刃轻飘飘的从她脖颈带过,留在了一道小痕迹。
他将丫头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世子!”一旁的官兵惊呼一声,立刻拥了过来,按住了丫头的肩膀,让她半跪在地。
“大惊小怪做什么。”段玉笙不怒反笑。
“压住了!不要叫她乱动!”
丫头也不再挣扎,撇着头,目光却如钉子一般扎在段玉笙的身上,刀剑一提,寒光从她眼前闪过。
她阖上了眼。
丫头并不怕死。
然而……
啪——嗒!
却是锁链断裂的声音,丫头微微一惊,抬起眼眸的愣愣看着段玉笙,平静无波的眼眸中闪过惊涛骇浪。
她的脚链就这样被斩断了。
“我又不杀你。”段玉笙被她的表现逗笑了。
他低眉打量着对方,“虽然瘦的像个干柴似的,力气胆识倒是不错。”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听话。”
丫头看他正盈盈地笑。
“想活吗?”他问,却没等她回答。
“想活就跟着我吧!野蛮丫头。”
“在这里,我能救你。”
说罢,他悠悠起身,朝身边人说:“这人本世子要了,你可有异议?”
差役跪首,“属下不敢。”
“不敢就对了。”段玉笙扬声道:“来人!将这里清扫干净,逝者安葬,伤者医治,至于其他的,就请继续北上!”
丫头眼神灼灼地盯着段玉笙的背影。
她心口跳得有些快。
好看的人果然都不坏。
她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