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的声音不知在何处响起,伴随着细微的脚步声,令人觉得清脆而悦耳。
佩环叮当声歇下,更清脆而悦耳的女子声响起。
“你醒啦!你长得可真好看!哎呀先别动,你全身是伤呢!你叫什么名字?”
眼眸睁开时,那一张放大在眼前的脸蛋明媚绚丽而又生机勃勃。眉是弯月,眼是明星,鼻是山尖一抹松,唇是溪中一尾鱼。
眉心一点红痣,令人无端端心便跳快一拍。
女子愉悦地说着话,那些话语不仅令听着的人心跳快了许多拍,还令人气血翻涌,全身发颤,以及,怒从心头起。
“婆婆走了之后,我一人住在这里,怪难过的。你长得好看,我很喜欢你,你就不要走啦,留在此地陪我吧。”
“这个蛊,婆婆叫它情蛊。听婆婆说,用了它,就能留下想留的人,永永远远陪着我啦!你不要怕,一点都不痛的。”
“咦,你怎么这么热。是烧起来了吗?”
“嗯?你看着我的眼神好奇怪呀,看得我都有点脸红啦!快闭上闭上。”
温软的掌心轻轻按在睫毛之上,带来阵阵痒意,比痒意更甚的,是那股因蛊而至的燥热。
得不到平息的燥热灼烧着心间,退不下去的心火燃烧着身躯,终于在拆掉绷带的那一刻爆发。
火焰肆虐着喧嚣着,使美丽的少女带着惊惧与泪意,与他一同化为灰烬。
寒风起。
终于,凉快了。
叮铃铃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细微的脚步声。
纪云泽心头猛跳,蓦地睁开眼睛。
还好。
是在他的寝宫,不是那个深山中的小木屋。
只是做了场梦,还好。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以平复过分活跃的心脏。一旁等候的小内侍听到动静,便伶俐地接上话来。
“殿下可算醒了。您可千万不要起身,太医交代了,您是连日批文劳累,这才病倒了。须得卧床静养几日才好。奴婢温了金丝枣吊梨汤,殿下先润润嗓子,也去去躁意。”
床上的男子长发披肩,满脸倦容,不掩其英姿。此刻,他单手揉着太阳穴,低声问道:“孤怎么了?”
小内侍不敢隐瞒:“今日早些时候,殿下原好端端地在书房看书,也不知怎么,突然喊着热。倒吓了奴婢一跳。过了一会儿,便烧了起来,昏睡过去了。”
他拿眼悄悄觑了觑床上似乎很是难受的太子殿下,想了又想,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殿下发热昏睡时,奴婢时时伺候在侧,听见您似乎念叨着……要要,或者药药。奴婢愚钝,也不知殿下到底是想要什么……”
眼看太子殿下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最终消了声。
纪云泽长长的睫毛轻颤,修长的手指在锦被之下悄然攥紧。
幺幺,是那个苗疆女子的名字。
今日发热,像极了情蛊所致的燥热。他自从湘西那个地方逃出,已经两年未有这种躁动之意了。偏生今日昏睡之际还唤了那女子的名字。
窗外檐铎破风而动,惊起雀儿扑扇。他目光沉沉,望向飞鸟,半晌才出声:“替孤拿纸笔来。”
*
二月底的京都,枯木开始生出嫩芽,寒江也渐有了野鸭的身影,空气中却仍然溢着寒气,一阵风过,吹到人的脸颊上,便结了一层霜。
“幺幺快放下车帘,早春比冬寒,可别冻伤了。你若想瞧街景,明日穿得厚厚的,叫你哥带去逛街去。”
身着小团花织金织襟交领杏红齐腰襦裙的俏丽少女正伸着脑袋在马车车窗处往外瞧,闻言回头一笑,眉心一点红痣衬得她格外娇艳。
“娘,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地方呢!你不叫我看,我心中痒痒。”
被称作娘的美貌夫人与少女容貌相似,一瞧便知是亲生母女。此刻她捻起一方素锦团芙蓉绣帕,仔细替自家女儿擦拭着面上寒霜,嗔怪道:“怎会不叫你看,只是今日风大,怕你着了凉。明日就叫你哥哥带你逛去,仔仔细细将京都逛个遍可好?”
少女眨巴着眼,笑着应承下来。
这就是母亲的感觉吗?她也有母亲了,还有父亲,还有哥哥。
仿佛是月神侍司懿庇佑,不过是大着胆子去了趟辰州府,她便交上了好运,有了一个想都不曾想过的完整的家,还有了一个真正的名字——傅时情。
父母亲还生怕她觉得不适应,平日都叫她在湘西的小名:幺幺。其实那只不过是苗家对小孩子的昵称,算不上什么名字,不过爹娘这样体谅她,她心中十分感激。
马车在城中穿街过巷,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在大大的朱色宅门之中。一串鞭炮在门外热闹地响起,昭示着此家有归人。
少女还来不及朝外看去,便被她娘携着手换上小轿,由人力抬至小祠堂外,傅时情这才着了地。
头发花白却精神奕奕的儒者站在祠堂门口。那是她爹,据说还是个朝廷的大官,是什么……太子太傅。此刻这位大官正笑看着她,满是慈爱:“幺幺可累坏了吧?再上柱香,咱们就去歇息去。”
说话间他便催促道:“早叫你们准备好祭拜品,说了小姐回来便用,拖拖拉拉,成什么样子。”
她娘一直牵着她手,此刻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无需紧张,朝着她爹瞪了一眼,训道:“叫你和安儿提前回来准备,临了临了还是着急忙慌,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然如此。”
威风凌凌的大官张嘴欲辩,立马被毫不客气地驳回:“若非你非得回京,幺幺此刻还在老宅,那才算正式祭告祖宗写进族谱。如今倒好,只能先上柱香令老祖宗留个印象。”
傅太傅捏了捏胡须,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凑到自家妻子面前,四下瞅瞅,见无人注意,轻轻拍了下脸颊,小声讨饶道:“夫人教训得是。只是,当着乖乖女儿的面,能不能给为夫——留那么一点面子。”
傅时情环视四周,见一众奴仆都低眉顺眼,假作看不见,她便也眉眼笑弯起来,假装看不见。
这时,一个高高瘦瘦英俊而斯文的男子快步从小祠堂内走了出来。
傅时情在湘西时见过此人,这是她的哥哥傅时安。这位哥哥在湘西见到她时,比爹娘更加激动,说了半晌傅时情才听明白,原来正是哥哥将她弄丢的。
哥哥心中充满愧疚感,傅时情倒觉得无所谓:幼时往事她通通都忘却了,在湘西大山之中过得也算快活,虽然没见过城里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可是,城里这些人不也没有见过她了解的那些东西吗?
她爹听到她这样想时,击掌笑起来,倒把她吓了一跳:“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能知好恶乐天命,吾家幺幺胜过旁人数倍。”
她娘同样点头附和道:“我们幺幺自小就是个好孩子,伶俐又好性情,别家的可差远了。”
一开始她真以为自己比城里那些大家小姐都要厉害,然而一路同行,她不知从哪一刻起,突然发现,她这两位亲生父母看她时,与中了蛊差不多——连她多吃了两口青菜,都热泪盈眶。
一个说:“幺幺能坚守本心,不贪图口欲,良善之极。”
另一个就训:“幺幺善良是她本性,你偏还拿出来说。乖女儿本就没吃过什么好的,你说这话,存心不想让她吃好是不是?乖女儿别听他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这个只能委屈求全,悄悄地来跟她解释:“幺幺,爹爹没旁的意思,你且听你娘的,想吃什么就吃,千万别被爹爹的话影响了。”
——那日她连夜检查了自己所有蛊虫,发现没丢一只,才放下了心:大约……父母都是如此?
此刻哥哥见了她,也是满脸堆笑,柔声说道:“妹妹久等了。”
说完了他这才向爹娘汇报道:“祭品我已经检查过三遍,都是好的,香案都已经备好,如今吉时也到了,就请爹娘带妹妹祭告祖宗吧。”
傅时情手中持香,学着爹娘与哥哥的模样,跪在蒲团之上,恭恭敬敬地叩拜了三下,将香插入香炉之中,算是完成了这一礼。
傅夫人见她完了礼,眼中悄悄含了泪,搂过她,笑道:“好,好,以后祖宗保佑,定会万事大吉,一切顺遂。”
傅时情乖巧又伶俐地笑道:“还有一家平安。”
“对对对,一家平安。”傅太傅也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的泪,“连日赶路累了,快带幺幺吃了饭歇息去。不要杵在这里了。”
一群奴仆便簇拥着几位到了膳厅。一路上亭台楼阁,令人眼花缭乱。
这样大的地方,都是傅家的?
傅时情在湘西时有一座山,本是婆婆的,婆婆去世后便归了她。但房子她只有小小一间木屋。
而傅宅,没有一座山,却远甚一座山,数不尽的亭台楼阁,每个柱子与横梁上都雕刻着极为好看的图案,令人流连忘返。
傅时情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她悄悄缓了脚步,扯了扯一旁小丫鬟的衣袖,悄悄问道:“怎么膳厅这样远,还有多久才到呀?”
那小丫鬟抿嘴笑道:“回小姐的话,今日在正院的膳厅用膳,离祠堂是远了些。小姐若饿了,我这里还有一块糕点,小姐要不要……”
话被一旁的嬷嬷打断,那嬷嬷疾言厉色,轻声而重音地斥责道:“春樱不守规矩,教坏小姐,等下到我面前领罚!”
小丫鬟笑容僵在脸上,迅速低下头,低低地应了“是”。
傅时情挡在小丫鬟面前,瞪向那个嬷嬷:“什么规矩?我饿了难道不能吃东西吗?”
这一喧哗,前面的人便都回了头。
傅夫人过来问清楚缘由,不悦道:“傅嬷嬷,你是本家嬷嬷,也是母亲身边的老人,怎么今日失了分寸,分不清轻重缓急?”
傅嬷嬷老脸涨红,争辩道:“夫人,傅家的规矩如此,非是老奴自作主张。”
傅夫人瞪了自家夫君一眼,还未说话,傅时安便接了话:“规矩是大还是饿死是大?倘若把我妹妹饿出个什么病痛来,嬷嬷打算怎么办?”
傅嬷嬷傻了眼,急道:“哎哟我的少爷,就几步路,怎么就饿死了?”
傅太傅咳嗽几声,对着春樱道:“还不快把糕点给小姐吃了。”
他挥手示意傅嬷嬷不要再言:“你是娘身边的老人,来这里照顾我与夫人的起居就好,小姐初归,你们这些老人,不得拿规矩压她。下次再听到我耳朵里,无论是谁,直接发卖了去。”
众仆都静了一静,齐齐应是。
傅太傅则拿眼得意地瞧着自家夫人与女儿,仿佛在卖好求夸赞。
傅夫人冷哼一声,并不给他好脸色,只是替女儿擦着嘴角碎屑。
傅时情一块糕点下肚,心中落定,瞧着这一家人,想到今年辞旧迎新时自己独在小木屋许下的愿望,深深感念月神大人垂怜,愿望实现得如此之快。
新的一年,果然生活如意,万事顺遂。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新的一年,诸事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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