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淑怔了怔,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房间里的空气凝结一般让她透不过气。
过了半晌,她语气轻松地说道:“你猜呢?你都说了,没有什么东西是一尘不变的,你的喜好会变,自然我的感情也会变。”
徐嘉澍默默地坐在书桌边。他们相隔很远,一个在窗边被浸在晚霞中,一个在昏暗的室内。
她曾经猜错过徐嘉澍的心意,自作多情了一回,丢尽脸面。所以现在一点也不想猜了,每一句话背后的心思,她永远不会也不想知道。
“我们还是别谈论这个了。”蒋淑起身一甩手,走到欧式半圆形的阳台上吹海风,声音自远处飘来,“让这场婚姻交易纯粹一点,谈利益,别谈感情。”
轻飘飘的几个字没入风声中。
蒋淑探着脖子看屋里人的反应,可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似乎是没有听见。她努了努嘴,也不打算扫兴地再说第二遍。反正即便她不说,徐嘉澍心里大约也是这么想的。
转过身搭靠在阳台的石雕栏上,海边有零星三四个酒店的顾客在沙砾中找贝壳,夜幕低垂,只剩下一丝光线还吊悬于空中。
蒋淑想起挑选婚纱时,另一对夫妻与她分享的婚纱照。厚厚的一本相册,其中有一组图也是在傍晚的海边拍摄的。橘红色的光勾勒出新娘新郎的轮廓,红色的太阳在他们亲吻的唇间绽放。
她摇摇头,把回忆倒空后回到房间。
这不是一个特别的夜晚,它与同床异枕时的那几夜一样,他们盖着被子不聊天。
只是蒋淑有一些认床,在酒店的软床上总要花费很久才能入睡。
她像只猫弯曲着手腕,四指抓着被褥的边缘,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徐嘉澍难得没有在睡前看书,而是背对她静躺着,再过去就是那扇鸟笼一般切割开的玻璃窗。
蒋淑翻来覆去了很久,连数了几百只羊还睡不着,心不但没有静下来,反而愈来愈燥热。也不知道是不是房间里的暖气太热。
再一个翻身,无意中她滚到了徐嘉澍的身边。近到她呼出的气都吹拂在他后背上。
蒋淑为这距离吓了一跳,下意识屏息。
屏住呼吸以后,周遭变得静悄悄,耳朵里鸣声不断,视线开始不自觉地在徐嘉澍背上游移。
他的背很宽阔,却不显得魁梧。蒋淑记忆里的他总是捧着书路过她的班级,宽肩薄背,校服穿在他身上比别人好看。那时的他看上去很单薄,以至于当时的她一直以为他弱不禁风。高中时的徐嘉澍是标准的学霸,即便他戴着一副书生气的眼镜,也掩盖不住他出挑的外形。他不喜欢留刘海,额前的碎发短到垂不下来,在一片锅盖头中显得特别清爽。每次运动过后,他都会往汗津津的脸上冲上凉水,水珠压下他额前的短发,滴着水,格外性感。
蒋淑想着想着,食指不自觉在他的背上描摹,描出他名字的形状。
这大概是她高中时最喜欢做的事——在草稿本上变着法地写他的名字,最后再画上一颗爱心。
“写了什么?”
黑暗中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蒋淑吓了一跳,提起被子就往里钻,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半晌,她想自己又没做什么坏事,躲什么?这才慢悠悠地探出脑袋。
“你没睡着?”
他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从侧躺着变为平躺。半张脸背着光被窗外的微光勾勒出。
“嗯。”
或许是夜晚昏暗的灯光迷情,或许是倦意侵占身体,总归此刻的他们说话很轻柔。少了白天的火气,能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
蒋淑笑道:“怎么,你也认床?”
“在想事。”
“喔?想什么呢?”蒋淑枕着自己的手臂,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看他身影的轮廓。
“明天的事。”徐嘉澍淡淡说,蒋淑的视线跟着他漂亮的嘴唇弧度一动一动。
“你的人生除了学习和工作,就没别的了。”蒋淑说。
他不置可否,什么也没说。
漫长的沉默时间中,蒋淑心里的情绪已经翻滚过百来遍。被褥下身体散发的温度都被锁在里面,随着身体开始变得燥热,白天的火气也返归。
“你有喜欢过人么?谈过恋爱么?”
蒋淑看不清徐嘉澍的表情,只能察觉到他侧脸的轮廓有过一丝颤动。
“你做过爱吗?”
徐嘉澍的身体一僵,蹙起眉头。
纵使成年以后的蒋淑比从前成熟不少,懂得分寸不少,她性子里的虎仍旧是无法改变的。她天性如此,直来直去,莽撞是常有的事,只不过常常伴随着第二天的后悔。
但她此刻想不到明日的事,只感觉一股热血冲向大脑,话不经过大脑就像子弹一样打了出来。
这是一场她个人的自问自答秀。
徐嘉澍不会回答她鲁莽的问题,她也没想得到他的答案。
但他却说:“没有。”
蒋淑愣了愣。
彼此的呼吸声像交响乐在房间里交叠播放,一起一落。
“也是,我想象不出你做/爱的模样。”
她动了动身体,从侧向他变为平躺。
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有些俗气,只有一面被窗外微光点亮一些。
“徐嘉澍,我让你答应我的一个条件——其实我早想好了。”
“嗯,是什么?”
“等回去以后吧,我们定个离婚的日子,两年、三年还是五年都行,但我想要一个确切的时间,才不会无意义地耗下去。我不能把一辈子都耗在没爱的婚姻里,我需得去找我的真爱。”
几句话之前,他们正在过山车轨道的顶点,不过眨了几次眼,就跌落至轨道的最底端。
徐嘉澍脸色一沉,过了许久才出声:“都好,时间你定,我都答应。”
翌日醒来时,蒋淑已经忘了自己是何时入睡的。
一位女侍者推着一排礼服进来,笑意盈盈向蒋淑展示。
“蒋女士,徐先生正在大堂里等您。请您挑选一件礼服,由我们为您做造型。”
话音刚落,她身后走进来两个打扮个性时髦的女性。
蒋淑讷讷地挑选了一件蓝色渐变的露背长裙,接着就被几人推到了梳妆台边。过程中她只感觉到化妆刷和梳子在自己的眼前飞舞。
过了许久,她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一声咕咕叫,身后的女人这才一拍掌说:“大功告成。”
蒋淑饿得头昏眼花,努力抬起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她怔了怔,有些吃惊。
她那团每日束起的乌黑长发被高高盘起,完美的花苞上点缀几朵蓝色的花,与礼服相呼应。盘发衬出优雅气质,而从花苞下坠落的湿卷发又增添一份俏皮。
蒋淑从前做过的造型从没有这么合她意过。
“谢谢。”她由衷说道。
“稍等片刻,”造型师不苟言笑从木盒里又拿出一条项链,“还有这个。”
项链中心由一颗估摸重达上百克拉的蓝宝石坐镇,钻石成流苏状从其周围散开。光线穿过项链,折射出波动的流光溢彩。
造型师替蒋淑戴好后,这位冷面美人才露出笑容,说道:“这是徐先生送给您的礼物。”
“礼物?”蒋淑不自觉碰了碰颈肩那颗冰冷的蓝宝石,笑了笑,“借给我的吧。”
毕竟今天的活动对他来说很重要,这样的场合,借她一条足够有面的项链,不奇怪。
在礼服外套上一件徐嘉澍的风衣,蒋淑跟着造型师们下楼去找他。
为了美丽,她被安排穿上一双细跟绑带鞋,这下她不仅觉得脚尖和脚后跟不是自己的,连脚腕都麻木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跟不高,她不用狼狈到曲起腿走路。
大堂边有间安静的贵宾室,蒋淑一走进去就顺着墙靠下,一手攥着身上风衣的领口,一手提着裙摆,颇有怨念地望着徐嘉澍。
不知为何,蒋淑觉得他今天的眼神与昨日的相比,更冷漠了。
徐嘉澍的目光从她的眼睛开始,向其余地方蔓延。丝毫不轻薄,只是在蒋淑眼中,他更像是在过目一件展品,这令她十分不悦。
“现在就走嘛?”她没好气地问道。
“嗯,”徐嘉澍用湿巾擦拭了一遍手心,踱步到她身旁,左手搭在门上正要推开,“从现在开始牵住我的手,不要松开。”
蒋淑皱起眉头,“可我肚子饿。”
她感觉自己的肚子都小了不少,裙身紧紧贴合在她腰上。
徐嘉澍的动作一滞,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
“先吃这个。”
蒋淑墨迹地拆开外包装,发觉巧克力因为他的体温微微软化了。她抬眸扫视一眼看向别处的徐嘉澍,将巧克力一口含下。幸好不是黑巧,她不喜欢苦味的。
等巧克力的甜味在舌上化开,含糊不清地说道:“先走吧,我到宴会再吃。”
对一个吃货来说,宴会唯一吸引她的地方就是那位法国名厨。她早听说过对方,甚至想过专程去一趟法国拜访他。
宴会坐落在海边断崖旁的一个农场内,说是农场,倒更像是庄园。
旭城的雪粒子很小,翩然落至庄园的草坪,像满天星点缀在草尖之上。室外摆满了花束,法蕾把现场布置得充满朦胧感。
草坪后方是座现代人搭建的欧式城堡,通常用以接待来旭城的外国投资者。蒋淑对此不置可否,而她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不进去?
形形色色的人着花式礼服,没有一个统一的dress code,繁花锦簇。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温和的笑容,举止优雅得体,好似感觉不到天气的寒冷。
蒋淑十分后悔把徐嘉澍的那件风衣留在了车上,原以为只要撑过一小段路程,就是温暖的室内,不成想只有风与小雪。
她刚要发作和徐嘉澍抱怨,迎面走来一位优雅贵气的金发女士。
“Mrs.Jones, this is my wife JiangShu.”
女士葱白纤手在自己的披肩上搭了搭,笑着看了看蒋淑,“It’s my pleasure to meet you. I’ve heard so much about you from your husband.”
蒋淑身体一僵,露出一个机械化的笑容,“My pleasure as well.”
她扯了扯徐嘉澍的手腕,求救的信号很明显。
他应该知道,蒋淑没有选择出国留学的最大原因是——她的语言学习能力为零。
英语笔试成绩还算勉勉强强,听和说那简直要了她的命。
“May I talk about the case with you after party?”徐嘉澍不动声色将手按在了蒋淑的手背上,微笑着对Mrs.Jones说。
“Sure.”Mrs.Jones接着转向其他宾客。
从英语地狱里得救的蒋淑虚脱地靠在徐嘉澍的肩上,低声问:“可别再让我说英语了。”
徐嘉澍破天荒地低笑了一声,说:“看来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有一些东西没有改变的。”
蒋淑一滞,“你是在嘲讽我的英语吧?我来帮你,你还嘲笑我?徐嘉澍,你没良心。”
徐嘉澍对此不置可否。
蒋淑不自觉靠着他的身体取暖,目光绕着场地扫视了一圈,没找到餐食甜点,倒是看见一位老熟人。
恰巧那位老熟人也向这里走,蒋淑正要挥手,一件染上徐嘉澍体温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怔了怔,侧抬起头,看向徐嘉澍的眼神里写满了疑问和意外。
“淑!”许灵允挽着她那位呆萌的老公小跑过来,到面前刹住脚,抬头好奇地看徐嘉澍,“徐嘉澍,还记得我这个老同学不?”
同样的问话,朱婧也问过。
“记得,许灵允。”徐嘉澍低头看她,淡淡说。
蒋淑努了努嘴,心想这次他倒是没把家世后缀念出来。
“我没想到你们也会来!”许灵允早有准备地披了一件羊绒披肩,打量了一番蒋淑身上的外套,诡笑一声,拉过蒋淑走到一旁,“你们很甜蜜啊!”
蒋淑尬笑两声,瞟了眼和许灵允丈夫攀谈的徐嘉澍,“还好。”
她有理由怀疑,徐嘉澍是看到许灵允才为自己披上外套,他精于在人前演戏。
要说口无遮拦,蒋淑算一个,许灵允也得算一个。当年在小群体里说徐嘉澍怕走光的,就有她一个。她们几个关系好的女生之间,更是无话不谈。
她扒着蒋淑的耳轻声问:“他有长进吗?”
蒋淑不解,“什么长进?”
“那个啊!你上次不是说他很一般嘛。我想了想,第一次不太行其实挺正常的,又不是每个人都天赋异禀。现在怎么样了?”
“哦,那个啊,”蒋淑挑了挑眉,耐人寻味地看向徐嘉澍,“一般。”
“还是一般?”
“嗯。”
许灵允看徐嘉澍的眼神发生了变化,有些一言难尽。
“你要不带他上医院看看?不然吃点小蓝片?我认真负责地告诉你,性生活是婚姻里很重要的一件事。和不和谐非常关键。”
蒋淑呛了一口,干咳了几下,脸红脖子也红,“不至于。”
她的咳嗽声吸引来两个男人的注目。
蒋淑赶忙握住许灵允飞舞的双手,紧紧扣住,“先别说了。”
“怎么了?”许灵允的丈夫走过来,圆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
蒋淑松开她的手,站在一旁看他们夫妻交流。
“没事啦,我和淑在说些女人之间的话,你好奇什么?”许灵允笑呵呵地说。
那呆萌正直的男人低头问她:“脚疼不疼?”
“疼,这双鞋跟太高了。”
“和我换一双?”
“别逗了,等会儿去那边坐一会就好。”
蒋淑站在花簇边,双手交叉攥着徐嘉澍的外套边,装得云淡风轻看着他们,时不时微笑。
蓝色裙摆下,她交替垫着脚尖,缓解高跟鞋带来的疼痛感。刚才呛到的一口还没彻底过去,嗓子眼里酥酥麻麻地滚着颗粒。她用握成空拳的手挡在嘴前,尽可能轻声地清嗓。
脸颊上突然其来一阵温热,侧身看去,徐嘉澍举着一杯温水贴在她面上。玻璃杯壁上全是雾气,杯口氤氲。
他一手装酷地落在口袋中,一手靠近他,单薄的衬衣上落了几朵雪花。
“清嗓。”
蒋淑怔然接过,目光穿过氤氲看向他。
作者有话要说:很虎的两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