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恩一觉醒来,揉揉眼睛,伸了伸懒腰,盖在身上的毯子显得很沉,他一脚把它踢开,坐了起来。太阳已经升起,阳光从窗户缝隙中透过,但四周仍感觉阴暗和压抑。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幽闭恐怖症,可此刻感到自己就是如此。一切都是封闭着的,他的房间和这个世界似乎都使他压抑,甚至连内衣也觉得很紧,棉布紧紧地包裹着他的皮肤。他脱掉T恤,脱掉短裤,但这种感觉依然持续。
他站起来,感觉身体很小。想来是很奇怪,可这是惟一能描述这种感觉的方式。
他肯定不会在夜里缩小,但他的身体好像被压缩,似乎自己对自己的肉体来说太大了。
不,不是他的身体缩小,而是内在的他在长大。
可是这毫无意义,为什么他要这么想呢?
他做梦,整夜地做,各式各样的梦。尽管他只记得住情节的片断,却完全相信这些梦是关于同一个主题,它们不仅相关,而且彼此相连,就像一个系列的个别篇章。
不知什么原因,他感到害怕。
留在脑海里的片段也令他害怕:他在室外环形剧场里走着,玛格丽特母亲的头微笑着,在他硕大的勃起的器官旁喘着气;尘土里的一群蚂蚁突然变大,变形为一群男人,在他面前鞠躬、效忠;死去的女人在黑色的湖面漂浮,脸上毫无生气,腿却在踢着,胳膊仍在向前划;霍布鲁克先生裸着上身,把一块大石头推下峡谷;三位美丽的裸体女人站在高高的悬崖上唱歌,男人们在悬崖下的平地上疯狂地朝前冲,把头撞在岩石上。
他不明白这些梦为什么会令他如此恐惧,它们似乎比真实的生活还要真实,最使他不安的是他的害怕里有一种期待,除了梦醒时分,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不是梦里经历残余的感受,而是对还未发生的事的恐惧,这种恐惧逐渐强烈,又在意料之中。
他走进洗手间,在镜子前望着自己。
也许他是有通灵的人。
这是个可怕的想法。
他很快洗了澡,那种身体和他不配套的感觉再次出现。
他把这个狂乱的念头从大脑中挥去。
还没有告诉母亲他今天要和佩妮罗一起出去,洗完澡,刮净胡子,再换了衣服后,他到厨房拿东西吃。她问他今天上午是不是该修剪一下草坪,他就告诉她说今天要出去。使他吃惊的是,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同意了。他希望她能理解、宽容,并且支持他,此刻她看上去像是为他感到高兴,因为他终于开始约会了,但他心里很不快她那瞬间的一丝犹豫。妈妈对佩妮罗没有恶感,但如果不是完全支持就等于彻底的否定,他立刻感到强烈的抵触情绪。见鬼,妈妈还没见过佩妮罗,她又怎么能做出判断呢?
也许她该见见佩妮罗。
也许。
以后再考虑这件事吧。
他迅速吃完早餐,向妈妈借了十美元,答应以后还她。
“还我?”她问,“怎么还?”
“我找到工作后。”
“你想找工作?”
“不想,”他说,“等我找到事做后,你是我第一个要还钱的人。”
她把车钥匙给他,“去吧。”
他很幸运,油箱是满的,他不用浪费钱加油了。原来没想到这个,不然他就会借二十美元。
他把车驶到街上,望着东边的山峰,想起这座山峰曾经使他不安,现在却仿佛变得熟悉而亲切,他都不记得是什么使他心神不定了。
到葡萄园大门时才十点差一刻,没想到佩妮罗已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等着他。
看见他时,她站了起来。他把车靠边,打开车门。“嗨。”她说。
“嗨。”
他们还有些害羞,夜晚在自己房间里通过电话分享的亲密,在白日理智的阳光下有点不太自如。想起和她说话时的自慰行为,狄恩不免感到尴尬,况且此刻他觉得自己又勃起了。
他们今晚会做爱吗?
他不知道,但很可能,这令他既害怕又兴奋。
佩妮罗从包里拿出一张剪报,“博览会在城外的尔姆举行,你知道在哪儿吗?”
他摇摇头。
“到下一条街向左拐,我来指路。”
“好的。”
然后对话陷入了沉默,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狄恩想打开收音机,但又怕这更会将注意力引到沉默上,所以只好双手紧握方向盘。
他清了清喉咙,“是个什么样的博览会?”
“像节日一样,是个通灵人物的集会,有算命的,看手相的等等。”
通灵?不可思议的巧合。
“从这儿向左拐。”佩妮罗说。
他向左打方向盘,拐弯时瞥见右边有一片树林,好像似曾相识,脑海里忽然掠过昨晚的梦——在森林里,女人们裸露的身子上涂抹着血,她们疯狂地哀号着,尖叫着,乞求着他——“你在做什么?”佩妮罗问。
车已驶离了路边,正朝护栏拉去,狄恩赶紧打转方向盘回到车道上。由于速度太快,佩妮罗被掀得撞到了车门。
“怎么回事?”
“对不起,”他小心地说,“做白日梦了。”
他感到一只柔软的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他,“你没事吧?”
她问。
他点点头,“我没事。”
可事实不是这样。他的梦已经从睡眠的制约中挣脱出来,进入清醒的世界,干扰他的现实生活,还差点让他们出了事故,这简直令他毛骨悚然。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后遗症,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妈妈是不是在他喝的奶中放了致幻剂或别的什么东西,现在他正受后遗症的影响。
不,就在妈妈最令人讨厌的时候,她也不会这样做。
如果是婴儿时期吃的药,或是由于臭氧层的洞向外渗的紫外线,或者甚至是精神病,他都不会觉得害怕。不,不是这些原因,他心里明白真正的原因比这些可能性更为可怕。
“真的没事?”她说。
“没事。”他看着佩妮罗笑了,希望这个微笑看上去比他自己感觉到的要真实。
第四届葡萄园新世纪音乐和艺术博览会定于十一点举行,他们十点半到那儿时,已经有好多人在各个摊位倘祥、闲逛。两人下了车,手牵着手来到博览会入口处。
佩妮罗的剪报上说,本来博览会应该在市中心的花园里举行,但由于延误了申请时间,所以主办者将地点改在山脚的这块空草坪上。
地点的变更丝毫没有影响参观率,好多人比他们先到,还有车陆续不断地驶向停车场。入口处挂的牌子上写着门票是小孩一美元,成人两美元,外加水果篮和饮料。狄恩拿出钱包,取出五美元递给收银员。“你去年来过吗?”他问佩妮罗。
她微笑着摇摇头,“和谁一起来?我找不到人和我一块来,而且我这星期才知道有这个博览会。”
“是个新鲜事,对吧?”
她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这个自然的举动让他觉得他们俩比以前亲密了许多。他用胳膊搂住她的腰,把她拉向自己。
他们拿着票向大门走去,一个扎着马尾巴的男人在他们手心盖了个戳,这样他们可以中途离开然后再回来。
狄恩望着画满异教图案的各式标语,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摊位里摆满了用于巫术的工具。
“你是基督徒吗?”佩妮罗问。
他把脸转向她,“你呢?”
“我觉得我是,我是说,我不去教堂,但我信上帝。”
他点点头,“对,”他说,“我也是。”
她调皮地冲着他笑,“把你吓坏了把?听到‘基督徒’这个词,你肯定以为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会获得重生。”
他笑了,“是的,有一点儿。我还以为你要向我保守这个秘密,等你觉得完全信任我以后再告诉我,没想到你突然提出来了。”
“因为我不喜欢这里的异教摆设吗?”
“差不多。”
她笑了,“很好。”他们向摆着巫术用具的摊位走去,“哦,我忘了告诉你,我是同性恋。”
“我早就听说过了。”
巫术摊位里的女人显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冲他们笑着。“在我的组织里我们都是同性恋,”她说,“事实上,巫术就是专为女人服务的。”
佩妮罗抓住狄恩的胳膊拉他离开。
“你要感兴趣的话我们还有资料。”女人说。
佩妮罗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
他们在另一家摊位前停下,里面摆放着异国情调的乐器。狄恩试着吹木笛,佩妮罗则用一根小木棍在一个看上去像木琴的东西上敲。
两人手牵着手继续在博览会上闲逛。
佩妮罗看见一座没有窗户的活动房屋上写着:再续来生。
她回头对狄恩说:“你相信天堂吗?”
他耸耸肩说:“可能吧。”
“你有没有想过天堂会是什么样?大多数人认为那是个好地方,你可以永远和你爱的人团聚在一起,但我总在想,和你爱的那一个人?如果一个女人的丈夫死了,她重新结婚,那么她是不是和两个丈夫在天堂相聚呢?天堂里可不可以重新结婚?初恋的男朋友和情人又怎么办?”
狄恩笑了,“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宠物们该怎么处理呢?许多人相信在天堂他们会和他们的狗和猫重新见面,但是和哪只狗哪只猎?上帝让你自己决定还是只让你见你最喜欢的宠物,或者你一生中养过的宠物都会一起围绕在你身边?”
“这种想法太怪了。”
“你对天堂怎么看?”
“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仔细想过,真的。”
“我一直认为在那里你会有好多人伴随,你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情人、丈夫、妻子、狗、猫、仓鼠、金鱼和你爱的所有东西。”
“听起来太挤了。”
“完全不是,天堂也是他们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相伴的人和物,你父母的朋友、情人和宠物还有他们的朋友、情人和宠物,连绵不断。”
“简直像地狱。”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是。”
“你觉得地狱像什么?”
“我不知道。你呢?”
“噢,会是一个很热的地方,我在体操椅上弯下腰,霍布鲁克先生在我的屁股上磨刮胡刀,直到永远。”
她大笑着捶他,“你真坏!”
“肯定是受凯文的影响。”
他们右边传来扩音器试音的电流声,搭起的小舞台上站着一个穿奇装异服的乐队,舞台下面有大约有三十个人在观看。
乐队开始演奏。
“他们的乐器很怪。”佩妮罗说,“你觉得——”
狄恩看呆了,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
“嘿!”她说,“你在做什么?”
狄恩的眼神突然呆滞了,一幅幅梦中片断猛然向他袭来——他恣意舞蹈着、大笑着,一丝不挂地向山下奔去,女人们在身后追逐。他闻到了她们成熟的体香和狂热的渴望,混杂着山羊身上的土味。他知道女人们会将他撕成碎片,吃他的肉,饮他的血,但这正是他的期待和渴求,受到她们的追逐他兴奋不已,渴望能延长这种感受,渴望享受这被逐的每一刻,然后再体味她们杀死他时,她们的指甲和利齿带来的无与伦比的疼痛。
他睁开眼睛望着天空,发现周围困了一群人,原来他躺在了地上。透过衬衫,他能感觉到脊背下的草和石头。
“狄恩?”
他看见佩妮罗担忧地注视着他。她蹲下来握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什么?”他说,“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你突然晕倒了。”
“要叫救护车吗?”一个人问。
“不用,”狄恩坐起来说,“没事儿。”
“你需要去医院。”佩妮罗建议说。
“我没事。”他站起身,尽管还有点头晕,但他努力不让这显露出来。面对周围聚集的人群,他强迫自己挤出个微笑,“没事儿,表演结束了,请在帽子里放钱。”
有几个人笑了,人群开始散去。
狄恩感到有人拍他的肩膀。“你真的没事?”说话的是问要不要救护车的男人。
“我很好,”他说,“只是不小心踩在石头上摔了一跤。”
那人点点头走了。
“你没有摔跤。”佩妮罗说。
是的,他没有摔跤,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去看医生,不知是害怕医生发现什么还是他已经明白其实也发现不了什么。
可能他长了脑瘤,或者是某种癌症,要不就是轻微中风或者心肌梗塞。
不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但他就是知道,这和医学毫不沾边,而是被那笛声所激发,和他的梦息息相关。
他的头疼极了,于是闭上眼睛,想缓解这种疼痛。
“我们回去吧,”佩妮罗说,“我来开车。”
他点点头,让她带着他走到前门,穿过空地到停车场。
“我想你最好去看看医生,”她说,“万一要是严重的话——”
“不严重。”
“你先是摔在地上,然后又——”
“这是酸的反应。”
“什么?”她停下脚步,放开他的手,脸色因为吃惊而发白。
“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妈妈的一个朋友在我喝的奶里放了药,”他撒谎说,“有时候就会发作一下。”
“天哪。”
他牵着她的手,一起向汽车走去。他接着编造说他的妈妈如何发现了,那个人如何被捕蹲了监狱。其实他想告诉她真相,想告诉她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这样做,尽管真相比他胡编的故事更平淡无奇,却似乎亲密得多,可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和她分享这样的亲密。
他们去看电影,花了剩下的十美元。后来佩妮罗请他吃晚饭——麦当劳。吃完后他们在一些还没关门的商店里闲逛。
回到葡萄园门口时还不算太晚,狄恩把车熄了火,关掉车灯。突然没有了灯光,车里显得一片漆黑,但葡萄园门口昏暗的灯使他能够看得清佩妮罗的脸。在暗淡的灯光下,她看上去真美,皮肤光滑洁白,嘴唇丰满红润,黑暗使她平时就很诱人的眼睛更加深沉。他握着她的手,她的皮肤柔软而温暖。
“你喜欢我吗?”她问,声音在轻轻地颤抖。
他知道她想听什么,但他不知道能不能说出口,以前在电话里说过,但当着面说会更不容易,而且,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他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在爱着佩妮罗。他喜欢她,显然为她心醉神迷,“你喜欢我吗?”他问。
她看着他的眼睛,“我爱你。”
“我——我也爱你。”他回答。这是真的。
他们接吻了,他的左手搂着她的背,右手放在她的乳房上,轻轻地抚摸着。当他把舌头放进她的嘴里寻到她柔软的小舌时,他感觉自己就快爆炸。他把手放在她的腿上,她没有推开他。
从挡风镜上,他的余光好像察觉到外面有动静。他抬起头,看见葡萄园大门上面的保安摄像机镜头对准了汽车,但他不想打断这美好的一刻,也不想让她失望。
他将佩妮罗按到在椅子上,开始解她的裤子。
爱普尔把车开得飞快,想回家去揍狄恩一顿。她在脑海里回忆着玛格丽特和其他几位告诉她的事。
这解释得很充分了,她想。
这已经解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