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他们四人静静地躺在黑暗的卧室里,外面的夜晚充斥着嘈杂的声音:音响无所顾忌地把主人喜爱的音乐作为挑衅,学校乐队的乐器嘈杂地哀鸣,业余吉他手把琴弦拨得震耳欲聋,赛车的引擎在隆隆做响,还有狂欢人群的尖叫和受害者的呻吟。
佩妮罗想到峡谷里和他们处境相同的人,他们正在无可奈何地任人强奸、杀戮。
至少他们四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至少他们明白在与什么人抗争,她无法想象其他的人该怎么办。
杰克清了清嗓子,“最好的情况是,”他说,“这些信徒都公开化,我们就不会担心他们会藏在某个地方对我们突然袭击。”
躺在地板上的凯文整理了一下被罩,“这不会持续太久,对不对?外面的人会发现这里出事了,他们就会派军队来,一切都会结束的。”
霍布鲁克哼了一声说:“都结束?他们做什么?把纳帕炸掉?还是开枪把狄俄尼索斯杀死?我们只占少数,大部分人都和他在一起。你知道他们会坚持多久吗?想想波黑和列宁格勒的围剿,少部分有坚定信仰的人能抵御大部队的进攻,历史上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要是我母亲发现我们在这里怎么办?”佩妮罗问道,“要是她们知道我藏在这儿怎么办?”
“我要把这群狗娘养的全干掉。”霍布鲁克带着一丝满足说。
“为什么要等着她们找上门?”凯文问,“你为什么不主动出击?”
“我正在考虑,这正是我们要做的事。”霍布鲁克说。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佩妮罗听见凯文,然后是杰克和霍布鲁克先后进入梦乡。
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渐渐入睡。
半夜她渴醒了,他们三人仍在酣睡。她感到口干舌燥,很想喝水。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下了床,踮起脚从霍布鲁克的睡袋和地板上的凯文身边走过,用手扶着墙来到客厅,再穿过过道到洗手间门前。她正想进去,然后关门、开灯,再从水龙头里接一杯水喝,突然,屋子前面传来了声音。
咚咚地敲门声。
还有笑声。
门口有人想进来。
她屏住呼吸,不敢动。卧室里悄无声息,他们仍在熟睡。她知道自己应该回去,叫醒他们,可又想到霍布鲁克总是先开枪再发话,她得先去看看,以防万一,说不定这些人和他们一样也是受害者。
可是他们为什么笑呢?
等眼睛适应黑暗后,她慢慢向起居室走去,心里明白其实自己很傻,就像恐怖电影里的那些傻冒一样,偏要自己去搜寻怪物。从逻辑上看这种行为简直愚蠢透顶,但似乎又很正常,而且自然。
她意识到是笑声在呼唤她,本来应该感到担忧,可她不。她很害怕,但一点也不担忧。
走进起居室,屋外的笑声更响了。有几只手在同时敲着门,咚咚的声音使她不寒而栗。屋里很暗,只能隐约看见模糊的家具。她想也没想,几乎是无意识地就走到了门前。
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醒来?
她想叫喊引起他们的注意,但她没有这样做,她还想拿起门边的枪,但也没有这样做。
她摸到了门锁。
笑声持续不停,温柔而刚毅,天真而老辣,在门外此起彼伏,几乎像一首和谐的曲子,敲门声则是伴奏的鼓点。
她打开门。
甚至来不及反应。
希拉母亲一拳打在她的肚子上,杰琳母亲抓住她的头发,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她被拖到前院,玛格丽特母亲在一辆粉刷鲜艳的房车旁等候。
她被扔到车厢后面,房屋的门被重重地关上。
佩妮罗失踪了。
凯文在屋里踱着步,杰克默默地坐在沙发上,霍布鲁克则盘腿坐在地板上擦枪。
她们会把她带到哪儿去?
毫无疑问,她被绑架了。霍布鲁克说她肯定是自愿和她们一起离开的,这叫近墨者黑,凯文威胁道如果他再乱说就要揍他,霍布鲁克才闭上了嘴。
威胁自己的老师不合常理,但霍布鲁克应受到的尊敬和他的学术权威早已不复存在,凯文不觉得内疚,也毫不后侮。
杰克对这场争论完全不参与。
他们猜测是佩妮罗的母亲们绑走了她,或者是她们指使别人将她带走。她们的目的很明确,只绑架了佩妮罗,其他人却安然无恙,否则他们都有可能被带走,或者全部遭受杀戮。
这就是说佩妮罗还活着。
但又不知道她们把她带到哪儿去,这最令人沮丧,她们也许会在任何地方——“葡萄园。”杰克说。
凯文停下来,对着这个警察说:“什么?”
“她们可能会把她带回家。”
当然,早该想到这一点。他望着杰克,他是在自言自语吗?
或者这个警察……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真傻,他们只是同时在想一件事而已,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们得去那儿,去救她。”他说。
“怎么救?”霍布鲁克问道。
凯文看着自己的老师说:“你说什么?”
“我们怎么才救得了她?走到那群人中,从她母亲身边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抢出来?”
“我会想出办法的。”凯文不服气地说。
“你最好在她们把你撕成碎片前想个好办法。”
“你不想帮忙吗?”
霍布鲁克说:“我还以为你不需要我呢。”
凯文看着他说:“你已经有办法了?”
霍布鲁克笑了,“是的,”他说,“有办法了。”
佩妮罗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母亲们早已无影无踪。她站起来,感到嘴里有葡萄酒的味道,幸好,她仍然衣衫完整,身上也没有血迹,目前还没有过分的事情发生。
然而,她闻到了性的气息,随风漂浮在空气中,弥漫在草丛间。
这种气息沁人心脾。
她四处环视着,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被挟持到葡萄园背后的树林里,母亲们将她带到举行博览会的地方,这里远离大路。
她打了个哈欠,感到头晕、倦慵。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也想不起自己是被催眠、麻醉还是被击昏,昨晚的记忆停留在被扔进车厢的一刻,之后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位身披羽毛的女人从一个裸体男人身边经过,她右手拿着一把油漆刷,递给一位全身刷成蓝色的男子,他则将刷子递给旁边的一群孩子,他们正在帮着给立在地上的一个巨大的石雕男性生殖器上色。
佩妮罗望着在这片空地发生的一幕幕。这里的一切活动肯定经他组织安排,前几天的混乱场面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有组织的疯狂和受控的扭曲意识。她所看见的人们显然都已被蛊惑和迷住,表现失常,但在个人非理智的行为下面却隐藏着有条不紊的秩序。
这里总共有几千人。
和从前一样,这种景象使她害怕。他们不但洗劫了博览会的用地,还将它挪为己用。一群醉醺醺的小丑踉跄走过,抬着一个全裸、纹身的少年;有个身穿吉普赛长袍的女人在分发婴儿气球——用婴儿的尸体充满氦气,再缝好系上绳子;一对夫妇经过,两人手里举着的婴儿气球像吹胀的鱼;原来她在博览会上看见的木板墙,上面画着魔术师的像,肩以上的部位被掏空,供游客把头伸进去照相的那种,现在画成了古代魔鬼的形象,墙中间挖了个洞,从里面伸出勃起的男性生殖器。
东边有群喝醉的工人在建造一座仿希腊的建筑,用的砖和材料显然是从城里遭到破坏的房屋掠夺而来。
这一切似乎表明他们正在沉醉中建造自己的社会,好像这才是他们正常的生活状态,他们在做着调整和变更。
但是狄恩……狄俄尼索斯在哪儿?她仔细地在人群中搜寻,在右边,她看见学校护士杰西普躺在地上,有个秃顶老人正在她的身上胡来,而图书管理员帕金霍恩太太则蹲在她的脸上,学校旁边饮料店的老板坐在折叠椅上,发疯地自慰着。
这群乌合之众有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就是不见狄俄尼索斯。
这里到处长满了葡萄,显然是最近几天新种下的,把这块空地分隔成小块,奇怪的是枝条上竟挂满了果实。她顺着一排横跨这块地的葡萄架走过去。
她看见了她的母亲们。
她们在西边的河岸旁。玛吉丝、菲丽丝和玛格丽特母亲围成圆圈蹲在一起,从远处看不清她们在做什么。希拉母亲蹲在一个一动不动的男孩身旁,舔着从他胸口留出的血。杰琳母亲则蜷在她的身后,脸深深地埋进希拉母亲的臀部中间。
佩妮罗把视线移开,感到既恶心又害怕。她们不再是她所了解的母亲,这些人对她来说完全陌生。
真是这样吗?
她走开了,尽量避开人群,不明白在戏剧性地遭到绑架后,为什么又无人理睬,但这是个可以利用的好机会,她急匆匆地朝大路走去。毫无疑问,她们抓她来是为了让她和狄俄尼索斯交媾,可能她们以为她还会多睡一会,或者醉得早已将她抛在脑后,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她能够悄悄溜走。
走到半路她就看见了——撒特,古希腊的森林之神。
她惊呆了,“上帝!”她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怪物有七八英尺高,长着山羊的腿,肥大的耳朵,暗红的阴茎勃起挺立着。
他向她冲过来,嘴角露出怪异的笑容。他的姿势和外貌像天外来客,佩妮罗不由自主地打个冷颤,恐惧渗透全身每个毛孔。作为旁观者目睹这骇人的一切,她发现自己原来对恐怖的所有想象都无法和此刻的现实相比,她已被吓得目瞪口呆,迈不动步。这时,怪物过来停在她面前。
“他要你!”森林之神斜着眼说,他的声音高亢,充满不安的躁狂,尽管她意识到他说的不是英语,而且可能不是人类的语言,可是她却能完全听懂。
她在想怎么才能逃走,远离这一切。
“你要么自己跟我走,要么我就采取行动。”怪物咧着嘴说,离得这么近,她能看见他尖利的牙齿。
“我跟你去。”佩妮罗说。
“我知道你会去的!”怪物大笑着向前方跳去,佩妮罗跑着跟在后面。
他们经过做着暴力和性游戏的男男女女,经过无数成箱的葡萄酒和装在篮子里的葡萄,不一会儿她已上气不接下气,但她拒绝这个可怕的怪物碰她,只好强迫自己向前跑。
森林之神把她带到树林里。
狄俄尼索斯正坐在他的王位上。
她停下来,心扑通直跳。王位是用几棵大树刻成,狄俄尼索斯面前是用人肉铺就的红地毯,周围的树枝上装点着切下的性器官。
森林之神向他的神鞠躬,然后跳着离开,留下狂野的笑声。
狄俄尼索斯站起来,佩妮罗感到体内涌起一阵冲动,尽管没有喝酒,她还是想要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他。他站在她面前,骄傲地炫耀着强健的裸体,皮肤因为血和汗水而潮湿闪亮,这使他看上去更具威严。她想跪下崇拜他,拜倒在他面前,让他做他想做的一切,然而,她仍旧站着一动不动。
“佩妮罗。”他轻声地喊道,声音既像狄恩又不是狄恩,温柔的呼唤淹没了她身后的一切声响。
“是狄恩吗?”她问。
他走过来,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拿着一个酒囊,像是用动物的膀胱做成。他高举酒囊,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囊扔掉。
她开始发抖,“是狄恩?”她怀着希望小心地试探着说。
“狄俄尼索斯。”他在她面前跪下,好使他们一般高。他巨大的胳膊搂住她的腰,将她拉近他的身旁,“我找了你这么久,你为什么躲着我!”
他的搂抱有力而温柔,尽管她仍感到恐惧,可她的身体已经被挑逗起来。他朝空中嗅了嗅,低头望望她的两腿,笑了,“佩妮罗。”他说。
他的外表、他的眼眸里仍含有狄恩的影子,但是那么微弱,一旦他喝醉,一切都将荡然无存。他冲动地贴近她,她能够感觉到他巨大的下体顶着她的身体。
她想起和狄恩在汽车后座做爱的情景,那一刻她迷失了自己。她闻到了神身上的气味,顶着她的器官发出的强烈的麝香味,她几乎窒息。
“我不想要你。”她说,语气并不像她期望的那么坚决,而是微弱无力,带着恳求,泪水夺眶而出。他用沾着葡萄汁的手指替她擦掉眼泪,在他眼中,她看到了同情和怜悯,只是一刹那,像点燃的火花,转瞬即逝,但这足已表明狄恩仍活着,并且在为重获自由而挣扎。
“你想要我!”他咆哮着吼道,震耳欲聋的命令吓得她跳了起来。他搂着她的手臂没有放松,她意识到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捏碎。
她哭了,低声抽泣着,泪水滑下脸颊。她点点头说:“是的,我要你。”
“你想要我满足你!”
“是的,我想要你满足我。”
他呼吸沉重,沉默了一会儿。她以为他会剥光她的衣服,用他硕大的器官将她刺穿。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使她非常意外。
他放开她,站起来,“不,你不想,”他说,声音里几乎带着人性,“你不想要我。”
他转过身,向他的王位走去,“去吧,”他说,“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的心中充满了矛盾的情感,但理智告诉她该怎么做。她开始飞跑,奔向左边的树林,这里通往大路。
在她身后,狄俄尼索斯大喊了一声,满含极度的痛苦,她的面前闪过一道惨白的亮光,在白天依然清晰可见。不知道这是不是冲她而来,她继续向前跑去。
跑到路上,她的脚被地上的一跟钢条绊倒,她连忙伸出胳膊,手心着地摔倒在地。周围的空气好像有什么在烟烟闪光,路边的一群蚂蚁突然迅速聚集,在她刚爬起来时,蚂蚁群变形扭曲,在一阵吱吱声中变成了人。
她没命地向前跑,不敢回头看是不是有人在后面追,也不知道该往哪条路跑,只是朝前跑啊跑啊,汗水混着泪水淌下,模糊了双眼,肺里感觉像在燃烧,口干舌燥,忍不住想吐。
她继续向前跑。
跑了六个街区她才停下,再也迈不动脚步了,她跌倒在地,大口喘着气,这时她才回头看看他们是否跟在后面。
沿路没有别人,他们没有追上来。
狄恩放过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