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差地别

她又下意识伸手, 拉住了即将离开的靳桉的手臂。

情急之下,温槿害怕被覃珠一干人看见,所以用的力气有点大。

她也就瞬间感受出来指尖下的触感,硬硬的, 不像是正常人体皮肤的感觉, 倒像是……打着绷带石膏之类的东西。

这也就是方才她第一次去拦靳桉的手时, 他躲得那么快的原因。

“怎么, 舍不得我……”

靳桉瞥她一眼,出声。

“你别说话呀!”来不及多想, 温槿急得直接上手, 捂住了他的嘴。

女孩手心是温软的, 指尖或许是穿着单薄在初冬的室外待的时间有点久的原因微微发凉, 正正覆在唇上。

靳桉没设防,瞳孔缩了下。

那双平日里波澜不起,总是没带什么情绪的眸子深处骤然涌起复杂的情绪,随即他狠狠蹙了下眉, 又把那些控制不住似的、快要喷薄而出的情绪给压了回去。

垂于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

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的温槿也瞬间从脸红到耳朵根。

覃珠和温隽凡已经下车, 带着几位她眼熟的钢琴演奏家走了过来。

幸好这里还有浓郁的树木遮挡,要是再往外跨出去一点点,就能被轻而易举地看见。

温槿心跳得极快,见靳桉眉宇间带着点烦躁,还以为是自己突然伸手捂嘴把他惹得不高兴了,她又慢吞吞把手缩了回来, 小声:“那是我爸爸妈妈……”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两人都还不能从这里出去, 不然会被发现。

没想到进行计划的第一次就如此惊心动魄。

“……”

靳桉随她一起躲在这里, 没有出声。

他的目光无声从黑色轿车旁一众人身上掠过, 在覃珠和温隽凡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随即再收了回来。

温槿想的是,只要等覃珠温隽凡他们带着人进了别墅里就好了,到时候她让靳桉先走,然后自己再装作来后花园这边散步,再慢慢走回去,不会被看见的。

两人躲的地方离黑色轿车不远,所以众人的谈话声能清清楚楚传过来。

首先说话的是走在前面的温隽凡:“小槿应该才从玛丽特老师家回来,各位进屋后还请稍等片刻,我去二楼把她叫下来。”

“今天不是周五?温小姐这是一放学就去了钢琴老师家?”

有位穿着墨绿色西装的男人问道。

“近来小槿都是只在学校里上三天课,文化课这方面我们对她不做过高要求,只要勤加练习钢琴考柯蒂斯就行。”走在一众人身旁陪着的覃珠温和开口。

闻言,几位钢琴家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方才来时还在感慨温小姐年纪轻轻斩获国际大奖无数,果然天才都是百分之一的天分加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奋呀!”

“依我看,还是温先生和太太教导有方啊!”

“一周只上三天课……等我回去也让我家那个调皮不肯练习钢琴的儿子试试,哈哈。”

众人纷纷赞叹起来夫妻俩的教导有方。

覃珠和温隽凡脸上也自然露出如出一辙的,谦虚中带着满意的微笑。

这样近乎病态一样的、从来没有考虑过她自己感受的教育方式,在所有人看来,竟然是优秀的教育方式。

“……”

温槿神色黯淡了点。

一想到等会儿回去以后,又要像一只被操控的木偶一样,坐在钢琴面前迎接着众人的目光演奏,然后再挂着微笑回答他们的问题同那些覃珠和温隽凡请来的钢琴家们交流,她又隐隐约约胃疼起来。

呼吸一点一点变得沉重,她想张开嘴吸气,却又突然想到靳桉在自己身旁。

……躯体化症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于是她又闭上嘴,只轻轻的,用手在自己胸口拍了几下。

不动声色做完这几个动作,温槿察觉身旁靳桉抬手,像是碰了碰自己左耳上戴着的黑色耳钉。

这个黑色的,不像是正常耳钉,倒像是从什么项链首饰上扣下来的东西,自两人见面以来,少年就一直佩戴在左边耳垂上,从来没见他摘下来过。

或许是他什么人很重要的东西。

温槿默默想着。

靳桉同她一起借着树丛的掩蔽在这里,静静听着一众人的交谈。

不知是被方才覃珠温隽凡一众人的谈话影响还是自己杂七杂八的想象影响,温槿小声闷闷开口,喊了一声靳桉的名字。

靳桉不咸不淡投来眼神。

“总之,今天你能来……我很高兴了。”她低下眼,“虽然不知道你当时为什么肯答应来帮我,但是,谢谢你。”

“拿钱办事而已。”靳桉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明知道是这个答案,温槿还是不自觉心缩了一下。

她“哦”了声。

黑色轿车上下来的人已经被覃珠和温隽凡带进了别墅内。

“小槿,快下楼来,看看爸爸妈妈为你请来了谁。”

别墅二楼的窗口传来温隽凡的声音,应该是以为她在卧室里面,正在叫她出来。

胸口越来越闷。

温槿伸手,轻轻推了下靳桉:“他们进别墅里了,你趁现在赶快走吧,不会被看到了。”

这次她避开了靳桉受伤的手臂。

既然靳桉说了没有去找瘸腿他们报仇,那这些伤又是怎么弄的?

回想起少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温槿又稍稍出了下神。

他是还在做着什么其他的事情吗。

靳桉没动,只是朝着别墅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先回去。”

“小槿?怎么没在卧室里面,王姨,有看到温槿吗?”

后面那句话是温隽凡在问家里的住家阿姨。

住家阿姨的回答声传来:“小姐刚刚好像往外面走了,我也没注意,先生。”

再在这里继续待下去的话,温隽凡该走出来找她了。

温槿起身,再看了眼靳桉:“那我先回去了,你快点走,到时候动静小点,不要被发现了。”

末了,她再补充了句,“下周五,我们也在这里见面。”

说完,她快步走出后花园处的树丛,朝着别墅正大门方向走去。

盯着女孩慢慢离去的背影,靳桉神情未变。

摩托车就在身旁,跟着一起被掩匿在树丛里。

他没有急着骑上摩托车走,而是起身坐在上面,单脚支地,漫不经心上下抛着手里的车钥匙。

不一会儿,别墅内渐渐响起钢琴声。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别墅内的交谈声停止,覃珠和温隽凡带着几位优秀钢琴家走出门外,同他们一起上了门口的黑色轿车,少年才慢悠悠骑上摩托车。

他抬眸,精准朝着别墅二楼某处阳台望去。

下一秒,那处阳台传来极为小声的、只有听力极好的人才能听见的干呕声和抽水马桶按下的水流声。

可以听得出来干呕之人极力克制,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

靳桉收回眼神,拧动摩托车把手,驱车扬长而去。

-

出了半山别墅区后,靳桉骑着摩托车去了医院。

十一月,新的一个月开始。

这也意味着靳奶奶上一个月的药钱用完,又得去交钱给医院了。

医院收费处,靳桉点开了手机银行界面。

工作人员还在操作着电脑,他斜靠在柜台边等,顺便点开手机上的银行卡具体收支明细看了会儿。

收支明细里断断续续有几十块几十块的收入,都是他帮别人的忙挣的小钱。唯二两条较为大的收入,一条来自好友转账,五百元,另一条则是一个多月以前的跨行转账,三万元,转账人叫做黄鸿飞。

付完了这个月的医药费,卡里就剩下了五百元。

每个月其实都差不多是这种情况,钱短暂在卡里停留,然后又花了出去,剩不下什么。

纵使他再拼命、再想方设法地去挣钱回来,生活就像个操蛋的无底洞,贪婪地将一切吸干殆尽。

“不好意思啊小伙子,刚刚算漏了项。”

工作人员再核算了遍,看着电脑医院系统里的医药费显示,“315床病人这个月加了透析次数,还需再补交五百八十元。”

靳桉刚要伸出手机去支付的手顿住。

随即他收回手,摁灭手机屏幕,没什么情绪说了句:“钱不够了,月末我再来交一次。”

“哎?”工作人员疑惑抬头,“你卡里不是还有五百多?”

随即工作人员只听得少年低低丢下一句“那钱不花”,然后转身离开了。

靳桉去到315床的时候,靳奶奶正躺在病床上昏睡着,轮班的护士替她理好了被角,然后转过身来,瞧见他:“小靳来了?要不要把你奶奶——”

少年沉默地摇了摇头,那是不用把人叫醒的意思。

护士笑了笑:“那行,你在这陪陪你奶奶,有事随时按铃叫护士台。”

说完,她走出去继续看下一个病房去了。

靳桉把靳奶奶床位周围收拾了下。

目光瞥到空空荡荡的隔壁床,他顿了顿。

隔壁床原本住着的也是一位尿毒症患者,和靳奶奶差不多的年纪,只不过症状比靳奶奶要严重许多。

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住着人的。

只不过现在床位上已然空空荡荡了。

靳桉移开眼。

少年靠在病房内的墙上,微垂眼,墨色碎发遮住眼帘。

黑色立领冲锋衣将他肩胛骨勾勒嶙峋,轮廓分明的侧脸阴影斜斜打在了另一侧墙壁上。

想了很久,他终是拿出手机,再次给备注名为“飞哥”的人发了条消息。

发完消息后,少年再在病房内待了会儿,没有叫醒靳奶奶,转身走了。

-

城中村仓库内。

朱炎正坐在破洞沙发上,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游戏机玩得正乐呵,听见摩托车引擎轰响,震惊地跑了出来,看着正将车熄火停下的靳桉,瞪大眼:“靳哥,你怎么突然骑车……”他盯了眼时间,又明白过来,“你刚骑车给温妹子送东西去了?”

靳桉扫朱炎一眼,进了仓库,沉沉嗯了声。

他走到沙发前坐下,找了一圈四周,拎起来瓶矿泉水一饮而尽,凸起的喉结微滚动,因为喝得太快的缘故,有水顺着下颚流下,又被他随意抬手擦去。

朱炎一路跟着他进去,自顾自地说着:“其实那天晚上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我还以为你不会答应温妹子呢。”

毕竟他就没见靳桉接触过几个女生。

哦,对,前段时间倒是跑来个城中村旁边职校的女生,头发挑染得五颜六色的,那紧身裙短得没眼看,眼线飞到太阳穴,一进仓库里来就嚷着“靳桉我真喜欢你挺久了”扑着想往人脸上亲。

不过后果当然是被靳桉凶哭跑了就是了。

所以当时说出“送教材卷子这些什么的你找靳哥呗!只要钱到位,靳哥啥事都能做”这句话时,他还怕靳桉不答应,又把温槿给委屈红眼。

没成想靳桉还真答应了。

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靳桉神色挺淡,坐回沙发上。

他漫不经心道:“谁会和钱过不去。”

不过说完,他顿了下,随即撩起眼皮看过去。

他开口问:“你怎么知道她姓温的?”

记忆里,温槿从来没有在两人面前说过自己的名字,只是在聊天软件上给了他名字的备注。

“昨天我和李壮他们打球……”朱炎“啊”一声,慢吞吞解释。

城中村这片区域就这么大,楼挨楼窗贴窗,老住户们彼此都认识,哪家有困难了也会去帮点忙。只有二号胡同口的靳家不受人待见,一是因为那个赌博酗酒成性的靳超毅,二则是因为靳桉。

他暴戾,冷血,揍起人来拳拳到肉,城中村里的人大多都怕他,恨他,但也没人敢惹他。

这里十多岁的男生不在少数,还在职校读书的、开除或者辍学了的、读不下去出来做体力劳动的,经常凑在一起玩,唯独靳桉常年独来独往。

也就只有朱炎这个一根筋的才敢跟他说话。

其实最开始朱炎也没怎么敢的,直到有一次他和聊了一个月的女网友面基被仙人跳,追高利贷的人提着家伙砍上他们家门来的时候,是正好路过的靳桉帮忙平了事。

他这才觉得那个靳家的“疯狗”少年,其实并不像大家口口相传里的那样。

“李壮不是新谈了个女朋友吗,说是在咱们市音乐团里找了个兼职。”朱炎挠挠脑袋,“他给炫耀我们,翻他女朋友的朋友圈,里面就有在市音乐团的工作日常,有一张上面……拍到了温妹子。”

大家的目光一致被照片上这个宛如精灵般弹奏钢琴的女生吸引——尽管女生只占了不到照片六分之一的面积。

“然后他们截图去百度上搜,还真给搜了出来。”

朱炎回忆,“音乐世家温家的女儿,外公还是曾经中央音曲学院的院长,真牛逼。”他最后那三个字完完全全是佩服羡慕的语气。

前几次见面只觉得女孩周身气度不凡,不像是小户门家能养出来的,没成想居然有这么令人羡艳的家世。

靳桉耷拉着眼皮,有以下没一下地听着,没什么反应。

他手机响了下。

他摁亮屏幕,是“飞哥”回了他一个“OK”的表情。

朱炎就站在后面,靳桉看手机消息的时候也没刻意避讳着,所以朱炎自然也就瞧见了手机上的消息。

“不是,你怎么又给飞哥发消息?”

朱炎瞠目结舌,盯着靳桉手机,“还是今天晚上去?!”

“今晚上的场子贵点。”靳桉关了手机,回他的话。

“贵点也不能这么玩吧,我的哥!”朱炎从沙发后面转过来,不可思议冲着他,“前天去收拾瘸腿他们的时候你不才挨了几闷棍,手上伤还没好吧,今晚上又赶着去飞哥那儿,铁打的也扛不住啊。”

靳桉的下一句又让他噤了声。

少年声音淡淡的:“每个月透析次数要增加,医药费跟着往上涨,钱不够了。”

“……”

朱炎默默叹了口气。

贫穷。

这好像是自出生起就伴随着他们的东西。

这个话题继续不下去,朱炎想了想,还是重复上一个话题。

“靳哥,你说这温妹子家里那么支持她,干嘛不想学钢琴啊?”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温槿一脸苦闷地说“不喜欢练钢琴”的画面。

“不知道。”

靳桉回复他。

没问出个所以然,朱炎也不恼。

“听说这温家挺有钱的。”他打量着靳桉,嘿嘿笑了下,“靳哥,你说,咱这算不算是和温家掌上明珠认识了?何况她还让你帮忙,以后咱生活不愁啊。”

靳桉睨过来一眼。

他一只手搭在沙发靠背上,另一只手指尖挑起胸前红绳挂着的哈奴曼佛牌看了看。

少年晃了晃那佛牌,扯唇笑了声。

他眼底神色不明,沉默很久,才低低道:“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就别他妈做梦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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