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在篱笆前,凝望着这片树林。
树林。
甚至这个词也暗含着某种恶兆,狄恩真希望他们不是单独到这个地方,而是有凯文和维拉做伴,或者等到天亮时再来。
现在已到夜晚,太阳很快落山,初升的月亮挂上枝头,树林里漆黑一片,树枝在阴影里摇曳,山峰墨黑的剪影映在天空。在他们身后峡谷的另一边,世界浸染着橘黄的色调,落日的余辉渐渐淡人太平洋。可在这儿却只有黯然和月亮惨白的清辉。
他很害怕这片树林,这与佩妮罗和她的母亲无关,与他看到、听说、想象中的事无关。对眼前的景象他有种本能的反应,藏在树林间的某样东西在潜意识里呼唤着他。
树林间的某样东西。
他确实认为在树林里藏着某样东西,尽管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或是怎样产生这种奇怪的念头。这东西在呼唤着他,令他害怕,但同时他也感到深受吸引,为之神往。
上帝,他渴望现在就能喝一杯。
“狄恩?”
他看着佩妮罗,她脸色苍白,这不是惨白的月光所致。“什么事?”他说。
他希望她引出严肃深刻的话题,能解释此刻他复杂矛盾的内心感受——他们两人的共同感受。可她开口的话却世俗得让人失望:“我们该带上电筒。”
他点点头,“是的,”他说,“是该带上。”
他们悄悄地从篱笆底下往里爬,他拿起绕在上面的电线好让她先钻过去,然后他拉着她的手走进了树林。佩妮罗的手在池的触摸下很温暖,手心开始冒汗,他很喜欢。她小鸟依人的模样令他涌出一阵冲动。
他试图不去想自己的感觉,可当树林将他们包围时,他感到了恐惧。应该告诉佩妮罗,让她知道这个地方和他自己很不对劲,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住她的手朝前走去。
周围万籁寂静,汽车的轰鸣和城里的喧嚣远离这里,树林本身也静悄悄,没有蟋蟀,没有鸟鸣,也没有动物,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和运动鞋踏在树叶和碎石上的声响。这种寂静似曾相识,狄恩想到,但却又无法忆起。
佩妮罗攥紧了她的手,停下脚步,他转过来望着她。树林里漆黑一片,茂密的枝条遮住了月亮,只在地上星星点点地撒了些许微光。佩妮罗站在阴影中,无法看清她苍白的脸。“怎么了?”他问。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
“我以为你想——”
“我怕。”
他把她拉过来,轻拥着她,贴着她的身子,“这儿没什么可怕的。”他说。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不知道为什么要说,但他还是重复道,“这儿没什么可怕的。”
“我怕。”她又说道。
要是带点酒来就好了,他想,从酒缸里装上一大壶,喝上一口她就不会害怕了。
他推开她,长舒了一口气,“我们是该回去了。”他说。
“你也害怕了。”
他点点头,随即意识到她看不见他的脸,于是说道:“是的。”
她靠过来,重新拉住他的手,“我们——”她吞回了要说的话,握紧了他的手,“快看。”她说。
“什么?”
“那边。”他将他拉向左边,在树干中间他看到了一块空地,一块草坪。他不想过去,想转身回家,可却神使鬼差地朝前迈动了脚步。他们从树木中穿过,到空地边停了下来。
“噢,天哪。”佩妮罗说。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噢,天哪。”
狄恩顿时觉得寒气逼人。
空地上扔着碎酒瓶,月光在玻璃碎片上闪烁,碎瓶子之间倒着炸裂的酒桶,玻璃片中散落着骨头,细碎的骨头。这儿就像大屠杀的现场,残存着几十个,甚至几百个人的尸骨。
然而使狄恩倒吸一口冷气的还不是这些骨头。
是血。
在玻璃和骨头的下面,草地和底下的尘土沾满了黑色的血,沉积下来的印迹表明这儿曾经血流成河,甚至树干也比通常的颜色要深,周围的灌木像染上了红棕色的颜料,好似血通过根的吸收扩散到叶子。
狄恩犹豫地朝前迈了一步,他的网球鞋底沾在了地上,好像走在粘乎乎的油漆上一样。
“别过去。”佩妮罗把他拉回来。
但他得过去,得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眼前的一切令他恐惧,他从未见过这种景象……可是又似曾相识,不是酒瓶,不是骨头,也不是血,而是这块空地本身,上面铺满的碎石掩盖了里面的真相,也使他的记忆一片茫然。
可为什么觉得似曾相识?以前他并没有来过这里。
他走进草坪,佩妮罗在身边拉着他的手。草坪比刚才看上去要大些,这儿曾发生过的暴行似乎历历在目。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以免踩到骨头。
里面肯定有佩妮罗父亲的骨头,他想。
但他什么也没说。
沉默使本来压抑的气氛更加压抑。在他们面前,在草坪的尽头和山脚的树旁,有一个矮矮的土堆,四周按古代神秘文字的形式堆满了骨头和头颅,有的上面还带着风干了的肉,中间有一个像床铺大小的石板,上面摆放着古老的死刑用具,顶上的枝条挂着抓钩和沉重的链子,那边的树丛中立着一尊石雕,走近后发现像一尊神像,上面装饰着新近谋杀的成果:头皮、耳朵、手指还有阴茎。
神像长着狄恩的脸。
佩妮罗的指甲陷入了他的手心,“天哪。”
狄恩向后退了一步,“不。”他摇着头轻声地说。
“我们得报警,”佩妮罗拉着他说,“我们处理不了这件事。”
狄恩木然地点头。
从山间树林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尖叫、笑声和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他看着佩妮罗,佩妮罗也看着他,两人都想离开这个地方,可都不知该往哪儿去。
他们辨不清声音的来处,不知道自己能否躲开还是自投罗网。
声音越来越嘈杂狂放,狄恩非常害怕,这些人,这些又笑又叫又闹的人会杀了他,他明白她们从哪儿来,她们是谁。
她们究竟是谁?
他知道。
他们两人都知道她们是谁。
佩妮罗的几位母亲。
一群人影从空地那边的树丛中出来了,这正是他们进到草坪的地方。女人,裸体的女人,佩妮罗的母亲们。她们抬着两名不能动的警察,喝得酩酊大醉,兴奋不已,有的手里还拿着长矛,尽管醉得踉踉跄跄,她们仍保持着队形朝祭坛走来。
“我们得赶紧离开。”佩妮罗说。
狄恩点点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被发现,除非马上找到藏身之处,否则就会被抓住。他拉着佩妮罗的手,一起向雕像的右边跑去。
他们被发现了。
五个女人齐声尖叫,狄恩回头看见佩妮罗的母亲们正疯狂地向他们扑来,嘴里仍旧尖叫着,大笑着,扛着那两名警察。
“快跑!”佩妮罗喊道。
他试图快跑,他们都试图想快跑,但她的母亲们跑得更快,尖叫声使人头晕目眩。这儿的树木更茂密,灌木丛也更深,而且……
而且他有点想被捉住。
这才是问题的症结。他怕得要命,比任何时候都怕,但当他握住佩妮罗的手,带着她东奔西逃时,他意识到自己有一点儿想被她的母亲抓住,他想知道这之后会发生什么,尽管很害怕,但同时又觉得自己很坚强,充满了活力,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多么恐怖,他都能够对付。
他渴望去对付。
在树林不远处他们被捉住了。他的手臂被牢牢地箍住,长长的指甲陷进了他的皮肤,他叫了一声,面前是醉眼朦胧的玛吉丝母亲的脸。
他几乎来不及防备,也不像自己相信的那样坚强勇敢,那几个女人把他拖向土堆上的方形祭坛时,他只能大叫。他听见佩妮罗在左边,但他睁不开眼睛,也不知道她的叫声是出于痛苦还是害怕,或者二者皆有,他分辨不出。
她们用酒壶向他猛灌葡萄酒,大部分酒液顺着下巴流下来,但有一些被吞了进去。他感觉好极了,心里异常平静。
然后他被举到空中,再重重地摔下来,他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背部和头火辣辣地疼。她们又给他灌酒,疼痛消失了。打了个奇怪的冷颤后,他的力气重新恢复。
他坐了起来,或者说是被允许坐起来,看见玛格丽特和希拉母亲握着他的胳膊,是希拉还是菲丽丝母亲?他记不清楚。
在土堆下面,玛吉丝母亲用尖利的长矛插进已经剖开的警察腹中,其他几位母亲歇斯底里地大笑着,鲜血泪泊涌出,顺着撕裂的皮肤淌到草地上。
佩妮罗被扔到草丛中,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年轻的警察在受到酷刑时,母亲们欢呼雀跃,在用长矛挑开肚子之后,玛吉丝母亲将手伸了进去。
“你们在干什么?”佩妮罗喊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狄恩也想知道。尽管他也想叫,也想哭,但他忍住了。
在看到母亲们在血泊中快乐地笑着、舞着时,他毫无来由地笑起来。
他来了。
丹尼斯。麦克默的想法终于变成了现实。警官将他警车的车窗摇下,把喝剩的咖啡倒出窗外。他拿起放在旁边座位上的葡萄酒,打开已经开过的瓶塞,使劲地喝了一大口。
他来了。
他想起了局长的女儿,不知道这个小风骚会不会也到那儿去。可能会的。见鬼,她当然会去,她比他更早地知道这一切。
他来了。
是的,他来了,该到召见他的时候了,该认真地洗洗脑,然后迎接他的新神的荣光。
阿门。
麦克默又喝了一口酒,发动了汽车。
有人拔掉了电唱机的插头,福兰克·道格拉斯朝着这个不知名的捣蛋鬼大喊一声,一脚把他踢得远远的,这时,酒吧里的人全部停止了跳舞和说话,没有人动,大家都在盯着他。
“他来了。”有人小声地说,在寂静的酒吧里这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叫喊。
福兰克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他朝门口望去,看见小混混泰德和两个老顾客站在一起,手里握着一瓶喝了一半的丹尼蒙红酒。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来了。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实际上,他并不十分清楚,但他明白最近几周都是在为这件事做准备,如果现在有事发生的话,他丝毫不会吃惊。他从吧台后望着聚在一起的顾客,他们互相推搡,自动地曳着脚步站成一排,同时仍盯着他看。
他伸手在吧台下摸到了猎枪,握住枪身让他心里有了点底。他没有低头看枪,也没有把目光从人群中挪开,不想给他们以任何暗示。这些家伙都喝多了,酩酊大醉,他们可能会因喝醉而胆大妄为,如果有人敢胡来,他就开枪,他们会像受惊的兔子那样落荒而逃。
他什么时候开枪合适呢?
他看着泰德,这个混混脸上充满兴奋、挑战的神情。
他原来打过架,酒吧里的滋事多得记不清,暴力行为到了一定限度会无法避免,不管费尽多少口舌,它总会要发生。
在电唱机被拔掉时,他们已越过了限度。
枪已经上了膛,随时准备应付紧急情况,只须一个潇洒的动作——他在镜子前和吧台后练习了无数遍的动作,现在做起来和电影里一模一样——他亮出武器,枪口对着人群中央。
“退后!”他命令道,“退后,滚出去!酒吧关门了!”
一位红发女人笑了,福兰克惊奇地发现她的裙子脱掉了,只穿着衬衫和短裤。
他将目光移到他们一个个身上,多数男女身上的衣服都撕破了。
“他来了!”有人喊道。
“酒!”有个女人喊着说,“我们要酒!”
“酒吧关门了!”福兰克晃着手中的枪重复道。
红发女人又笑了。
福兰克一枪打在她的脸上。
他并不想这么做,至少他认为自己不想这么做。她在嘲笑他,而他的枪正对着她,他的目光从她黑色的短裤移到她淫荡的、带着阴森的恨意的脸上,他讨厌这种表情,想让她闭嘴,想也没想就抠动了扳机。再看第二眼时,她已倒在地上,脸被炸飞了。
其他人向他冲过来。
他来不及装子弹,来不及做任何事情。泰德冲在前面,他跃过吧台,从他手中夺过猎枪,其他人都跳到了吧台上。他想逃掉,可周围的人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听见酒瓶碎裂的声音,椅子被扔在地上,还有笑声、欢呼声。新开的酒散发出浓烈的气味,有人把葡萄酒泼在他的脸上。
泰德高高在上,像握高尔夫球竿似的握着枪柄,然后举过肩膀,喊了声:“走!”
福兰克甚至还来不及叫,枪托就打进了他的头部。
帕斯特。罗宾斯躲在办公室里,背靠着锁好的门,听着他的教堂里发生的一切,不敢去面对、阻止,甚至害怕看见他们在他的圣地上做的亵渎行为。
应该是在上帝的圣地上。
这才是最可怕的,话语中缺乏对万能的上帝和他的儿子耶稣的尊敬。
他晚上从爱滋病收容所回来时,他们已经占据了这个地方,破门而入,把侧面的窗户打碎了一扇。他们在教堂里跳舞,大约有十到十五个人,都是十几岁或稍大些的年轻人。圣坛上放着录音机,里面正播放着可怕的说唱音乐,地毯上扔着酒瓶,跳舞的人手里还拿着酒。他冲进教堂,心中充满了正义的愤怒,喊着让他们马上离开。他快步走到教堂前面,关上录音机,转身面对这群狂欢者——他看到了塑像。
耶稣的塑像,他的耶稣的塑像,亚特兰大的莫里斯大教堂赠予的塑像,此刻正躺倒在前排的长凳旁,遭到了亵渎。脸上被用口红画上了小丑似的笑,两腿之间多了一个粘土做的男性生殖器。
站在塑像旁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头发染得半金半黑,身穿黑色透明胸罩和黑色短裙,裙子撩开了,里面没有穿内裤。她在用手自慰,臀部缓慢地、性感地晃着。
跳舞的人停了下来,中间站着一个上身赤裸的女孩,有个男孩勃起的器官从拉开的拉链中伸出,两个还穿着衣服的青年躺在破窗户旁的地上,紧紧拥抱着。
他本来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些醉酒的年轻人的脸上写满了堕落和桀骛不驯,还有刚开始没有留意到的威胁。
面对这群入侵者,他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没有人说话。
在长凳旁的那位女孩傻笑着走到左边,跨在被亵渎的塑像上。
她开始撒尿。
寂静的教堂里响起了咯咯的笑声,先是窃笑,然后变为爆笑。年轻人仍旧盯着他,表情里毫无他所期望看见的羞耻,也没有做了错事后的内疚,反而充满了自得和令人害怕的轻蔑。
一个扎马尾辫的男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把酒瓶递给他。“嘿,酷哥,来一点。”
帕斯特。罗宾斯想一掌打掉他手中的酒瓶,抓住他的衣领,摇他的头,好让他清醒清醒,但他只是站在那儿,男孩喝了口酒,打开了录音机。
其他的年轻人又开始跳舞,传递着酒瓶,叫着,扭着。地上的那两个青年已脱下了一半衣服。后面的墙边,有个男孩在用拳打一个女孩的乳房,女孩拼命尖叫。
帕斯特。罗宾斯连忙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再牢牢锁上。
另一边传来了狂欢人群的笑声。
可笑的是他也想喝一杯,他在一生中从没像现在这样想喝上一杯。他浑身发抖,心害怕得直跳。以前从未有过这种遭遇,他曾给问题少年做过顾问,甚至还在旧金山的罪犯顾问中心工作过,但是他的经历还不足以使他应付这个。不管是感情出现障碍的少年还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他都能轻松对付,这些孩子显然认识力不足,可那边的那群人……
有人在使劲砸门,他把门顶住,闭上眼睛,祈祷上帝不要让他们进来。
他们都不正常,这种异常是深层次的,不是由于家庭、社会、抑或精神失衡引发的表面现象,而是一种他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的东西,一种他不完全理解的东西。
邪恶。
是的,正是这样。邪恶。这些孩子们都很邪恶,不是由于他们的所做所为是邪恶的,而是由于他们本身。
他本想进来报警,但当他把背顶在门上,听着在他的教堂里进行的狂欢时,他意识到他很害怕这样做。
身后传来疯狂的敲门声,强有力的敲击深入骨髓。
他咬住嘴唇,不敢做声。
他关在这里已经有两个小时,听到了痛苦的尖叫,快感的呻吟和放肆的醉笑,东西被砸烂,玻璃被打碎。最要命的是音乐,可怕的不断重复的说唱音乐在教堂回响,掩盖了微弱的声音,淡化了吵嚷和嘈杂,使一切变得混乱不堪,失去理智,更令人害怕。
然后,突然间……他听见他们走了。音乐停止了,笑声也淡去,叫喊声也远去,他们在向外走着、跑着,摇摇晃晃,甚至四肢着地。他听见大门关上了,含糊不清的话语逐渐消失。他想从窗帘向外偷窥,以确信他们真的离开,可是又害怕这样做,甚至连动一下都不敢。一小时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打开办公室的门,朝教堂里偷偷望去,看看所受的损失。
“你们在干什么?”
佩妮罗站在草坪中央,冲着几位母亲大喊。她们正在从挖开的警察身体里掏出血和脂肪,涂抹到狄恩身上。显然她们醉得一塌糊涂,但好像又周期性地保持着清醒,她们一会儿疯狂野蛮,一会儿又严肃而有纪律,似乎她们已被某种东西所占据。
占据。
这就是发生的一切吗?
佩妮罗不这样认为,无论事情的根源多么怪异,也不是和自己毫无关联。
她们是她的母亲。
“放开他!”她喊道。
杰琳母亲抬起头看着她,狂笑着。
菲丽丝母亲挝了她一耳光。
其他几位母亲笑了,杰琳母亲也笑了,她走过去扯住菲丽丝母亲仍穿着的染满血的小褂,一把撕了下来。
希拉母亲捧起一捧血向菲丽丝母亲扔去。
“住手!”佩妮罗声嘶力竭地喊道。她一个个审视着自己的母亲,感到害怕和迷惑,此刻她最想做的事就是逃走,走得远远的,越快越好。但是她能逃到哪儿去呢?警察局?这是她应该去的地方,可两名警察已被她的母亲们杀害,天知道她们还杀了多少人。
她的父亲。
然而她不能做家人的叛徒,把她的母亲告到警察局。她想阻止她们,甚至想杀死她们,但同时她又想保护她们使她们不受外人的侵扰。
无论发生什么,必须在家人内部解决。
这就意味着如果得有人做些什么的话,这个人就是她。
母亲们仍在血泊中嬉戏,她所有的直觉都在告诉她赶紧离开,逃出树林,回到有灯光、街道、建筑和汽车的文明中去,从而挽救自己;她所学过、思考过、信仰过的一切也都在告诉她去寻求援助,但是她意识到她不能那样做,不能那样对自己的母亲。
而且,她不能离开狄恩。
狄恩。
他在叫喊着,反抗着,想从给他抹血的醉醺醺的母亲们手中挣脱。
佩妮罗感到害怕,她朝菲丽丝母亲走去,两人在距离一英尺远的地方停下。母亲微笑着,神情里充满了胜利感和哀伤,“你现在知道了。”母亲说。
“知道什么?”
“我们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她比以前更迷惑,更害怕。她会是什么人?
她猛地意识到对这一切她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吃惊和厌恶。这很可怕,是的,还很令人厌恶,但她的反应是理智的,而不是感情用事,她认同别人看到此时此景时的感受,可她心里却没有激起相同的感触。她在以一种她应该反应的方式在做出反应,而不是她内心真正的感觉。
恐惧依然存在,但不是肉体上的恐惧,不是害怕她会出什么事,而是对一种认同感的恐惧,她们是她的母亲,她是她们的女儿,她是她们中的一员。
愤怒。这是她的真实情感,为她们对狄恩所做的一切感到愤怒。可这种愤怒是有局限性的,她不知道如果换个人,她是否还会有同样的反应。她对死去的警察有过同感吗?
没有。
只是因为他是狄恩。
她闻到了酒味,闻到了血腥味,混合的气味吸引着她。
她看着母亲问道:“我们是什么人?”
“酒神的女祭司。”母亲回答。
女祭司。她听说过这个词,她们是希腊神话里崇拜狄俄尼索斯的疯狂女人,热衷于葡萄酒和性快感,曾在祭祀仪式中将俄耳甫斯野蛮肢解,在有序的希腊神的世界中,她们是代表混乱的另类,是古代宗教的阴暗面。
可是女祭司不可能存在,她们只是神话中的人物,虚构的角色。
不是吗?
“我们从来都是存在的。”菲丽丝母亲把手臂放在她的肩上温柔地说。佩妮罗强烈地意识到母亲一丝不挂,身上的血散发出甜香和新鲜的气息,“但人们把我们遗忘了,他们忘掉了以前的神。”
“没有人会忘掉一切,”佩妮罗说,“人们——”
“人们把这叫做神话。”
佩妮罗什么也没说。
“这些并不是童话故事或者臆想,原始人不这样解释他们不了解的一切,”母亲用指头沾起胸前的一滴血,举到嘴边说,“这是真理。”
母亲身后传来狄恩的叫声,尖利的叫喊声变成持续的大笑。
“你们在对他做什么?”佩妮罗问道。
“替他招魂。”母亲的声音低沉,充满了崇拜,“让他回来。”
佩妮罗感到浑身凉飕飕的。“他?”
“狄俄尼索斯。”
她并不觉得奇怪,尽管本该如此。她永远也想不到母亲们会用血抹在她的男朋友身上,想把他变成希腊的神,可是事情发生在她们自己头上,一系列的事串在一起,好似无法避免,几乎自然而然,而她只有站在一旁听任她们将真相步步揭开。
“从前我们崇拜他,”母亲说,“那时候没有预言家和牧师,我们就起着他们的作用。我们赞美他,他就给我们报偿。”她又用手指沾了一滴血举到嘴边说,“他带给我们葡萄酒、性和暴力,参加我们的杀戮和庆祝,每个人都很幸福。”
“那时神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和犹太教、基督教这些现代信仰不一样,我们的宗教不是由古老的故事组成。它是活的宗教,我们和神共同存在,他们对我们的生活感兴趣,从奥林匹斯山上下来和我们在一起,与我们融合。”她的声音变得微弱,在她身后,佩妮罗听见了狄恩的笑声。
“那么你们的神为什么消失呢?”
“因为人们不再信仰他们。”
“然后呢?”
菲丽丝母亲温柔地对佩妮罗微笑着说:“还记得你小时候我们带你去旧金山看的话剧‘彼得·潘’吗?在河克·贝尔死去的时候,观众应该大喊相信她。那时你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想挽救她的性命。”
佩妮罗点点头说:“我记得。”
“神和汀克·贝尔一样,他们不需要食物的营养,他们需要的是信仰。信仰滋养他们,给他们力量。没有信仰,他们……他们就会消失。”
这太奇怪了,佩妮罗想到,这种关于非理性的理性的对话,对她儿时的回忆,以及试图用现代的文化形式来解释古代邪恶的做法,简直是疯狂。
古代邪恶。
这难道是此刻正在发生的一切?一个老掉牙的说法,粗制滥造的恐怖小说和电影的主题,但却恰如其分。母亲说的事发生在许多世纪以前,这种宗教比基督教要早一千年。
“神消失了,但我们依然存在。和他们不一样,我们的生命不取决于信仰,我们有血有肉,但我们超越了人类,他赋予我们神性,我们继续进行祭祀和庆祝活动,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回到我们中间。”
“神源于人,”她说道,“他们走了还会回来,在神圣的奥林匹斯山找到合适的位置。”
“那是什么意思?”
菲丽丝母亲向前倾,对着佩妮罗的脸说:“你以为以前的神,那些真正的神死了吗?你以为他们飞到太空去了吗?不是,他们的力量因为信仰程度的降低而削弱,但他们没有死。宙斯用他的大智大慧指出神会隐藏于人的肉体中。”她笑了,牙缝里沾着血丝,左胸贴着佩妮罗的胳膊,“他们藏在我们身体里,我们的基因、染色体和细胞里。其他的神藏在狄俄尼索斯的体内,而狄俄尼索斯却藏在我们的身体里。我们相信他们并没有死,而是一代代传下去,直到重生。”
“可是狄恩——”
“他的母亲也是个祭司,她是我们中的一员。”
佩妮罗摇摇头。
菲丽丝母亲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向祭坛。狄恩高高地站在那儿,两侧站着希拉和杰琳母亲。他浑身上下涂满了血,像一座红色的雕塑,在黑暗中眼白和牙齿显得格外突出。
这一切看上去很美。
甚至涂满了血也很美。
特别是涂满了血之后。
不!她把这种想法抛在了脑后。
玛吉丝母亲送给杰琳母亲一个酒壶,她把酒灌进狄恩的嘴里,他吐了出来,她再继续灌,这次他吞了下去。
“狄恩!”佩妮罗喊道。
他似乎没听见,甚至没有认出她来。
“我们的神是最容易复活的,”菲丽丝母亲解释说,“狄俄尼索斯本来就是半个人,他是谁一半人半神的神,他可以将奥林匹斯山上其他的神带回来。”
“他怎么会在狄恩体内呢?我以为他应该在你们身体里。”
“他在我们所有人的体内。”
“同时吗?”
“他也在你体内。”
“不会的。”
“他存在于我们的基因里,”她握住佩妮罗的手说,“我们不仅仅把对方称做姐妹,我们本来就是姐妹。我们有同一个父亲,尽管母亲不是同一个人。这件事从来如此,我们世代都相信如果一个女祭司的儿子和一个正常女人结合,他就会重生。他藏在精子里。
“后来玛吉丝发现他不仅存在于精子中,还存在于卵子里。女祭司的儿子和正常女人结合并不能使他重生,只有女祭司和正常的男人生了儿子,他才会获得重生。”
佩妮罗糊涂了。一切发生得太多太快,母亲疯狂的解释像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她在说些什么?她和狄恩又是什么关系?
乱伦?
不,不可能,除了这件事外她什么都可以应付。怪物或是以前的神,血腥的祭祀和一代又一代的重生计划,这一切都可以接受。
但她不可能和秋恩有血缘关系。
“你知道我多大年纪?”菲丽丝母亲问。
佩妮罗摇摇头。
“我1920年出生,”她微笑着说,“我们全都是哈里斯和艾丝米的女儿。”
“可是你们不可能都是我的母亲。”
“是的,”菲丽丝母亲承认说,“我是你真正的母亲,是我把你生下来的。”
“我知道——”
“但你有我们全部人的基因,你也是个女祭司。你看上去像人,所作所为像人,但你不是。”
“我是的!”
菲丽丝母亲有些羞涩地笑了,“你喜欢血,是不是?你喜欢血的气味,喜欢血带给你的感觉。你还喜欢葡萄酒,我们给你尝过酒之后,你还想再多来点。”
这是真的,她知道这全是真的,但她还是摇头。
她们来到祭坛旁,血和葡萄酒的味道令人心醉神迷。在她的脚下,在被肢解的警察前面,她看到了骨头。
希拉母亲发现她在看骨头,醉醺醺地笑着说:“古老的聚会,古老的庆祝。”
恐惧又在心头升起。“他们是谁?”
菲丽丝母亲耸耸肩说:“大多数是陌生人和外乡人。以前外来的人比现在多,都是些来找工作的孤独、饥饿的年轻人。我们一般不用当地人来祭祀。”
“有时候也会无法自控,”杰琳母亲插话说,“当那种精神把你控制了以后……”
“也不全是用人来祭祀,”菲丽丝母亲说,“有时候也用狗或猫,或者其他的动物。”
“野生动物最好,”杰琳母亲说,“打斗起来才过瘾。”
佩妮罗把菲丽丝母亲的手移开,此刻她真想揍她,在她的肚子上狠很打一拳,将她打倒在地。尽管她是她最爱的母亲,现在她却恨她。但打架不会有什么用,不是个好办法,可能她会将菲丽丝母亲打倒在地,但她不是杰琳母亲的对手,其他几位母亲马上就会向她扑过来。
不,她得保持冷静,找出别的脱身办法。
她看到了狄恩的眼睛,里面充满害怕和恐惧,还有……什么?狡黠的共谋?这简直不可思议。狄恩不会是神的化身,她不相信母亲的故事——但是她相信。
是的,她意识到她确实相信,完全相信。
她坚决地转过身去,却被希拉母亲抓住了,“我们需要你。”
“你是我们中的一员,”菲丽丝母亲说,“我们想要你加入。”
她摇着头说:“我不能。”
“快跑!”狄恩喊道。
杰琳母亲说:“我们想要你和他做爱。”
佩妮罗拒绝的话噎在了喉咙里。什么?这算什么?她们在要求什么东西?她环视着几位母亲,对这个要求她们没有觉得半点不妥,而是充满了支持和鼓励。
“我们能够让他重生,”菲丽丝母亲说,“但只有你才能将其余的神带回来。他必须和你结合。”
“你们的交和能够使众神重生。”玛吉丝母亲郑重地宣布。
佩妮罗忍不住哭着说:“不。”
女祭司。
“不!”她喊道。
“不!”狄恩回应道。但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欲望,和她自己一样。
她对自己的亲生母亲菲丽丝说:“你们不能强迫我做你们想要我做的事。”
“不会,这是你的决定。”菲丽丝母亲说,她的声音里蕴含着温柔和其他几位母亲的话语中所缺乏的理解,“你如果不想也不勉强,还有别的人在等待宙斯、阿耳特弥斯(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译注)和阿芙罗秋蒂(希腊神话中的爱神。——译注)的重生,我们不在乎他们能不能复活,反正我们已有了自己的神。你来决定吧,你想怎么做我们都支持你。”
佩妮罗望着玛吉丝母亲想确认这是不是真的,玛吉丝母亲点了点头。
“你看见他就会想的。”玛格丽特母亲说。
“我们都会想的。”希拉母亲说,其他几位都笑了。
她们的笑声里有种令佩妮罗感到害怕的东西,她既和她们是同类,又不愿与她们同流合污,她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这是她最怕的。从理智上,她仍认为逃走去寻求警察帮助是上策,母亲们会让她走的,她们不会杀了她,甚至也不会阻止她。
但是她不能这样做,无论她们做了什么,她都不能背叛她的家庭,她也不能把狄恩一人留在这儿,而且,即使她去找到了救兵,也很可能来不及救狄恩,在他变形之前她赶不回来。
在他变形之前。
这马上就会发生,她不仅相信,而且知道。
她们在有节律地吟唱着,用一种她不懂的语言重复着祭祀仪式里的吟唱,葡萄酒瓶从一个母亲传到另一个母亲手中。玛格丽特母亲不小心被警察的尸体绊倒,她站起来大笑着。狄恩被玛格丽特和杰琳母亲牢牢地抓住,他在痛苦地挣扎。
菲丽丝母亲就着酒瓶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佩妮罗。酒香很宜人,但佩妮罗将瓶子扔在草地上,里面的酒溅了一地。
“嘿,”母亲说,“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话变得含糊不清,充满敌意地盯着佩妮罗。佩妮罗感到不再像原来所想的那样,和母亲在一起会有安全感。
她转过身,从祭坛边走开,环顾这片草坪想找到逃跑的路径。
这时,她才注意到在这里的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