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妮罗在路的尽头下了公共汽车,左手握书,右手拿出钥匙,打开黑盒子,按了一下安全按钮,葡萄园的门就缓慢地自动打开。空气在温暖的午后弥漫着收获的浓香,那是像香水般使人眩晕、挥之不去的馥郁馨香。她深吸一口气,沿着弯曲的沥青路向家走去。她喜欢收获时的甜香,还有挤压葡萄时浓浓的香气和发酵过程中散发的微酸的气味。她听说嗅觉记忆是最强烈的,深信因嗅觉产生的联想最能引发人的感情。新摘的葡萄的自然清香总是让她忆起童年和那些不和任何特别的事件相关的快乐情感,这时候,她最感骄傲的是她的母亲们拥有这个葡萄园。
她慢慢朝前走,停车场里轿车上的玻璃和金属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右边的葡萄园里,几组工人正在剪葡萄枝,采摘今年的第一批葡萄。几周后,帮忙的工人会逐渐增多,到十月初,园里就会到处是忙碌的人群。
离路边最近的一名妇女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她,佩妮罗微笑着朝她挥挥手,那人竟头也不点就又低头忙碌,令佩妮罗非常难堪。大多数工人都是非法移民,大部分不会讲英语,他们的工作由工头监管,这些工头惟一的能力是翻译命令。雇佣非法移民是违法的,但玛吉丝母亲却从未因此惹过麻烦。她记得一次问玛吉丝母亲这些工人一天挣多少钱,母亲轻飘飘地甩出一句:“够多的了。”
她感到怀疑,觉得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工人都不喜欢她的原因,她对这些摘葡萄的工人从未有任何恶意,可是毫无疑问,他们把她当做了她母亲们的小跟班。
然而,那些拿工资的正式雇员却总把她当公主一样看待,对她小心翼翼,倍加呵护。
没有一个人把她当正常人对待。
一只鸥鸟从头边低低滑翔而过,嘴里衔着一根半干的葡萄枝,飞过车场,掠过屋顶,飞向后面的山峦,停在树林中的一棵不知名的树上。
看到后面茂密的树林时,她感到全身一阵颤栗,于是马上掉转视线,迅速向屋子走去。
在葡萄园里她可以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在地里闲逛,在园里散步,但是,从小时侯起,她就被禁止走进树林,她一遍又一遍的受到警告,树林很危险,里面有美洲狮和狼,尽管她从未听说过附近有动物袭击人的事情发生。她经常看见周末露营的人沿小路走进树林,但从没听说有人遭到过袭击。
她的母亲们显然是由于父亲的缘故才制定了这条规矩的。
这条严厉而又武断的规定本来可以促使她偷偷溜进树林看个究竟,她知道她的朋友们肯定会这样做,但是,树林里像有样东西唤醒了她内心深处一种本能的恐惧,即使母亲们什么也没告诉她,这种感觉依然存在。每次看见后园草坪通往树林的路上缠着电线的篱笆,她都会觉得脖子后面的头发竖了起来,手臂上长满鸡皮疙瘩。
现在鸡皮疙瘩又起了,她赶紧抛开杂念,三步并成两步奔向屋子,跑过屋前高耸的陶立克式大石柱,推开厚重的两道门,穿过天花板很高的门厅,经过楼梯,来到厨房。“我回来了!”她大声喊道,将书扔在切菜的案板上,打开冰箱,取出一听VS饮料。
菲丽丝母亲从配餐间出来,看上去疲倦而苍白,眼睛下方的黑晕比平时更加明显,她用围裙擦擦手,问道:“怎么样?”
第一天佩妮罗笑着说:“还好,妈妈。”
“只是还好吗?没有什么特别精彩的事?”
“你说呢,才第一天嘛。”
“老师怎么样?”
“还不太清楚,头一周结束前很难说。”她从厨房窗户向葡萄园里的另一座房屋望去,“其他人呢?”
菲丽丝母亲耸耸肩说:“快挤压葡萄了,特别忙。”
佩妮罗点点头,很高兴其他几个母亲不在。她告诉过母亲们今年起她是高中生了,快要长大成人了,请她们对她上学别太当回事,显然她们已经接受了她的暗示。
“你交到新朋友了吗?”母亲边洗手边问。
“我看到了维拉、莉安和詹妮弗。”
“我是说新朋友。”
佩妮罗脸红了。她喝完饮料,把空罐扔进炉边的垃圾袋里,“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没有碰到什么男孩,这星期可能不会有约会,好吗?上帝,这才刚第一天,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我并不是说……”
佩妮罗叹了口气,“我知道,”她说,“别担心,学生舞会要八个月后才举行。”
“不是那样,其实是——”
“是什么?”
母亲想笑笑,但反而显得做作,“没关系,我们以后再谈。”
“好吧。”她又朝窗外看了看,很高兴没有看到另外几个母亲的身影,“你要找我的话,我在花园。”
“你没有家庭作业吗?”
“妈妈,今天刚开学,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第一天不会有作业的,第一周也不会。”
“我们原来有过。”
“时代变了。”佩妮罗从桌上的水果盘里抓了个苹果,拿起书本,她正想上楼把书放口卧室,这时传来了母亲的声音。“你不想去看看其他母亲吗?”
佩妮罗回过头,舔了舔嘴唇,“一会儿再去。”
“今天是你开学的第一天,她们会感兴趣的。”她把手放在佩妮罗肩上说,“她们关心你,我们都很关心你。”
“好的。”佩妮罗说。
母亲开玩笑地打了她的肩膀一拳,笑着对女儿说:“走吧。”
像往常一样,玛吉丝母亲穿着一身黑衣,坐在办公室里的大班桌后面,在电话里训人。她匆匆地朝佩妮罗和菲丽丝母亲点点头,然后继续呵斥对方,“我所希望的,”她用生硬平稳的嗓音说道,“是你正确履行合同规定的职责。如果你觉得难办,我们公司会找到更有效的办法来销售我们的产品。你听明白了吗?”
菲丽丝母亲坐在靠墙的黑色皮沙发上,示意佩妮罗也坐下。佩妮罗摇摇头,仍旧站着。
玛吉丝母亲挂了电话,小心地将听筒放回话机,望着佩妮罗,不自然地笑笑。
阳光反射在她深邃的棕色眼睛里,洒在她光滑的黑发间,“你开学第一天很满意吧?”
佩妮罗点点头,避开母亲的目光,“是的,夫人。”
“你对课程和老师都还满意吧?”
“我觉得……”
“要是不满意,我可以安排你转学。上高中了,成绩对你很重要。”
“课程都还不错。”
“很好。”玛吉丝母亲点点头,“很好。”
佩妮罗什么也没说,她们三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你还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玛吉丝母亲问道。
佩妮罗摇摇头,“没有了,夫人。”
“那我继续工作了。谢谢你过来,佩妮罗。”
谈话结束。菲丽丝母亲站起来说:“我们去看看你的其他母亲。”
“你今年会表现不错的,”玛吉丝母亲对女儿说,“你会让我们感到骄傲。”
佩妮罗点点头,跟着菲丽丝母亲出了办公室,走进大厅后她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出汗了。
希拉母亲在田里检查今天收割的样品,其他几位母亲则在楼里的实验室检测葡萄的分析结果。一组化验员坐在靠窗的长桌旁,测试着葡萄汁,以便预测今年的产量。
“佩妮罗回来了。”菲丽丝母亲喊道,关上了身后的白门。
玛格丽特母亲正和两位化验员小声谈话,她们抬起头,心不在焉地笑笑,挥挥手,又继续谈话。杰琳母亲却马上停下工作跑过来,高跟鞋踩在砖上清脆作响。佩妮罗觉得自己紧张起来。杰琳母亲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她。这个拥抱有点太长,有点不像母亲的拥抱。佩妮罗焦急地屏住呼吸,像以往一样,她试图告诉自己,杰琳母亲真的爱她、关心她,可是这和她体会到的是两回事。她最年轻的这个母亲有点反常,这种异常她还不太懂。杰琳母亲一松手,佩妮罗立即向后退了一步。
“我好想你,”母亲用她和佩妮罗说话时惯用的那种腻腻的小女孩似的嗓音说,“我真讨厌夏天结束,你得离家去上学。”
佩妮罗什么也没说。事实上,前两周她只在早饭和晚饭时见到过杰琳母亲,她不明白母亲如何会想念她。
“你碰见谁了?有没有遇见帅哥?”
佩妮罗皱皱眉说:“才开学第一天。”
杰琳母亲笑了,声音很怪,从小孩的咯咯笑声变为嗓音沙哑的窃笑,“越早开始越好。”
“是的。”佩妮罗转向菲丽丝母亲,“我们走吧,让她们工作。”
“好的。”母亲同意了。
“我们吃晚饭时再聊,”杰琳母亲说,“我想让你告诉我今天发生的所有的事。”
她轻轻拧了一下佩妮罗的肩。
佩妮罗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母亲笑了。
她们二人在厨房分手。“我到花园去了。”佩妮罗说。她从厨房拿起书,上楼去卧室,走过长长的过道,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从打开的门望去,母亲们的品位和个性全反映在她们的卧室里。玛吉丝母亲的卧室庄重而实用,一张床头雕花的大床,一张简洁的书桌,上面整齐地放着文件,洁白的墙面上装饰着丹尼蒙商标的原始模型。隔壁希拉母亲的房间最俗气,摆满了乏味的时兴家具,看上去就像直接从家具目录画册里搬过来的一样,墙上挂着的那幅画总让佩妮罗想起宾馆里的艺术品。玛格丽特母亲房间的装饰最为大胆,也最有趣,超现代的床,没有梳妆台,欧洲的民间艺术和年轻美国本土画家的作品在这儿达到了惊人的和谐。菲丽丝母亲的房间让佩妮罗感到最舒服,屋里堆着饰带、鲜花、古玩和针线,中央摆着一张铜床,屋子显得杂乱而随意,这是一个充满亲情的房间,完全适合她最喜爱的母亲。
杰琳母亲的卧室没有家具,只在铺着红地砖的屋子中间搁了张床垫,墙壁没有装饰,刷成了不反光的深黑色。
她从不愿意进杰琳母亲的房间。
来到自己的卧室,她把书扔到床上,拿出日记本和笔,下楼经过书房,打开玻璃拉门,走进花园。对她来说这不仅仅是个花园,而且是她的圣地,她的避难所,一个可以放松、思考和独处的地方。母亲们似乎意识到她对花园的情感,以前她们在夏天经常在这儿看书、做日光浴和散步,但几年后,她们不常来了,好像达成了默契,花园是她的领地,她们也逐渐由她去。对此,她非常感激。
她看着围墙里的这个院子,四方形的院落中间有一个喷泉,玛格丽特母亲去希腊旅行时,在一座古老别墅的废弃花园里发现了一个喷泉,这是它的复制品。喷泉四周像车轮一样种着希拉母亲的草药和鲜花,绿地中间摆着各式各样的工艺品和民间雕塑,花园里还有几张椅子,但佩妮罗却喜欢坐在喷泉边,聆听水的咕咕声,感受水雾抚在手和脸的皮肤上的快意。
尽管她从未问过菲丽丝母亲,也许永不会问,但今天在学校里又有人问她的母亲们的性取向问题。去年她因为这个和苏珊打架,差点被停学。苏珊把她们葡萄园产的酒叫做“同性恋牌酒”。今年她和苏珊不在一起上课,但在午饭时,她听见苏珊大声地说什么“同性恋工厂”,还和她穿着紧身牛仔裤的死党一起歇斯底里地大笑。她没有理会,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去上课,可是她的确听见了,而且很伤心。
事情总是令她伤心难过。
更糟的是她有时自己也怀疑她的母亲中会不会有同性恋,几年来城里一直有这样的谣言,也不是没有可能。她的每个母亲都定期出去约会,但她知道那肯定是一种伪装,仅仅是为了生意的缘故需要维持别人的尊敬。她们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正而八经的恋人,至少从她记事以来从未有过。
而且,她的母亲们都……很怪。她不愿意承认,可是她们不仅让外人看起来觉得怪异,在她眼里她们常常也显得反常。
尤其是杰琳母亲。
当然,如果那是真的,假如她们真是同性恋,她们中的一个应该是双性恋,至少曾和某个男人发生过关系。
除非她是被领养的。
不,她不会是领养的,对此她深信不疑。
她坐下来,把手指放进喷泉池子清凉的水中。她把她们都称作“妈妈”。可她知道,真的,她只有一个妈妈。她想知道谁是她亲生的妈妈,当她向她们提起这件事时,她们全都不承认,总是异口同声地告诉她,传统的一对一的关系,像父母和子女间的关系,是非常狭隘的,在这个家里不会被承认。她们告诉她,她必须平等地对待每一位母亲,但她觉得她们并没有平等地对待她。有些对她更好,有些对她更开明、诚恳,而她也感到和某位母亲更为亲近。
最亲的是菲丽丝母亲,她相信菲丽丝母亲是她的亲生妈妈,生物学意义上的妈妈。理由并不充分,感情多于思考,但这种情怀一直存在。多年来,无论是身体还是感情上,菲丽丝母亲似乎最关心她,就像今天,是她在厨房里等她放学。柴米油盐并没有消磨她的敏锐,她没去葡萄园而是在屋里等候,是因为她想知道女儿开学的第一天会不会一切顺利。
这使佩妮罗感到幸福。
有时她希望菲丽丝母亲是她惟一的妈妈。
她低头望着水里,粼粼波光倒影着自己变形的脸。她知道她很漂亮,也喜欢自我欣赏,但并不因此沾沾自喜。她从不是那种花大量时间化妆或做头发的人,可一旦经过镜子时,她就会朝里看,看自己的影象,知道自己长什么样,让她心里塌实,然而如果碰巧被别人看见,她就会很不好意思,有时她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同性恋,这不是凭空想象。在全女性的环境中长大,别人也会这样猜测。她一直感到和男孩子说话很困难,也不像她的同学那样,很快渡过初中男女生交往的尴尬阶段。
这到底是为什么?她不清楚。
她想象不出自己和别人在一起时的浪漫情景,不管是和男孩还是女孩。
她搅乱水中的倒影,让自己的脸溶化在水波里。
为什么一切如此复杂?
她身后传来了“咚咚”声,转过脸去,她看见菲丽丝母亲在窗户旁向她挥手,她也朝她挥挥手,然后埋下头,打开日记本,拧开笔。“今天,”她写道,“是我高中生活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