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厦市。ħᏓѕУ
十几年前。
年关时节关门放假的工厂大门被人从外向内推开, 几个男人走进来,为首剃着光头的男人的手里还提拉着一个小男孩的衣领。
这么冷的天,小男孩只着了件单衣,裸露在外的手指都被冻得发青, 嘴唇也近乎白得没有血色, 闭着眼, 看上去像是昏迷着的。
“这男孩怎么处置?”
有个男人出声问, 开口时天气太冷的缘故,他嘴里吐出阵阵的白色雾气。
提着小男孩的光头男人低头看了一眼, 嗤笑了声:“手脚打断丢出去乞讨, 或者肚子掏了把内脏卖出去, 靳超毅不是说了让我们随意处置吗?”
没人注意到的角落, “昏迷”着的小男孩在听见男人说的话后,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
几个男人走进工厂内,在角落里堆放着的纸箱上坐下来,搓了搓有点寒冷的手。
问话的男人愣了一下, 倒吸口气:“不是吧, 真要这么做……”
虽然靳超毅说好了把儿子交出来抵欠他们的十万块,但这小男孩看上去也就八九岁的样子,打断手脚或者卖内脏也太残忍了点。
“放屁,你他妈还真信?”
光头男人哈哈大笑,“我可给你说,那些村里的老光棍可稀罕儿子了, 你看这小子身板, 再怎么着也能卖个三四十——”
他话还没说完, 手里逮着的小男孩突然暴起, 张嘴一口咬上了他的手!
“草!”
光头男人吃痛, 下意识松手,小男孩已经趁着机会从他手下溜走,向着工厂大门的方向跑去。
但八九岁小孩的手脚哪有成年男人的手脚长,没一下小男孩就被另外几个男人堵住。
小男孩的身高不及他们的腰高,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被冻得,脸色苍白一片毫无血色,黑色头发乱糟糟地散在额前,遮住些许眉眼,身板不算强壮,可能是常年营养不良的缘故,还有些瘦弱,单衣勾勒出突出明显的少年骨骼,随着呼吸,肩背正一起一伏着。
但一对上男孩眼睛的那一刻,在场所有男人就确认,男孩绝对没有被吓到。
那是一双眸色很深的眼睛,凛冽又危险,就像是一头刚出生的狼崽,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敌人,警惕地露出不甚锋锐的稚嫩爪牙。
小男孩被他们围在中间,背脊微躬,明显是一个时刻准备暴起反击的准备动作。
“滚开。”
他冷着脸说。
有人嗤笑了声:“滚开?你知不知道你老子早就把你卖给我们了?”
男孩脸上出现明显的厌恶:“他不是我老子。”
语罢,他手紧紧握成拳,“你们滚还是不滚?”
“草你妈的,这狗崽子下嘴咬人这么狠,跟他妈狗一样!”
光头男人捂着被咬着血淋淋的虎口走过来,疼得龇牙咧嘴,看着被围在中间的小男孩,想也没想就一脚踹了上去。
小男孩躲闪不及,硬生生受下了这一脚。
顾不上因为疼痛冒出来的冷汗,他随即就势抓住了光头男人的腿,死命一扯,把光头男人带了个踉跄,然后抓着机会还想往外面跑。
“还他妈想跑?”
“狗日的比泥鳅还会钻!”
反应过来的几个人上来试图拽住小男孩的手和脚,中途不知道谁又被咬了几口谁又被死命踹了几脚□□,最后还是赶来的光头男人拿着木棍,一棍子敲上了小男孩的后脖颈,直接把小男孩敲晕了过去。
“你妈……”
光头男人提拉着小男孩的衣领,像是扔一条死狗一样把小男孩随意丢在了角落里。
……
靳桉其实也并没有真正被敲晕过去。
他还有意识,能听到那边围成一团的男人在肆意交谈着,说着什么“剧院那几个人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拿了值钱的宝贝跑路了”之类的话。
这其实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狼狈了。
从在城中村出生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几乎都是这么像条野狗一样活着。
每天在学校待够几个小时后,就跑出学校,和靳超毅打架,和上门讨债的人打架,和城中村里各式各样的人打架,然后再遍体鳞伤地回家。
奶奶会一边眼含泪水地给他清理伤口,一边给他说“不疼不疼,笑笑是世界上最棒的小孩”。
偶有恍惚的瞬间,看见奶奶的泪水,他会想着改变自己。
但这种想法总是会在下一秒喝得醉醺醺的靳超毅回家之后消失。
发起酒疯来的靳超毅无法无天,会把家里砸得一团乱,目前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尽力保护好自己和奶奶不受到伤害。
他想,他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等读完小学或者读完初中就辍学,然后出来打工,赚不到几个钱,最后周而复始,活成靳超毅的模样,活成这城中村内大多数人的模样。
贫穷、麻木。
他们这样出身的人,本来就是该一辈子烂在城中村里的命。
现在的气温只有几度,只着单衣躺在地上,寒气渐渐入体,饶是他再能忍,此时也有些受不住了。
就他妈这么死了也挺好。
他躺在地上,万念俱灰地心想。
那些混乱的、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日日夜夜里,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那个只存在于奶奶的话语中的母亲为什么要把自己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值得他稀罕的、值得他留念的东西。
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那些人不能把他卖给别人换钱,然后会再去找靳超毅,到时候靳超毅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靳桉轻微扯了下唇角,牵扯到脸上的伤口,疼得他轻嘶了口气。
真疼啊。
真冷啊。
眼前渐渐泛黑,耳里男人们的议论声也渐渐远去……
“你别死啊呜呜呜……”
不知道多久之后,稚嫩的哭声又把他涣散的意识拉回了现实。
靳桉又睁开了眼。
——那瞬间仿佛时间暂停。
一个扎着双麻花辫的小女孩蹲在他身前,伸出手戳着他的脸,哭得正伤心。
小女孩上身披着一件白色鹅绒小马褂,脖颈间还戴着一条耀眼的黑钻项链,下半身是条带蕾丝边的蓬蓬裙,脚下踩着一双小白鞋,鞋边沾了点灰,看起来有点脏。
但即使是这样,也掩盖不住女孩身上的气质,一看便是家世优渥人家娇养出来的公主。
此时此刻,女孩白净的脸皱巴巴地哭成一团,正蹲在他面前,黑葡萄似的眼睛里蓄满泪水,生怕他死掉一样,眼泪大滴大滴往下砸着,滚烫的泪水落到了他的脸上。
怎么说呢。
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靳桉心想。
就像是天使下凡的救赎。
一抹亮色的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死水沉沉、一片黑暗的世界。
“哭什么。”
他睁开眼,凶巴巴说,“小爷我还没死呢。”
-
靳桉被女孩笨手笨脚地扶了起来。
他扫了一眼那边又多出来的几个男人,还有几个麻布口袋,收回眼,看着面前抽抽噎噎的小女孩,问她是从哪里来的。
女孩明显怕得不行,话说得颠三倒四,靳桉听了半天,才明白她是不小心目睹了几个男人的盗窃行为,然后被人从大剧院里带过来的。
他冷冷哦了一声。
女孩明显比他还要小上一两岁,个头也比他矮,怯生生地靠在他旁边。
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温热温度,靳桉耳根莫名发烫,往旁边躲开了点距离。
女孩又慢吞吞靠过来。
她小声问:“他们会不会杀了我们?”
“会。”他冷冰冰说。
女孩身体明显抖了一下。
也就是这时,那边有个男人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他身边的女孩,然后抬手指着女孩的脖颈:“我草,你们看那丫头脖子上的项链,是不是货真价实的黑钻?!”
一群男人围了上来。
“这色泽,这光度,这他妈是真的吧?”
“她爸妈不是在大剧院上班,想来挺有钱的吧?”
“管他是不是真的,先扯下来再说!”
被扯中脖颈上的黑钻项链时,女孩尖叫挣扎起来。
“滚!”
靳桉突然一口狠狠咬上扯着女孩项链的男人的手,但结果自然是被男人甩开,撞上工厂的墙壁。
最后黑钻项链还是被拿走了。
女孩吸了吸鼻子过来继续挨着他:“没关系,他们拿走了应该就不会杀我了……”
幼稚。
靳桉在心底说了句。
刚刚那么一撞,本来就因为冷而有些僵硬的四肢更加疼痛了起来,他缩了缩肩膀。
紧跟着身上突然一热,是女孩把自己的小马褂脱下来披到了他身上,她说:“这样就不会冷了。”
“我不需要,拿走。”
感受到小马褂上传来的温度,他硬邦邦地说。
反正等会都要死了。
小女孩却根本不听他的话,她在披在他身上的小马褂荷包里翻翻找找,摸出来一个东西,然后递到他面前。
“你鼻涕都流出来了。”
“我妈妈说过吃甜甜的糖会让人心情变好,这是她买给我的,送给你吃吧。”
模糊不清的光线中,胖乎乎的小手中间放着一颗进口薄荷糖。
靳桉忽然沉默了很久,然后再伸手拿过了女孩手上的薄荷糖。
他把薄荷糖扔进嘴里,那股头晕目眩感终于慢慢褪去。
两个小孩就这样互相倚靠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等靳桉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和女孩已经被带到了一辆面包车上。
“草你妈,条子怎么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还不是你们在剧院的动作太大了!”
他和女孩在面包车的中间坐着,这一排除了他们两个以外只坐了一个男人。
女孩被他摇醒,刚要出声,他捂住她的嘴:“嘘。”
女孩懵懂地点点头。
再然后,趁着身旁男人没注意,他一跃而上,直接跳到了面包车的驾驶位,然后逮着方向盘不管不顾地一转!
面包车顿时失控,驾驶的男人忙踩刹车回正方向,“吱呀”一声巨响,面包车轮胎在道路上画出一道长长的黑痕。
“草你妈!松开!”
驾驶室和副驾驶室上的男人同时向他出手。
靳桉咬牙硬着头皮继续拉扯着方向盘,一片混乱之中,面包车终于开出水泥路,栽进了一边的田野里。
安全气囊爆出,他尽力抽出似乎是骨折了的手臂,然后一脚踹开车窗,拉着女孩的手从车窗里爬了出来。
车上几个男人体型太大,完全没有他们两个小孩子灵活,一时半会还爬不出来。
只不过水泥上跟着他们后面的面包车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另外几个男人从车里走下来,想要追他们。
女孩还傻站着,似乎是被吓到了。
他拉着女孩的手,拼命朝前面跑去。
等跑到几乎连路灯都快没有的地方后,终于没有听见后面男人追逐的声音了。
女孩力竭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着:“我们是跑出来了吗?”
靳桉低低嗯了声;“应该是吧。”
“那这里是哪里?”女孩扫了一圈四周,“警察还能找到我们吗?”
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什么路牌、房屋都没有,只有一望无际的玉米地。
他沉默着摇摇头,同女孩一起坐在了地上。
趁着女孩抽噎的间隙,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紧攥着的东西。
那是一条黑钻项链。
是在刚刚面包车上的打斗过程中,他从驾驶室上的男人脖子间扯走的。
只看了一眼,他抿唇,把黑钻项链悄无声息放进了自己的裤子兜里。
女孩哭了有好一会儿,似乎是哭够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问他是哪里人,在哪里读书。
靳桉还是冷冰冰地回答她。
“城中村,穷人。”
“没读书,天天和别人打架……”
女孩缩了缩肩膀。
她小声说:“不可以不读书的。”
“穷的话,只要好好读书,等以后考进好的大学就好啦。”
稚嫩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女孩还在说着:“我们老师说过,没有谁生下来就注定是什么命运……”
靳桉眸光微动。
就像是有人突然在心上揪了一把,酸酸麻麻的感觉盈满整颗心脏。
那道黑暗世界中自同女孩见面以来就被撕开的口子仿佛越裂越大,有光源源不断地透了进来。
又不知何处突然响起一两声微弱的嘤嘤声。
他和女孩起身往声源处走去。
只见深陷的玉米地里居然躺着三只刚出生的小狗崽,不知道是哪只大狗生在这里的,或者是被人丢在这里的。
女孩蹲下身,似乎是想戳一戳小狗。
他故意吓她:“等会而咬你了。”
女孩一抖,缩回了手。
“我一直想养小狗,可是我妈妈不同意。”
女孩蹲着,目光从小狗身上扫过,她说:“要是能养三只小狗的话,我就给他们取名健康、幸福、旺财,这是我才买的贴纸上的词语。”
靳桉没吭声。Ꮵᒠʂȳ
……
后来又不知道等了多久,警笛声终于从遥远的地方响了起来。
“呜啦呜啦——”
他趁着女孩没注意,躲到了玉米地里。
他看见警车在女孩面前停下,紧跟着车门打开,穿着制服的警察和穿着常服的一男一女从车上走了下来。
一男一女衣着高贵,只不过面色很慌乱,应该就是那个女孩的父母了。
搞什么。
连自己的女儿都看不好。
靳桉默默在心底骂了句。
女孩被焦急的父母拥入怀中,然后似乎是想转过头来找他,只不过没有找到他。
他看见女孩神色同样慌乱起来,只不过女孩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父母拥着上车,然后警察们四处寻找了一圈,最后回到警车上,车辆再次远离。
靳桉从玉米地慢慢走出来,扫了一眼身边的三只小狗。
-
后来靳桉自己回到了城中村里。
看见他还能回来的靳超毅睁大了眼,然后下一秒就被他撞倒在地。
那也是他人生第一次打赢了靳超毅。
男人倒在地上痛苦哀嚎、咒骂:“逼崽子!你本事长了啊,居然敢打你老子了,我告诉你,你身上流着老子的血,一辈子都是烂在城中村的命!”
他捡起地上的啤酒瓶,慢慢走到靳超毅面前。
“不。”
他说,“我不是。”
没有人生下来就注定是什么样的命运。
薄荷味似乎还在口中弥漫,女孩温热的体温,旷野玉米地里抽抽噎噎安慰人的话语……
仿佛都重现在了眼前。
靳桉高举着啤酒瓶,面无表情砸中了男人的额头。
-
从那以后,靳桉在城中村里找了没人的废弃仓库,打扫出来用作了自己平日吃住的地方。
他身边多了三只叫做“健康、幸福、旺财”的小狗。
他喜欢上了吃薄荷糖,也曾跑过南厦市大大小小的超市,却再没有找到过那种进口的薄荷糖。
他不再毫无理由地和别人打架,在学校里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本来打算学完小学就辍学的他继续读了初中,成绩突飞猛进。
后来,他身边又多了一个叫朱炎的朋友。
这个叫朱炎的朋友是个乐天派,总是爱和他聊各式各样的天。
有一日,在朱炎问到他有没有喜欢的女生时,他只是扯了扯唇角,沉默着没有说话,然后抬手似是不经意地摩挲了一下自己左耳上戴着的黑色耳钉。ȟլʂӯ
那一条他没有还回去的黑钻项链,本来他是带着私心,想拿回来卖掉换点钱的。
临到头走到首饰店,店员问到他想做什么的时候,他却突然改了口。
“能不能把这个做成耳钉的样式?”
他问。
店员利索地将项链给他改成了耳钉,并且说了句这颗黑钻的品质很不错。
说过谢谢后他接过这颗黑色耳钉,然后在自己左耳打了耳洞,戴上这颗黑色的耳钉。
这一戴,就是经年。
同样,那个在工厂里靠在他身边,抽抽噎噎问“我们会不会死掉”的小女孩在他心里一留,就是经年。
初三那年靳奶奶病发,他不得已结束掉了学业,转而开始打工挣钱,希望能交够奶奶的医药费。
他没有偷,没有抢,硬是凭着一身的本事找到了酒吧内拳击赛的工作。
这个工作最适合他,也来钱最快。
只不过有些时候可能会惹来一点小小的麻烦。
比如瘸腿。
九月的那天其实他早就知道了瘸腿要带着人来找他,而他也早早就做了准备,安排好了健康旺财幸福守在外面,只等他一声口哨就冲过来。
当年被遗弃在玉米地里的三只小狗被他养得很好,各个体肥膘圆,吓唬起人来特别有作用。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在瘸腿一行人来之前,他的仓库内先闯进来了一个女生。
女生穿着蕾丝边的裙子,别着好看的发卡,一脸慌张地闯进了他的仓库,问他能不能在他这里躲一下。
——无人知晓那时他心底的骇浪。
等一会儿瘸腿就要过来,他压下满腔情绪,皱眉刚想让女生出去,女生就径直躲了进来。
他前脚刚赶跑了跟踪女生的几个杂碎,瘸腿一行人后脚就跟着来了。
他吹响口哨,三只金边串串应声而动震住瘸腿一行人,而他则带着女生向外面跑。
跑到瘸腿终于无法追上来的地方,他捂着奔跑中不慎开裂的伤口,靠在墙边,看向面前的女生。
女生穿着小洋裙,脚踝纤细瓷白,干净得想让人摧残。
再往下,是一双溅了泥点的小白鞋。
和那时他在工厂内悠悠恢复意识,睁眼第一时间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小白鞋,只不过款式更大了。
“那些人是来寻仇的还是——”
女生慌张着想问他。
他捂着伤口打断了她:“小公主。”
看样子女生应该是不记得他了。
当年那个抽抽噎噎的小女孩还是没怎么变,现在也很爱哭。
或许在她心底,还以为这是自己同她的初见。
但没关系。
“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慢悠悠扯笑,目光晦涩难明。
与此同时,他在心底说。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