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喜觉得自己很是倒霉。
人都说太子殿下克己复礼、仁义和顺、礼贤下士,是个难得的君子,对他们这些下人也很是宽厚。
据说在他手下当差比在其余几位皇子处好上许多,事少钱多地位高。
因此他铆足了劲儿争取到了伺候在太子殿下身边的机会,谁料第一天当差,就傻了眼。
谁能告诉他,传闻中高贵矜持的太子殿下为何会换上他的衣服,遣退了随从,悄悄地尾随一个姑娘啊!
虽然那个姑娘确实挺好看,但太子殿下,凭您的身份,直接求娶或者纳回去就好,何必像现在这样,鬼鬼祟祟、蹑手蹑脚、贼眉鼠眼,关键还面色含春、干柴烈火、如饥似渴,简直令人目不忍视。
您在干嘛!
您可是太子殿下!
郑喜觉得太子殿下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全毁,忍不住悄悄问同样远远跟着的殿下贴身侍卫吴钩:“咱们殿下,一直都是这样?”
吴钩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哪样?”
郑喜吞了吞口水,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往前颤巍巍一点,又迅速收回:“就是……这样。”
吴钩瞧了瞧前面那个身着内侍服依旧高贵优雅的身影,沉默了一瞬,面色不改:“太子殿下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
纪云泽已经完全确定,他昨日的燥意与发热均是因情蛊作祟。而现在,因那个女子就在附近,蛊虫急不可耐,指挥着他的身体向女子所在之处前去。
正好,他也想找到她,最好是把她抓住关起来,直到她为他解开蛊。
但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件事,更不能兴师动众。否则会变成“太子当街强抢民女”,言官弹劾、父皇询问、礼部调查都会接踵而至,就算最后查明知道他是因巫蛊所惑被迫行之,他的风评也全都毁了,太子之位只怕都要不保。
他也不欲使随行侍卫知道他身中蛊毒。——今日平常出行,并非全是亲卫。
情急之下,他换上内侍的衣服,以毡帽遮面,只让吴钩一人跟随其后,以期寻个时机抓住那个可恶的女子。至于那个小内侍,也不知叫什么名字,痛哭流涕要跟着一起来,还说什么“您若有个长短,奴婢也不能苟活”,吵得他着实头疼,令跟上算了。
此刻,他眸色深深,一只手遮面,另一只手青筋暴起,紧紧抓住街边装饰的木柱,脚趾悄悄地用力,死死扣住地面,紧咬牙根,在这初春的寒风中起了一身汗。
一位路过的大婶关切热心地问道:“这位小郎怎么了?婶婶带你去医馆吧!”
“不用,多谢。”纪云泽费力挤出这几句话,稍微松了松力,脚便不由自主地加快往前走去。
“前面有什么好东西,走得这样快。”大婶嘀咕着往前瞧了瞧,没瞧出什么来,撇了撇嘴,掉头走开。
纪云泽原本在努力克制自己的脚步,每走一段,都要借木柱或者别的东西阻拦自己,力图不要打草惊蛇,直到寻到一个好时机。
此刻被大婶打岔,脚步如飞,眼看只有几步就要碰到那个苗疆女子了,而大街上依然熙熙攘攘,都是人。
他认命地闭上眼睛。
突然,脚步顿了一顿。
纪云泽忐忑地睁开眼,发现前方不见了女子踪影。
人呢?消失了?
但燥热难耐的感受还在清晰地提醒他,她就在附近。
蛊虫最能知道主人的踪迹,他不由自主地向左看去,那里一座楼宇金碧辉煌,大大的牌匾上书——德宝楼。原来是进了酒楼。
纪云泽按耐住燥意,找了个扶栏抓住,回头示意吴钩过来:“孤停在何处,见孤手势,你便即刻拿人。”
“切记,悄悄地。”
他沉吟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带去你的住处,看好她。”
转头看见郑喜,他蹙了蹙眉:“你助吴钩看住了人,孤有重赏。”
郑喜心下一喜,领了令:还好太子殿下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不过是强抢民女罢了。他这算不算是,已经是太子的人了?
纪云泽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深吸一口气,进入了酒楼。
一楼大厅,没有。
二楼是包厢。
还好在包厢。
他强作镇定,在走廊踱步,一间间寻去,终于在最角落一间房停了脚。
心中燥意越发强烈,他已经难以遏制自己。
那个苗疆女子,就在里面。
纪云泽因极力控制自己进去的脚步而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他头发已汗湿,目光朦胧,脑海中那根弦险险便要绷断。
喉结滚动,他极为勉强地伸出手指,带着颤意指向前方。
眼看吴钩二人消失,包厢来传来闷地倒地声,他这才心下放松,长长吁了口气。
突然,颈后一疼,天旋地转,失去意识之前,朦朦胧胧听见梦中那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
“你个背时砍脑壳的,跟了我一路,我倒要瞧瞧,是个什么样的登徒子。”
纪云泽醒转之时,发现自己躺在草席之上,不知在哪个破屋之中。他心知不妙,立刻想要坐起身来,却全身无力,连稍稍起身都做不到。让他更难受的,是体内大盛的躁意。
若他面前有一面镜子,他会看见自己眸色中带着潮气,长长的睫毛微微在颤抖,鼻尖上一滴汗珠沁出,牙齿咬破嘴唇沁出鲜血,沾染着几分水气,不可抑制地呻/吟自唇齿间溢出。
他脖颈后仰,露出完美的下颌线,喉结因极力克制而上下滚动,身躯随呼吸而起伏,衣襟散乱,露出健硕的胸膛。
周遭安静,只有低沉地喘息声回响在窄小的房屋之中。
突然,传来吱呀之声,那是门被推开的声音。他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用余光望向门的方向。
一个身着红色斗篷的身影越走越近,随即脸在面前放大,眉心一点红痣令他刻骨铭心。
“你醒啦!”
傅时情对这个两年前被她救又被她下蛊的男子同样印象深刻。
她本因婆婆刚刚去世而心中惶惶,偶然救了这个男子,不知为何生出来想让他一直陪着她的心,偏偏他不愿。她想起婆婆说情蛊可留住想留的人,便寻了婆婆留下的情蛊给他。
她本意只是想留个人陪她说话,谁料他比她想象中更加热情,每日一见她便用目光黏着她。她给他换药时更是热情地让她都有些害羞。
到后来,他伤好得差不多,终于不必躺在床上时,解开绷带的那天,他居然……
第二天,她落荒而逃,他居然要和她做夫妻,她可从未想过这事!
不过傅时情本是苗疆女子,那里民风开放,她对此事并非一无所知,仔细想想,觉得想要留他长久在一处,做夫妻也不错。这便调整了心态回小木屋找他。
谁料回去时小木屋已经空无一人。
她为此翻遍了整座山,生怕那男子是被猛兽叼走。遍寻不着,她还因此郁闷了许久。
此刻相见,更多的是惊喜。
“你的伤可好全了?还好没有被野兽叼走,那日你不见,我可担心呢!”
“你怎么会来京都?后来你去哪里了?是不是被仇家找上了你才走的?”
一连串的问题提出,纪云泽只觉头疼欲裂。
他刚想说话,偏又□□出声,只能扣紧牙冠,眉眼染雾。歇了半晌,这才艰难道:“孤……我怎么了?”
少女眨眨眼,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渍。少女轻柔的手指触碰到他的眉眼,纪云泽忍不住闷哼出声,立马再次紧紧咬住牙,唇下咬破沾染了一丝血渍。
傅时情又伸手替他擦去血渍,笑道:“我害怕又发生之前的事,就给你下了个蛊。”
纪云泽瞳孔猛睁,只觉一生屈辱,全在这女子身上了,他用力闭上眼睛,颤着话音,咬字道:“又是何蛊?”
傅时情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两年前去哪里了?你想与我做夫妻的事儿,我本已想好答应你了,可是现如今可能有点麻烦。”
话刚说完,她便听到一声冷哼。
床上不得动弹的男子眸中夹杂着看不清的情绪,使人害羞无比,偏又让她心惊胆战。傅时情在苗寨中见过不少相爱的男女,那些男子的眼中从来不会露出此种表情。
曾经苗寨的人说他是喜欢她才想与她做夫妻,可此刻,他的眼神深邃锐利,像是要吃人。她背后冷汗浸湿衣裳,直觉告诉她——不对。
她隐隐觉察到与情蛊有关。
婆婆教过她许多蛊,对情蛊却总是语焉不详,只说能留下想留的人,却总是推脱不肯教她。她还记得婆婆带着点心灰意冷地说:“到底也没什么用。”
但能留下想留的人,那不就是最厉害的蛊吗?
她想留下这个男子,便下了情蛊。然后发觉婆婆说的有道理——确实没什么用。
他不是还是跑了么?
这边傅时情在思索着情蛊到底有怎样的作用,那边纪云泽只觉得生无可恋、心灰意冷。
他自出生便是储君,一路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旁人可以调皮,他不可以,旁人可以在父母膝下承欢,他不可以,旁人可以生气可以愤怒可以有许多的情绪,他都不可以。
但是没关系,他是储君,他是这个国家的未来,他可以抛弃一切个人情绪,承载父皇母后的期待,承载万千臣民的期待,学着做一个完美的帝王,令国泰民安。
可老天似乎不想让他做这个帝王。
一个帝王怎么可以被巫蛊操纵?一个时不时心躁情动的人,一个全身无力只能躺在床上的人,如何统治国家?
纪云泽喉咙滚了滚,闭上眼睛。
见男子好似很难过,傅时情忍不住凑近了点,安慰道:“这个蛊一会儿就自行解了的。”
似乎为了映证她的话,纪云泽的手指费力地抬了起来。
他喘着粗气,眸色深深,单手捏住少女的下颌,将她用力拉至身前,鼻尖正好相碰,少女的气息喷洒到他脸上,激得他浑身一颤。他手指摩搓着少女下颌,似是抚触,偏偏眼神含了无尽杀意:“那情蛊呢?”
傅时情心中警铃大作,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子那些异常是受情蛊影响,而他的真实意图全藏在眼神里。
那是猛虎的眼神。
他想杀她。
作者有话要说:傅时情: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纪云泽:从来没有过。
背时砍脑壳——《边城》翠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