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岁的福兰克·道格拉斯做酒吧招待已经三十三年,尽管没有获得社会学的学位,但在柜台后的生涯中,他学会了如何察言观色,不管是对个人还是对群体。
他成天倒酒,擦拭杯子,和健谈的客人聊上一两句,但同时他的感觉器官总是灵敏地张开,就像有个触角在感受、打量、审视着。
今天这群人有点怪异。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一口吞下去一半。最近晚上来的人都有些怪异,至少对这家酒吧来说很怪异。“先锋”酒吧通常只吸引下班后仍想喝一杯的人,或是想过夜生活的人,顾客常是固定的蓝领酒客。可是在最近几星期,酒吧的顾客渐渐发生了变化。不,不是顾客,而是性质。客人还是原来的客人,单个来说,他们和过去没有区别,穿着同样的衣服,开着同样的车,准时来准时去。但是,这些人聚在一起时完全变了样,这使得整个酒吧的风格也随之改变。对周末体育事件无休止的评论不见了,对家务事絮絮的唠叨不见了,无聊的购物经验之谈也不见了。现在的对话更安静、更亲密、也更私人化,常常发生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
这些天大部分客人都喝葡萄酒,而不是啤酒。
好多好多的葡萄酒。
福兰克喝完矿泉水,把杯子洗净。他的目光移向后墙,原来那儿经常空着的包间如今全满了,客人们在黑暗中离得很近地坐着。
这是最奇怪的事。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认识多年,彼此曾是朋友或酒吧里的熟人,而且从来都是在别处寻找爱人,现在他们仿佛突然发现了彼此,就像热恋中的高中生一样。
这简直是莫名其妙。
见到乔希·奥尔德里奇的大名,他给这位木瓦工又倒了一杯凉萄萄酒,放在他面前的餐巾上。
更令人不解的是他感到这种表面的平静酝酿着潜伏的风暴。这是一种奇怪的全新感觉,用理智也将它挥之不去。在这些亲密的谈话、温柔的爱抚中,他感到只需要一点儿小的刺激就能挑起这群人,使潜在的暴力冲出薄薄的外衣,横行于世。
他曾在许多地方的不同酒吧里做过招待,在迪斯科舞厅和旁克俱乐部里调过酒,还在牛仔和自行车爱好者酒吧里干过。尽管今晚他的客人们彬彬有礼,似乎只是在寻找伴侣,但他知道他们要的不仅仅是这个,而是某种与善良和美好毫不沾边的东西。
这令他不寒而栗。
岩石的山顶上坐落着屋宇,和葡萄园里的不相同,高耸的陶立克式石柱衬托着结构的雄伟,上面雕刻着精细的花纹。总共有三座建筑,最大的那座居中而立,前面站着排列整齐的人群,弯弯曲曲的长队延伸到光秃秃的山坡,他们手中拿着水果篮和刚狩猎来的猎物。
狄恩不愿意和这群人有什么瓜葛,尽管腹中饥饿,他并不想吃水果,也不觊觎那些猎物,他渴望的东西离庙宇很远,在峡谷里。
庙宇,这些建筑正是庙宇。
他背向人群,开始朝山下奔去,步伐像飞一样快,充满着与生俱来但又超人的力量和活力。他飞身跃过凹凸不平的岩层,地底的岩石像弹簧那样起伏着。
他转瞬跑到山底,冲向树林,嗅到了葡萄酒的芬芳和女人的体香。
他来晚了,峡谷草地上的庆祝已经开始。成桶的葡萄酒早已摆好,有两桶已喝了一半,草丛中四处散落着扔掉的酒杯。大约有一百个人在大笑、尖叫、歌唱着,许多人赤身裸体,大部分已酩酊大醉。成对的人——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在柔软的草地上疯狂地乱交着。
他来到草坪中间,“我来了!”他宣布说,声音响亮、高亢,在山谷间回荡。
人们聚集在他身旁,他想加入他们的庆祝,但随即意识到这个庆祝是为他而举行的。有人递过来一大杯葡萄酒,他一饮而尽,接着另一杯酒又被呈上,一杯接一杯,直到他酪配大醉。
他惬意极了,涌起了阵阵冲动,想要满足另外一种饥渴。
周围全是令他冲动的气味,萦绕着葡萄酒的芬芳,女人浓浓的体香和男人身上淡淡的气息。
他扫视着面前的脸庞,今天他想要两个。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穿长袍的女人和她年轻的女儿身上。他点头示意,于是两人脱去衣服。女人的胸脯丰满光滑,阴毛浓密,女儿则刚刚开始发育。他抖落身上的衣服。望着他巨大的器官,两个女人睁大的眼里充满了惊讶和欲望。
他先要那个女人,让她俯身趴在一根木头上,其他人欢呼着。她放声尖叫,充满了极度的兴奋和狂热的愉悦,他也变得更加狂热,动作猛烈,有葡萄酒不断洒在他们身上。他的高潮马上就要到了,他抓住她的头,把她的头朝木头上撞。
等他平息下来,她早已停止了呼吸,鲜血仍从撞破的头部汩汩流出。
然后,她的女儿坐在他的腿上与他做爱,他将她刺穿、撕裂,在她断气的一刻得到了满足。他站起来大喊一声,快感的尖叫和痛苦的哀嚎和谐地混响,在他听来是美妙的音乐。他在鲜血、性爱和死亡中呼吸,骄傲地看着母亲和女儿被折断扭曲的身体浸泡在红白色的液体中。她们已经死亡,但生命力还没有完全消退,她们的腿因极度兴奋的记忆仍在抽搐。
狄恩猛地惊醒,从枕头上抬起头,脑子里仍余留着最后的印象,年轻的女儿和母亲被血与精液覆盖,抽搐着。他厌恶这个画面,感到恶心、害怕。闭上双眼,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睁开眼睛。房间似乎太暗,黑夜的阴影比平时更具凶兆,恐惧使他浑身大汗淋漓。
“这么说你没对她动真格的?”
狄恩关上他的衣帽柜,没有理睬。
凯文笑了,“得了,告诉我吧。”
“我希望你不要这样谈论佩妮罗。”
“哇,这是爱情不是性欲!”
“我是认真的。”
凯文的笑容消失了,“对不起,我在开玩笑。”
“不,”耿恩道歉说,“我也不想这么凶巴巴的。”
“你对她真的很认真吗?”
狄恩耸耸肩,“不知道。”
“你是的,我看得出来。”
“快打铃了。”狄恩换了个话题说。
他们朝前走,“你星期五和我们一起去玩吗?”凯文问,“我们到白利沙湖兜风,看能不能吓吓露营的人。”
“对不起,我那天想去约会。”
“想去?你是说你还不知道?还没问她吗?”
“没有。”狄恩承认说。
“约她出来,妈的,你到底需要多少勇气?你想让她在约会前就对你说她在发疯地爱你吗?认真点,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同性恋的佩妮罗让你去了葡萄园,还把你介绍给她妈妈,就表明她喜欢你。就我掌握的情况来说,你是第一个走进那个大门的人。”
狄恩扬起了眉毛,“同性恋佩妮罗?”
凯文举起双手,做出天真的模样说:“我又没有瞎编。”
两人向楼的东边走去。
“你要开始行动吗?”
“试试吧。”
“就是说你星期五不和我们一起去了?”
“可能。”
“勇敢点,胆小鬼。”
“好的,我不和你们去了,我要去约会。”
“总是这样,”凯文抱怨说,“有了女朋友,就忘了哥们了。”
狄恩笑了,“我给你介绍她的朋友维拉。”
“找个橡皮女人也比她强。”
周围的学生都朝教室赶去,“快上课了。”凯文走向大厅,“神话课见。”
“我会去的。”
凯文笑道:“我知道你会去的。”
狄恩和佩妮罗在葡萄园里漫步,夏末的阳光撒在他们头上。佩妮罗讲述着葡萄的种植和杂交技术,狄恩仔细聆听,看着她给他指的样品。走近了才发现葡萄藤和他原先想的不太一样,甚至连葡萄也不像他想象的样子。这儿葡萄藤枝条很茂密,葡萄比平时吃的要小。
他们继续向前走,采摘几天前就结束了,只等着剩下的那批葡萄成熟。整个田野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并肩走着,离大路很远。地不平,坑坑洼洼,他们的手背不只一次地碰到了一起,狄恩感到一股兴奋的暖流涌过全身。他特别想握住她的手,觉得她也有同样的愿望,可他对这种事毫无经验,害怕读错了暗示的信息,所以没有勇气按本能采取行动。他需要更多的暗示,更多的承诺,他需要确信在采取行动之前她也有同感。
他们停下来,狄恩擦擦额头的汗,四处张望,“那是什么地方?”他问,“墙后面是干嘛的?”他指着消失在屋子后面的一排石篱笆。
“我不知道。”她很快说。
“你不知道?”
她摇摇头。
“告诉我吧,”他诡秘地笑笑,“我不会泄露你家秘密的。”
佩妮罗没有笑,“我不能到那儿去。”
“不能?为什么?”
她回头看着他说:“你想知道我们怎么酿葡萄酒吗?”
“哦,当然。”他皱着眉说。
“那我们走吧。”不等他回答,她就沿着来路走去,手臂故做轻松地晃着,显得有点虚假。
他望着篱笆,想知道这块禁地里面到底有什么,显然她很害怕这个地方,她强烈的反应更增添了他原有的好奇。等以后互相熟悉了,她不再那么害怕时,一定得再问问她。
她停下来,转过身,示意他往前走,“快点。”
他迅速向她走去,她开始朝前跑,他们笑着从土路跑到车道上。狄恩先停下脚步,“我弃权,”他重重地喘着气说,然后弯下腰,把手放在膝盖上,“哎哟!”
“你肯定很少锻炼。”
“我走路上下学。”
“才三个街区!”
“六个多。”
佩妮罗笑了,“阿诺德·施瓦辛格第二。”
狄恩站直了,呼哧喘着气。他向她微笑着,默认了这个玩笑,可又感到有点受伤。她并不想侮辱他——她的语气很轻松而且完全天真无邪——但是他发誓,不管怎样都得开始锻炼了。
她望着他问:“好些了吗?”
他点点头。
“那好,我们走吧。”
他们走过车道,从一扇有色的玻璃门穿过,来到主楼。狄恩原以为酿酒厂会是个昏暗、锈迹斑驳的地方,从地板到屋顶都堆满了橡木桶,点着朦胧的灯泡,像好莱坞式的酿酒厂。然而,从玻璃门的小办公室进去的这个长长的房间却异常整洁,地上铺着方块的地砖,一排不锈钢的酒桶沿着北面的墙整齐排列,酒桶旁边有根软管,地板中央是排水道。
佩妮罗向坐在计算机终端的一名中年妇女点点头,“我带朋友来参观一下。”
她解释说。
女人微笑着说:“去吧。”
他们沿着敞开的过道走去。“我们是在倒着参观,”佩妮罗说,“或者说是只能在旁边看一看。”她指着一排酒桶说,“这些是用来发酵的,原来的酒厂用木桶发酵,但现在看来已经不是有效的办法了。我们把酒放在这里发酵,混合几次后再装进木桶里让酒最后熟透。”
“为什么?”狄恩问。
“因为木头能给葡萄酒增添香味。红木可以增加一种淡淡的、几乎察觉不出来的香味,橡木的味道很浓,我们按照不同种类的酒用不同的酒桶。白葡萄和红葡萄酒都在这里发酵,但某些于红要用橡木桶。”
他摇了摇头,“能听到我的同龄人这么大谈葡萄酒,真是不简单。我是说,你还没到能喝酒的年龄,却表现得像个专家。”
“你说呢,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我想,”他环视着屋子说,“你有没有给她们帮忙!”
“没有。有时候四处逛逛,她们也从不让我插手,而且我也不想。”
“你妈妈让你喝酒吗?在法国,连小孩子都喝酒,他们每顿饭都要喝几杯。你们也那样吗?”
“不是,”佩妮罗简单地回答,“我不喝酒。”
狄恩心里很高兴。
“走吧,我们去挤压室。”
他们的网球鞋踩在地砖上,发出响亮而奇怪的吱吱声。佩妮罗带路走过一排酒桶,打开了屋子那边的一扇白门。他们经过另一个排满巨大的金属桶的房间,佩妮罗朝这里的两名工人点点头,然后来到挤压室。
挤压室同样设备先进,但没有那么整洁,大小和一间杂货店差不多。空气中弥漫着葡萄的味道,垫高了的木地板上溅着紫色的印迹,形状和大小不一的机器按照类型排列,对面的墙边是两个看上去像发电机的东西。
“你看,我们不是赤脚站在木桶里踩压葡萄。挤压的形式分好几种,公司里的人买了几种机器用来实验新技术。这些机器都能工作,在产酒的高峰期,我们就同时采用大部分挤压方法,但是我们通常使用这种方法,”她拍着悬在一个大架子里的长型金属圆桶说,“空气压力挤压法。这种方法是将葡萄从里向外挤压,不像别的方法那样从外向里,这样得来的普通原汁质量会更好。”
“原汁?”
“就是用来做葡萄酒的葡萄汁。”
“哦。”
他跟着她,看她把每种挤压机打开,再解释它们的工作原理。然后她领他走进了一间巨大、潮湿、像洞穴一样的屋子,里面的木酒桶几乎堆到了屋顶。这才是他心目中的酿酒厂。
“这就是葡萄酒最后发酵的地方。酒熟了之后就可以装瓶运走。我带你去看装瓶的机器,但在另外一栋房子里,现在已经关门了。你看到的木桶是按照年代排列的,这间屋里的酒有四年或五、六年的历史。我的……希拉姨妈负责检测酒要什么时候才算酿好。”
狄恩深深地吐了口气,空气里充满了馥郁的葡萄酒甜香和发酵的微酸。
他想起了他的妈妈。
如果他和佩妮罗最终结合了会怎样?家里要是有个酿酒厂会出现什么情况?要是妈妈无休止地酗酒怎么办?
他甚至连想都不愿想。
“这只是最基本的、非技术性的参观,如果你想对酿酒工序有更深入的了解,还想一步步地看酿造过程的话,我的姨妈会带我们参观的。”
他摇摇头,“不用了,这已经足够了。”他对她微笑着说,“你是个优秀的导游,有没有想过拿这个当职业?”
“真好笑。”
他们从进来的地方走出了屋子,到挤压室时从一个通往大厅的侧门出去,过道里只有一扇门。“里面是什么?”经过门口时狄恩问道。
“里面吗?是实验室。我们不能进去,那是希拉母亲的专用地盘,她很警惕。连我都从来没有进去过。”
“里面有什么大秘密?”
“那是调制新混合物和新酒的地方,重要的脑力劳动在里面完成。”
他们走了出去,午后的阳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你们的酒在哪儿卖?”狄恩问,“我从没看见过,凯文说你们的酒不在商店里卖,只能邮购。”
她绷起了脸,“他是不是把我们的酒叫做‘同性恋牌酒’?”
“没有。”狄恩说。
“凯文真的没有提到过同性恋吗?”
狄恩笑笑说:“是的,提到过。”
她摇摇头说:“我们的酒是‘特制’酒。凯文说对了,大部分是通过邮购,因为顾客基本上住在别的州,或者在国外。”
“什么是特制酒?”
“主要是卖给收藏家或鉴赏家的酒,就好像,像限量发行的书一样。我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酒无法和市场里的大牌葡萄酒竞争,所以得创出自己的特色,大的酿酒厂生产我们这种酒就会很不划算。特制酒通常用稀有的、或者嫁接的国外品种酿制,采用特殊的挤压、发酵和蒸馏技术。”
“你好像在背教科书。”
她笑了,“差不多。我们销售册子上写的。”
“有什么样的特制酒?”
“一般说来,我们生产希腊酒,就是在苏格拉底和荷马时代喝的那种酒。在古希腊的宗教和社会生活中,葡萄酒起过非常重要的作用。后来工艺失传了,我们只是在模仿原来的酿造过程。”佩妮罗害羞地微笑说,“他是册子上写的。”
“怪不得这儿的建筑也是古希腊风格,”狄恩说,“我想这也是你选神话课的原因。”
她的表情很吃惊,“其实不是。事实上,我从没想过,你既然提起了,我想这确实对我有影响。”
他们慢慢穿过草坪,向房屋走去,狄恩抬头看见佩妮罗的妈妈和两个姨妈在窗户跟前看着他们。她们微笑着朝他挥手,他也向她们挥挥手,但这令他感到有点惧怕,觉得自己和佩妮罗在受到监视。
“天晚了,我得回去了。”
“这么早?”听起来佩妮罗很失望。
“妈妈等我回去吃晚饭。”
真的吗?他不知道。放学后他给她打了电话,说去佩妮罗家,晚饭时回来。他觉得她应该在他之前回家,准备好晚饭,但大脑里却有另一种声音在说,这可给了她空闲的时间,她会利用这个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回去后她肯定不在家。
别胡思乱想了,他告诉自己。
“你总提你妈妈,”佩妮罗说,“你爸爸没和你们住在一起?”
狄恩摇摇头。
“他们离婚了?”
“没有。”他看着她,明白她想知道更多的东西。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我妈妈也不知道他是谁。”他把目光移开,感到羞惭,尴尬,“我妈妈是个荡妇。”
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其实不是他的真实想法,脱口而出的话听起来是那么的无理,那么的冷酷。他曾渴望自己和母亲疏远,她的生活方式、她的价值观与他无关,但他不喜欢自己声音里透出的冷漠和审视的语气,以及说话时的欠思量。他能感到佩妮罗对此也不喜欢。
“你居然这样说你妈妈?对父母难道一点尊敬也没有?”
他沉默了。
“对不起,”她说,“我不是想指责你。我不了解你的生活,但你也不该把什么都怪罪给你母亲。你要是不痛快,她肯定也一样,她可能已经尽力而为了。做单身母亲很难,我不怪我的母亲们……”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怪什么?”
“我父亲的事。”她的目光望着别处。
他们在草坪上走着,谁也没说话。狄恩先开了口,“你父亲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
“佩妮罗?”他轻柔地喊道。
“我父亲,”她说,“被狼吃了。”
狄恩惊讶得连话也说不出,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叹口气,轻声说:“对不起。”
佩妮罗轻轻点点头,声音愈加微弱,“别提了吧。”
狄恩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该继续这个话题还是就此打住。她说她不想再说下去,可他感到她愿意说。父亲的话题对于他异常敏感,他明白当别人问起时自己心里会是什么滋味,而她的感受也许比他的要难受一千倍。于是,他仍快步跟上去,在停车场边赶上了她,“你还记得他吗?”他问。
她放慢了脚步,然后停下来,把脸转向他,“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就死了。我有他的照片,母亲们也说起过他,我感到自己好像真的记得他一样,但是,不是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的父亲只活在我的心里。”她看了看表说,“快五点半了。”
“我得走了。”
佩妮罗舔了舔嘴唇,“还是朋友吗?”她问道。
他点点头,“还是朋友。”
“你不恨我?”
“你呢?”
“不,”她说,“当然不恨。”
“我也不恨你。”
佩妮罗朝屋子望了望,害羞地迎着他的目光,“我妈妈说这回我可以一个人开车送你回家。”
“太好了。”狄恩说。
他真的这样认为。对佩妮罗的母亲他并没有任何意见。上次送他回家的过程使他很不舒服。佩妮罗坐在后座。在他背后,但他仍感到好像自己一个人和她母亲在车里。她的妈妈一路说个不停,问遍了所有的问题,其中大部分十分私人化,而且很怪。她对他的微笑里暗含着些许性的含义。注视他的目光充满某种希望或者威胁。
她以一种怪异的方式使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令他非常不自在,他对她的第一印象很快改变了,等车终于停在他家门前的拐弯处,他从车里出来时,便感到如释重负。
当然,他没有对佩妮罗说。今天再次见到她的母亲时,她重新恢复了典型的、稍稍有些羞怯的家庭主妇形象。
他很高兴自己不和她同坐一辆车。
“我去拿钥匙,跟她们说我们走了。”
“好的。”
他跟着她走上台阶进了屋子。
佩妮罗是个好司机,非常小心翼翼,双手用标准的姿势握住方向盘,遇到黄灯赶紧减速。看着她那么专注的摸样,狄恩忍不住笑了。
她用余光看见了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
“觉得我开车的样子好笑?”
“当然不是。”
她将车左转弯。“我不经常开车。”
他笑了,“我从没想过你会经常开车。”
到了他家门口,她把车停下,没有熄火。
“今天我们没有好好学习。”狄恩从椅子上拿起书说。
“是啊。”
他望着她,想触摸她,至少握个手道别,但他不敢,“想进去吗?”他问。
“不了。”她摇摇头,好像邀请让她吃惊似的,“我得赶快回去,”她尴尬地低头望着方向盘,“我的妈妈们不喜欢这样。”
“妈妈们?”
“什么?”
“妈妈们,你说妈妈们。”
“是吗?”
“是的,你原来也说过。”
她脸红了,“我就是这样认为的,我是说,我知道这好像很怪,但她们全都照顾我,不光分担公司里的责任,还要分担家庭里的责任。这是……”她摇摇头,“不是,这不是真的。”她叹了口气,“我还是对你说实话吧,我以前从没对人说过,我不知道哪个是我的妈妈。”
他盯着她,觉得难以置信,“你在开玩笑。”
“没有,是真的。我把菲丽丝当妈妈,因为我最喜欢她,而且上学和别的一些事需要有一个妈妈。对我来说,她们都是我的母亲,我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你问过吗?”
“间接问过,但这个话题太尴尬,就像大多成人和孩子讨论性问题时的感受一样。”她看着他,“直到最近我才真正在乎。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我就是那样长大的,不知道别的事,这对我来说是自然的。”
“自然的?”
她微笑说:“几乎是自然的。”
“但是为什么?这简直是太……太奇怪了。”
“妈妈们相信如果我不像其他人那样经受家庭的压力,就会长得更加健康,我在家庭中用不着扮演传统的角色,以后在社会中也不会受限制扮演传统的角色。”
她凄凉地笑了笑,“我猜我只是个实验品。”
狄恩摇头。
“失败的实验。”
“我不这样想,你非常正常。”
“正常?你是惟一说我正常的人。”
“那是因为我比别人更了解你。”
她脸红了,不敢正视狄恩。狄恩冲动地握住她放在椅子上的手背,她立刻回过头,眼睛锁住了他的视线,他们彼此凝视了一会儿,她的皮肤在他手指的触摸下显得光滑而柔软。她把手从他手中抽回。
“明天见。”她说,然后发动了汽车。
“可是——”
“我得走了。”
“还是有传统长辈的限制,是吗?”
佩妮罗笑了。
他下了车,关上门,“再见。”他说。
“再见。学校见。”
掉头时她挥了挥手,狄恩望着车驶离,直到一闪一闪的尾灯从拐角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