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宇拿着一本《西陵峡七号汉墓考古发掘报告》单行本,走进了台长室。
阳光从台长室右侧的落地式钢窗投射进来,把室内照得亮堂堂的。在一张高脚式大写字台前,放着一架天蓝色的、齐胸高的天球仪。在电脑控制下,严格按照天空中星辰的出没时刻,缓缓旋转着。徐振宇向天球仪投去一瞥,只见室女星座正从天球仪的地平圈上冉冉升起。在台长室的左面墙上挂着太阳、行星、彗星、月球、小行星以及宇宙里几个著名星云的照片。这些彩色照片,看起来十分壮观。在后墙上,挂着蒋兆和画的张衡、祖冲之、一行和郭守敬的彩色画像。画像下面是一排书柜,书柜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
“小徐,快坐下!”一个身材适中的老人给他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落地式天球仪旁边。
这个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南山天文台台长黄敬之教授。在他清癯的方脸膛上有一对目光深邃的眼睛,眼角旁隐隐出现了鱼尾纹,在花白的鬓发之间露出了异常宽阔的前额。鼻梁上的那副深度近视镜不但没有妨碍他去洞察宇宙的奥秘,反而帮助他成为一名知识渊博的学者。
“黄教授,这份考古发掘报告您看过了吗?”徐振宇打开卷在手中的那本单行本。
“看过了。”
“关于铜球的记载,您信不信?”
老教授的眼里充满了光泽,他兴奋地说:
“我国在东汉时期,就有了张衡发明的‘水运浑象’。”
说到这里,他把目光移到了窗外。窗外置放着一架一人多高的水运浑象仿制品,还有中国古代的浑仪,赤道经纬仪和纪限仪。阳光照在这些古铜色的仪器上,闪闪发光。老教授深邃的眼睛里迸发出无限钦佩的目光。他把目光一收,投向室内那架缓缓旋转的天球仪。
“小徐,你看这个现代化的天球仪,它的基本原理、作用和一千八百年前张衡发明的‘水运浑象’几乎一样。只是这架天球仪用电脑控制时间,用电力驱动;而张衡的‘水运浑象’用漏壶滴水控制时间,用水力驱动。可见张衡的‘水运浑象’已经是一件十分完善的天球仪了。它不可能是我国古代最早的浑象,在这之前一定有过比较简单的。如果说张衡之前三百年就有了简单的浑象,那不是合情合理的事吗?因此,我推测铜球就是张衡之前的浑象。”
黄敬之打开抽屉,取出一张古星图的大幅照片,指着它说:
“吕迁临摹的这幅星图,精度的确不太高,有些星甚至无精度可言。这正好说明,那个铜球形浑象产生年代较早。在那样的年代里,天球仪的精度差一些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话要说回来,这幅古星图也还不是完全不可辨认。”老教授指着星图上的一个地方说,“在任思宏同志首先证认出猎户座的基础上,最近我又证认出了大熊座和大犬座……”
“是吗?”徐振宇惊喜地站了起来。
“你看,这七颗星就是大熊座中的北斗七星。”
黄敬之停顿了一会儿,又指到照片上的另一个地方:
“你再看,在猎户座的斜下方,这几颗星就是大犬座。”
徐振宇摇摇头:“怎么不大象呢?”
“是不大象。你注意到没有,这个星座里缺了一颗……”
“哎呀!我知道了,”徐振宇惊呼道,“缺了一颗天狼星,天空中最亮的天狼星!”
“这么引人注意的天狼星,吕迁是不会把它遗漏的。我们早晚也一定能把它证认出来!”老教授信心十足地说。
几天之后,《考古学术研究》发表了黄敬之教授的文章,铜球是天球仪的说法就此传开了。
一天,徐振宇在南山天文台资料室里浏览杂志,无意中在《长江大学学报》上,看到了该校历史系副教授郭逸平写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天球仪能自动出土吗?——与黄敬之同志商榷》,便细细阅读起来。
这篇文章说,从出土竹简的内容来看,迷信色彩很重,有些地方记叙得象神话一般,实在难以令人信服。作者分析,江陵县令吕迁之所以要这么做,这个原因只能从社会、历史根源里去找。据史书记载,“荆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信巫鬼、重淫祀。”这就不难理解,竹简上的迷信色彩为什么那样浓烈了。
文章里又说,吕迁之所以要这样做,其目的只能是要人相信,他这幅古星图是来自神的意志,非同凡响,并以此争取得到当时学者的承认。
文章作者又说,竹简上记载着有“铜球出于土”,把铜球描绘成了一个能自动出土的机械了。鉴于西汉时期众所周知的生产技术水平,当时根本不可能制造出任何现代意义上的自动机械。黄敬之同志把它说成是一个古代天球仪,我们不禁要问:天球仪能够自动出土吗?
这位历史副教授最后写道,据此分析,西陵峡七号汉墓出土的古星图,只是吕迁观察天象用的一张星图。鉴于它的精度甚差,在科学上的价值不大。至于此图临摹自铜球一说,不过是吕迁的一种伪托而已。
看完后,徐振宇拿了这本杂志,匆匆往台长室走去。
长江大学历史系组织了一次《西陵峡七号汉墓星图学术讨论会》,省内外的一些有关单位都得到邀请,与紫金山天文台、北京天文台并驾齐驱的南山天文台自然不会例外。黄敬之和徐振宇在会议室门口碰见了任思宏,他们一同走进会场,坐在一起。
讨论会组织者概略地介绍了前一时期争论情况,他接着说:
“关于古星图的由来,现在有两种看法。一是以黄敬之教授为代表的实体说,一是以郭逸平副教授为代表的伪托说。现在就请他们二位先发言。”
黄敬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没有拿讲稿,环视会场之后说:
“竹简上关于铜球出土的描述,很可能不是吕迁本人写的,也许是请了文人代笔。代笔时用了夸张的手法,绘声绘色地把铜球描绘成自己钻出地面。其实并不一定是这样。我觉得,竹简中‘铜球出于土’这五个字,倒比较接近吕迁的原始记录。如果我们不把这五个字描绘成自动钻出地面,而把它解释为从地下发掘出铜球来,这不是更恰当一些吗!”
黄敬之停顿了一下,仍然用十分平稳的语气说:
“我仔细地分析了吕迁的天象观测记录,发现它的精确度非常高,和今天的观测结果相差无几。这在西汉的技术条件下,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啊!我想,吕迁一定是我国古代一位严肃认真的天文学家。可以这么认为吕迁绘制的古星图,一定是和铜球上的星图相一致的。”
郭逸平接着发言。他个子不高,圆脸上红润润的,两只细长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求实的目光,厚厚的嘴唇挂着一丝执拗的神情。虽然刚满四十岁,但已经秃顶了。他宣读了自己的一篇论文,然后,抑扬顿挫地说:
“对于黄教授的发言,我实在未敢苟同。如果‘铜球出于土’指的是发掘出土的话,那么‘铜球复入土不见’就应该是指把铜球又埋到了土里。这难道是可能的吗?”
郭逸平讲到这里,突然一顿,似乎是让大家回味一下他刚刚说的话,这才继续说道:
“如果说,‘铜球出于土’比较接近吕迁的原始记录,而‘铜球复入土不见’却又是文人代笔的夸张写法,恕我直言,这种分析问题的方法,即便不是断章取义,至少也是自相矛盾。”
陕西的一位天文工作者在会上发言支持郭逸平的伪托说,他还用自己的一项研究成果发展了伪托说。他激动地说:“我从古星图上证认出了南三角星座!这个星座,无论是在我国中原地区,或是在江陵附近,都是观测不到的。”
他把一张照片放到一台投影幻灯机里,银幕上立刻映出了一副古星图。在这幅图上,南三角星座用红圈标示着。他指着这几颗星说:
“大家知道,如果铜球是我国古代天球仪的话,它上面是不会有南三角星座的。然而,古星图上却有了,这就充分证明古星图不是照着那个所谓的铜球画的。因此,吕迁关于古星图来自铜球的说法,只能是一种伪托!”
郭逸平在座位上连连点头。
这位天文工作者把嗓音提高了:
“根据我的推测,吕迁墓里的这幅古星图,很可能是从古代埃及人那里传入的。”
会场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黄敬之也觉得这些问题用实体说难以解释,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过一个念头,便低声对徐振宇说:
“我有一个想法,趁这几天台里工作不太忙,上峡口地区博物馆去一趟,仔细研究一下竹简,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新的证据。”
“我可以和您一同去吗?”徐振宇很感兴趣。
“当然可以。”黄敬之高兴地说,“你和任思宏说说,请他给我们联系一下。”
徐振宇转过头来,对任思宏说了。
“太巧了,我最近要去西陵峡,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一同走。先考察一下墓址周围的自然环境,然后再去峡口地区博物馆看竹简。”
任思宏热情地说。
徐振宇又转过脸向黄敬之投去探寻的目光,黄敬之颔首道:“那更好了。”任思宏不等徐振宇开口,便笑吟吟地说:“好,那我们就一言为定,后天,也就是九月二十一号,上午十一点出发。那边的工作、食宿问题,一切都由我负责,你们尽管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