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之后,傅时安忙了起来。
傅时情听说哥哥近日都在井水巷那边忙碌公务,她尚未去过城西,便提了一盒子小食过去寻哥哥。
京都城坊市杂落,一条梁河贯穿其中,一座座房子沿河建起,或远或近,成横街竖巷,不同的街巷呈现出不同的街景。
傅府那一片数条街,道路开阔,两侧皆是高门大院,譬如傅府,一家便占去半条街。
傅时情逛过的那条街,被称为御街,是京都最热闹繁华的主街道,两侧大多是两层小楼,一楼是店铺,二楼作住处。
水井巷秀安坊那一片区域又不一样。街道巷陌,大部分巷子里,青石板路都是窄窄地,将将能过一辆四驾马车。路旁也有作店铺的二层小楼,但更多的是一进三间宅院,前面小小一个院子用篱笆围起来,隔着墙便可打招呼,生活气息比御街浓郁很多。
家家门前都种了花,沿街叫卖声不断,小孩子在其中穿梭嬉闹,偶尔夹杂着哭声打骂声,热闹非凡。
傅时情带着杜鹃与春樱行走其间,寻找着街道司——哥哥今日正在井水巷街道司处。
她们到了街道司门口却被拦住:“小姐请等等,现下太子殿下在司内处理要务,不方便放无干的人进去。”
傅时情皱起眉头,一张小脸生动而苦恼:“可是我肚疼难忍,怕是要去雪隐了呢。”
——她近日跟着娘学了不少新词语,免得惹人笑话。第一个学的便是茅厕怎么称呼。
谁料街道司的人竟不懂:“雪隐?”
“……尿急,要去茅房。”
果然不该学那些什么奇怪的词。
“茅房在后院,小姐不如还是先……”那人话说到一半,见眼前少女急切委屈的模样,顿了顿,话转了弯:“那您一人进去,快些出来,只是侍女需等在此处,不能一同进去。”
傅时情展颜笑道:“好,多谢您。”
街道司进门一个宽敞的院子,一眼望去的主屋便是政事厅,两侧有游廊连接。守门人提醒她:“您往左侧走,有个侧门,过去不远便是茅厕,就是脏污些,您实在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解决了还请快出来,不要惊扰了太子殿下。”
“好勒!”傅时情脆生生地答应,施施然走向侧门,推开门,去了后院,然后转了弯。
开玩笑,她是来看美人的,可不是去什么雪隐的。
后院与主屋后墙间以树荫花草隔开,有一条窄窄的石子路通往主屋侧门。此刻,后院人影子也无一个,全聚在政事厅,傅时情便放心大胆地从窗户往里瞧。
乌鸦鸦的人群,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自家哥哥,他百无聊赖地坐在黄花梨老圈椅上,手里捏着腰间的玉佩把玩,心不在焉的模样。
傅时情想起哥哥说他因脸长得好才当了探花,平日不觉得,此刻看起来,倒的确比旁人都长得好看些。
那位未来的皇帝呢?
她环视一圈,很快锁定了目标,那位独自坐在主位的人,想必就是太子殿下了。
从她这个角度,只看得见太子殿下的头发,与耳边那若隐若现的下颌线。
那侧影,怎生这样好看。
哥哥说男子束冠是礼仪,她来京都确实见街上许多人都束冠。可没有人有这位殿下束冠束得好看。
白玉做的冠束起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恰到好处地衬出头颅的形状,微微低头间,玉冠便有了一丝丝的晃动,连带着人的心也微微晃动了一下。
傅时情连忙将眼睛挪开,环顾四周的花草——这里倒有许多虫子,可以抓了喂自己的蛊虫去。
不知不觉,眼神又回到了窗内。
那只耳朵轮廓也生得好看,还微微泛着红,还有那段下颌线,若隐若现,竟有种无端而起的诱惑。
倒是,再偏偏头,转过来一点呀。
傅时情心跳得快了一点,决定看看哥哥在做什么。
唔……哥哥束冠也不如他。
眼神又游移了回来。
他又低头了,耳朵似乎更红了一点。
傅时情便想起了那一位,那个人也总是耳尖泛红,令她忍不住捉弄。
目光流连的人突然站起来,傅时情有种窥视被发现的惊慌失措之感,脸无端端烧起来。
她正想跑开,突然颈后一疼,人晕了过去。
*
纪云泽早早便发觉了那女子。
不止是身体异动的缘故。单单说,她在窗边窥探,也太明显了些!他用余光一瞥,就能看到。
说好的再也不相见呢?是了,她哥哥在此。
太子殿下含幽带怨的一记眼神扫过,正好被傅时安捕捉道。
傅时安:???太子殿下发现我摸鱼了?
纪云泽自从知晓苗疆女子是他尊敬的老师之女后,犹豫了几日,仍在思索应当如何处理才不伤师生情谊。
此刻既然遇上了,他很快决定让吴钩把她请到隐蔽地方,好生谈判。
突然他脖颈生疼,仿佛被人用力砍了一掌。纪云泽只觉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刚刚站起便跌落回座椅。
“殿下,您怎么了?”
众目睽睽,俱是紧张。
他挥了挥手,勉力答道:“孤想起尚有要事。今日便议到此处,具体事宜诸位回禀傅主事。”
说罢走出侧门。
傅时安傅主事:“……”
门外阳光正好,只有吴钩等在此处,面色凝重。
“殿下,那女子被人敲晕带走,来者是三个练家子,我怕出手救人动静太大,只能令手下悄悄跟着。”
纪云泽面色不霁:“汝等如今做事越发不济了,竟令人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一旁随侍的郑喜打了个哆嗦:强抢民女一事,仿佛就有您一份吧。
“点几个亲卫,领孤前去。”
郑喜大惊:“殿下您要亲自涉险吗?”
纪云泽不言,抬脚而去。
郑喜马不停歇跟上,心中苦哈哈:殿下英雄救美,自是美滋滋。而他呢?若殿下有一丁点儿闪失,浣洗司可就又在对他招手了。小内侍,真难当!
*
傅时情迷迷糊糊间,只觉颠簸不已,直到滚落到冰凉所在,才落了地,安静下来。
她费力地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什么也瞧不见,而自己手脚被捆住,倒在地上。
不自觉地,她浑身颤抖起来,嘴唇止不住抖意,只能用上嘴唇紧紧咬住下嘴唇,鼻子仿佛也不能呼吸,半晌才吐出一口气。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以及几个女子的声音。
“你要带我瞧什么好东西,在这样隐蔽的角落?”一个娇柔的女声带着疑惑响起,那声音傅时情听过,是——金鱼郡主。
另外一个女声响起,那声音并不难听,却令傅时情不喜地皱起眉头。声音里是谄媚与恶毒。
“郡主,您不是憎恶傅时安上回轻薄于你吗?”
“休……休得再提此事!”
“傅时安难抓,那名与傅时安相好的女子我已抓来,就在里面,任凭郡主出气。”
“……他……果真有相好的女子?”
“可不是嘛!我一直派人盯着,就想寻个机会替郡主出气。我的人说,他们同进同出,亲密得很。”
“……与我有何关系?”德宁郡主冷哼一声,脚步声又起。
“郡主您去哪儿?您不进去瞧瞧吗?”
“将人放了吧。多谢你替我出气了。”
脚步声渐消,最终归于宁静。
傅时情动了动被绑住的双手,“喂”了一声,却无人回应。
……说好的把人放了呢?
她再次环视了一下四周。此刻眼睛已经适应黑暗,却依旧看不见任何东西,也许这个小黑屋内本身就没有任何东西。
傅时情打了个哆嗦。
她怕黑,非常怕。在山上没有条件点烛火,冬天她就烧一盆柴,夏天则捕萤火虫,总归要让房间内点亮,才能安心入睡。
她也怕小小的封闭的无处可逃的地方。曾经她不慎跌落一个洞穴,等婆婆找回她,她三天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蜷缩在角落里,不吃不喝。
如今这个小黑屋恰恰像那个洞穴,——不,比那个洞穴更甚。洞穴的顶上有光,虽然也黑,绝不是漆黑一片。而这个小黑屋伸手不见五指,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它还是四处封闭,门窗紧锁,无处可逃。
她双手被捆住,双脚也被捆住无法动弹,只能尽力将身体蜷缩在一起。
全身都在难受,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张口想要作呕,却什么东西都呕不出来。头也开始眩晕起来,颤抖到汗流浃背也无济于事。空气似乎越发的稀薄起来,傅时情努力大口呼吸,却无济于事。
她像一条被强行丢到岸上的鱼,就算拼尽全力,也没有办法抵抗空气与生命的流失。
更严重地是,心脏也开始不适起来。起初只是跳得快了些,很快心慌乱起来,只能听到左胸口传来巨大的咚咚咚的声音,然后,连维持住身体的蜷缩都不能了,只能颤抖着等待死亡的降临。
傅时情突然想起,遥远的模糊的记忆中,似乎也是在这样的黑暗的小小空间中,摇摇晃晃,待了许久许久,待到遗忘了曾经。
门突然被打开,一道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
*
吴钩领着纪云泽到了永宁街一处小楼。
“那女子就在里面。”
纪云泽轻轻“嗯”了一声,他已经感受到了体内蛊虫的悸动。
他抬头看小楼,上书永安客栈。
纪云泽蹙了蹙眉,他记得这处客栈是德宁私产。此处与德宁有关?
他并未大张旗鼓进去搜索,而是令亲卫撬开侧门,悄悄潜入。
不必亲卫引导,体内蛊虫便告知了他方向。
绕过客栈院落,在最隐蔽的角落里静静矗立着一间紧紧关闭的黑屋。体内蛊虫喧嚣起来,那女子就在里面。
“殿下,里面只有一人,应该就是那名女子。”吴钩功夫不错,他说只有一人,那便无需置疑。
纪云泽点点头,眼睛闪过精光:挟恩图报虽然并非君子途径,但此时正是与她谈判解蛊的好时机。至于君子……罢了,他在她面前,几时是个君子?
他深吸一口气,平息住体内的燥热,打开了门,随后愣在了原地。
他印象中的这个苗疆女子,是大胆的、粗鲁的、惹人生气的,却也是灵动的、生机勃勃的,从来不曾像眼前这样——
萧瑟无措,情状可怜,让他想起曾见过的在大雨中浑身湿透手足无措的小奶猫。
挟恩图报的想法被抛到九霄之外。
纪云泽不经思考便自亲卫手中拔出佩剑,抿嘴向前,蹲在地上,小心地替她松开手脚的绳索。他叹口气,凝眉问道:“你是如何得罪……”
话未说完,小猫便扑到了身上。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瑟瑟颤抖,能触摸到她因害怕而起的薄汗一层,也能发觉自己胸口湿了一大片。
手早已因蛊虫影响自觉地环住她,亲密的接触令他的额头也浸出薄汗。
纪云泽喉咙滚了一滚,闭上眼睛,努力抑制住那些令人羞耻的冲动,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好了,无事了。”
过了半晌,怀中女子终于抬起头,一寸寸向上,望向他的喉结、他的下颌、他的嘴唇、鼻梁、眉眼,望得他颇不自在。
终于,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发顶,停留在那精致的玉冠之上。
“你……是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请好好回忆下,你来救她是为了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