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她几乎觉得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这个世界一切正常。她和凯文只是自习晚了,在教室里睡了一觉,或者像恋爱中的反叛少年,躲在教室里浪漫幽会。
任何想象都比真相更能让人相信。
佩妮罗悄悄起来,走到窗边,透过关着的百叶窗往外看。街道一切照旧,路边停了几辆车。天空阴霾,凉意袭人,周围薄雾朦胧。
街上没有车在行驶,也没有行人经过。
在停车场中央,她看见了砸碎的空酒瓶。
狄恩,她想到。
回想起杰琳母亲在狄恩面前弯下身子,向他乞求性爱,她感到一阵恶心。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怎样,她的思维和情感仍处在惊骇之中。透过百叶窗,远眺城镇那边山脚下的葡萄园,她想起昨晚草坪血腥的一幕,记忆令她恐惧,但同时……又感到神往。
她从窗户旁走开。她无法否认那种诱惑力,只是坚定的意志力才使得她没有屈服,不被血液里隐藏的欲望征服。
血。
那是最让人害怕的,她想成为其中一员,她知道自己应该如此。
她的意志还能与身体和情感对抗多久?
她从窗户前走开,黑板旁的墙上挂着电话,她昨晚没留意。她过去拿起了电话。
没有声音,但没关系,线是接到办公室的,要是能找到一部接外线的电话,他们就有救了。
她走到门边,使劲挪开堵住门的讲桌,桌腿在地上划出了吱吱声。
凯文惊醒了,蹭地跳起来,马上警觉地四处环视。他对佩妮罗说:“你在干什么?”
“我想去找电话,看能不能向外面求援。”
“你打算自己溜出去?”
她尴尬地说:“我不想把你吵醒。”
“去你的,”他摇着头说,“我想是你不相信任何人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们俩现在被拴在了一起,整个峡谷就我们正常,我们必须团结,不要背着一个人偷偷行动。”
她歉意地看着他说:“对不起。”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去哪儿打电话?”
“去办公室,或者打体操房旁边的投币电话。”
“你想给谁打电话?”
“我也不知道,”她承认说,“奥克兰或者旧金山的警察局。”
他点点头说:“是个好主意。我和你一起去。”
“好的。”
他们合力将堵门的桌椅推开,凯文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确信没动静才把门打开。
走廊里空无一人,光线很暗。已经是清晨,但窗户全都紧闭着,除了他们那个教室外,所有教室的门都锁着,灯也没有开。
佩妮罗从来没见过学校会是这样,似乎比昨晚更让人害怕。晚上楼里肯定漆黑一片,可大白天还这么暗,不禁令人心里忐忑不安。
他们慢慢地沿着走廊向楼梯走去,不敢出声,脚步也轻轻的。没有别的声音,寂静使她更加惶恐。可能会有人在默不作声地等着他们,数着他们的脚步,等他们往前,然后从某个关着的门里跳出来。
他们安全地来到楼梯口,悄悄地往下走。
楼下没有那么黑,没有动静,也没有别人来过的迹象,但佩妮罗仍然感到紧张。
要是带上武器就好了,她想,他们真蠢,如果有人袭击,他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防身。
他们来到办公室,此刻这里显得非常怪异。平时到处是说说笑笑、风风火火的学生,现在却空无一人,不仅显得寂寥,而且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办公室的门锁了,但隔壁的教师休息室开着,佩妮罗跟着凯文走了进去。旧沙发前面是一张砸破的桌子,上面有电话。他们赶紧过去,凯文拿起听筒,放在耳边。
他的表情已表明了一切。
电话没声。他乱接了一气,失望地将听筒放回话机。
“倒霉。”他说。
是城里的电话都坏了,还是只有学校里的不能用?佩妮罗不清楚,只有到外面才能弄个明白。如果电话线被切断,他们就只有找别人帮忙或者找辆车离开峡谷。
凯文显然想到一块,“电话不能用,”他说,“可能只是学校这样,我到外面去看看能不能找个电话。”
“不,不行。”
他眨眨眼说:“为什么?”
“你不能去,他们会杀了你的。我去吧。”
他盯着她说:“不行。”
“我必须去。”
“你想一个人冒险出去?那我是干什么的?坐在这儿等你?”
“是的。”
“去你的。”他一脚把桌子踢倒,随即赶紧去把它扶好,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要是被别人听见可不得了。
“你冷静点,”她说,“你只要等一会,我去找电话,看有没有人帮我们——”
“你不能出去。”
“她们不会伤害我的。”
“谁?”
“我母亲。”
“狄恩呢?”
“碰到他后再说。”
“白天出去容易被发现。”
“她们想让我加入,不会伤害我的。你不一样,她们不会管你的死活,马上就会把你杀死。”
凯文沉默了一会,点点头,“你是对的,我可能是个混蛋,但我不是傻瓜。”
他望着休息室模糊的窗户说,“你想去哪儿?警察局又不能去,你知道他们不会帮忙。”
“去消防站,教堂,我不知道。我想找人,找不到就偷辆车。”
凯文兴奋地点头说:“对啊,车。我们该去偷辆车离开这个鬼地方。”他想了一会儿说:“你得带上武器,如果被袭击好保护自己。”
“如果我被袭击,武器也不会有用。”
“你不能什么都不带就走。”
她听出他话语中的严肃,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点了点头,“我们两个都需要武器。”
“对了。”
她跟着他走过走廊,如果这是电影的话,他就会握住她的手,他们间的罗曼史会开始萌芽。但他们没有拉手,她感到坦然。以前听过太多的关于两个人被命运连在一起的故事,共同走出困境时,爱情之火会迅速燃烧,她从来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可为什么现在要想到这个呢?
在库房,他们找到了想要的全部东西:斧头、扳手、榔头、钉耙、老虎钳、剪刀。佩妮罗拿了扳手和剪刀,塞到裤于背后的兜里。
“弯腰时小心点。”凯文笑着说。
“谢谢。”
凯文抓了几个扳手,一把榔头,还有钳子和钢叉。
“如果兰博是园丁……”佩妮罗说。
凯文笑了。
这是个好兆头,她想,至少他们还能笑出来,还可以开开玩笑,这给她增添了信心。幽默让他们暂时远离了恐惧和险恶。
“你有表吗?”凯文问。
佩妮罗摇摇头。
“拿着我的。”他解开表带,把表递给她,“我们没有东西可以保持联络,所有得定个你回来的时间。你如果不能按时回来,我就知道出事了,好去找你。”
佩妮罗边戴表边点头。
“现在几点了?”
她看了看表说:“七点二十。我九点回来。”
“好的。”
他们从大厅来到门口。
到门边时,他们停下来,凝视着对方。
“要小心。”凯文说。
“我会的。”
佩妮罗吐出一口气,打开门,向外望去。微风送来阵阵凉意,在城镇的北边,从葡萄园的方向,传来隐约的叫声和欢呼,远远听上去像有人在开晚会。
她环顾左右,确信周围没有人,然后没有回头看凯文就直接从停车场向街上跑去。她听见身后的门关上了。
来到人行道边,现在她可以看到在教室里看不见的破坏景象。有辆着火的货车被掀翻,两具尸体弃在路旁,一小群全副武装、喝得烂醉的人在附近游戈,其中一半人身上一丝不挂,正向另外一条街走去,但路口又过来一群人,她知道肯定会被他们碰上。环视周围,她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个没被砸碎的酒瓶,还剩三分之一的酒,她马上跑过去,把酒倒在头上和肩上,好使自己闻起来像喝醉似的。和他们一样。她解开衬衫,露出一只乳房。
准备就绪。
但她去哪儿呢?肯定不是葡萄园,也不是警察局。
消防站,那是她对凯文说的地方,也是她能去的地方。即使消防队员都被控制了,那里也还会有通讯工具。昨晚的破坏不是有计划的,而是那些无知的酒鬼在发泄滋事……什么?狄俄尼索斯的信徒?
是的。她摇摇头,想把这个想法甩掉。
女祭司。
以前为什么从没听说过这个词?母亲们是女祭司,见鬼,她也是女祭司。她们可能曾经给她暗示。透露过……
也许真是这样。
她记起在小时候,她们给她讲过关于混乱、血腥的欲望和国王复辟的故事。在她最喜爱的故事里,有一个年轻的王子喝下一种有魔力的药,变得无比强大,杀死了困住他父亲的一群狼。
也许她们一直在为她做准备。她看着草地上的空酒瓶,酒在她的皮肤上散发出诱人的芳香,真该剩下几口。
不!
血。
她必须坚强,努力使自己不被征服。回头再看教学楼,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不知凯文是不是在看她,但她还是悄悄向他挥挥手。
一切比她自己想象的要艰难。
她蹒跚地向前走,好使自己遇见别人时看上去像喝醉的模样。她不知道最近的消防站在哪儿,但猜想可能是往市中心的方向。
街上一片狼籍,路上到处是衣服碎片、报纸、瓶子、踩扁的易拉罐。在一户人家的草坪上,一个裸体男人躺在一位老年妇女血迹斑斑的身体上。佩妮罗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她走在街边的草地上,以免发出响声,手握着裤兜里的扳手,随时准备着。
她继续向前走,昨晚的恐惧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形容的紧张。白日的阳光趋散了夜晚的惧怕,但她仍然感到惴惴不安,好像意料之外的事就会发生。街道一片寂静,几乎空无一人,只有昨晚的疯狂遗留下的痕迹,可这好像城市在屏住呼吸——等待着爆发的一刻。
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或者飓风的风眼。
她转过路口,向市中心走去。
狄恩在哪儿?
狄俄尼索斯。
那是个大问题。他回葡萄园了?还是在城里的某个角落?或者正在四处找她?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北边的叫声持续不断,可能他还在那儿,或者在别的葡萄园里。
她苦笑一下,或许他正在葡萄园给那些人做向导呢。
来到一条小街,她四处张望,看见前面有个牌子,上面写着“消防”。
消防站,她真幸运。她跑过去,右手握着扳手。她要先打电话,如果不通,再看能不能用其他的通讯方式。
快到消防站时,她放慢了脚步。这里还有其他人。
孩子。
她站在消防站前面的人行道上,大门敞开着,有十到十二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在消防车上或坐或站,抽着手卷的烟,对着酒瓶喝酒。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晕倒在车前。
在办公室前的草坪上,男孩女孩们正在给枪装子弹。
她不知是该愤怒还是害怕。这些孩子的父母怎么了?怎么会允许这种行为?即使他们去信仰狄俄尼索斯,也不该放弃对孩子的责任啊!
这不仅仅只是皈依一种别的宗教,也不仅仅是群体的歇斯底里,这是一种对原来为大众接受的价值观的彻底改变,粉碎了生活、社会的基础和信念。
一个穿着粉色衣服、还带着尿布的小女孩用手枪对准佩妮罗,笑着抠动了扳机,枪里没有子弹,其他孩子爆发出一阵大笑。
可能他们杀死了自己的父母。
佩妮罗连忙往回走,真见鬼要出来找救援,真见鬼还想和外面联系。她不想呆在这儿像傻瓜一样等待获救,她得找辆车,回去和凯文一起离开,永不回头。
沿途她曾看到好多车,但车内不太可能有钥匙,只有去屋子里找。
这些房子的主人似乎都不在家。
她朝后面看了看,没有人跟踪,孩子们一个都没跟上来。前面有辆房车,马路对面有辆丰田。房子的门也敞开着。
她犹豫了。如果门开着,就意味着肯定出了事,说不定房子的主人全死了,或者他们还活着——在等着她。
见鬼,屋里出事了?全城都出事了。她横穿过马路,想冲进去,抓住钥匙,再跑出来。如果屋里有人她就跑,跑不掉就打。
她从兜里拿出扳手,把剪刀的位置调整好,万一扳手被打掉,她好马上把剪刀取出来。
她慢慢来到停车道上,小心翼翼地朝前试探,生怕屋里会突然有动静。
经过车前面时,她把扳手握得更紧了。
房子里没人,没有尸体,也没有人在等着袭击她。她从起居室来到厨房,有串钥匙挂在炉子旁的墙上。她抓起钥匙,一溜烟跑了出去。
第一把钥匙正好打开了车门。
她对自己笑了。今天肯定是我的幸运日,她想。
五分钟后,她来到学校停车场。她正想按喇叭,这时凯文出来了。看到周围没有别人,她按下按钮,丰田车的门锁开了。
凯文打开门,跳了进来,马上把门关上。
“怎么样?”他说。
她锁好门,发动引擎。
“下步计划是什么?”
“我们走,”她说,“离开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