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谈孝顺,可谓名正言顺。《庄子·人世间》特别借孔子之口说:“天下有两大戒律:一是命,一是义。子女爱父母,这是自然之命,也是人心所不可解除的;臣子侍奉国君,这是人群之义,无论任何国家都不能没有国君,这在天地之间是无可逃避的。这叫做大戒律。”简单两句话,说出了儒家的信念。庄子是道家的代表。很多人以为,道家平常不太谈孝顺吧,因为孝顺显然是一种社会规范,而道家是潇洒的,会逍遥自在的化解各种社会规范带来的压力。但事实上,庄子不但谈孝道,而且比儒家更进了一步。
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庄子·天运》)
用恭敬来行孝容易,用爱心来行孝较难;用爱心来行孝容易,行孝时忘记双亲较难;行孝时忘记双亲容易,行孝时使双亲忘记我较难;行孝时使双亲忘记我容易,我同时忘记天下人较难;我同时忘记天下人容易,使天下人同时忘记我较难。
庄子把孝顺分成六个层次,一层比一层高,一层比一层难。第一,用恭敬来孝顺,就是合乎礼仪的要求,包括早上晚上向父母请安,出门向父母报告去什么地方,省得父母操心;出于恭敬之心向父母嘘寒问暖;即使看到父母将会犯错,也要温和委婉的劝阻,如孔子说的:“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第二,用爱心来孝顺。这已经不容易了,像孔子说的,子女对父母孝顺,脸色保持和悦是最难的。朱熹的注解说:“盖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故事亲之际,惟色为难耳。”只有心里有深刻的爱心,才会好颜好色来面对父母。
第三,行孝要能够忘记双亲。什么意思呢?很多孩子在家里上网、看影片,看到父母来了,就赶快停下来,为什么?不希望父母知道自己在跟谁连络,在看什么节目,玩什么游戏,这就代表你跟父母亲划清界限了。做父母的都知道,通常孩子进了高中,就不太愿意跟父母沟通了,不希望父母知道自己的秘密。庄子认为这样不好,一个真心孝顺的人应该把父母亲当成朋友,经常跟他们沟通、聊天;跟父母在一起的时候,非常自在、怡然自得,父母也会觉得跟小孩没什么代沟,生活得非常愉快。
第四层孝顺是要让父母亲忘记我是子女。譬如有时候父母谈话的时候,子女一出现,父母就不说了,因为谈的是社会国家大事,或者长辈之间的关系,不希望让小孩子听到,小孩子听多了,有时反而制造各种困扰。庄子认为这样也不好,应该让子女成为父母亲最有默契的朋友,彼此可以无话不谈,而父母接受我的孝顺,也是由习惯而成自然。
第五层孝顺,我要同时忘记天下人的存在。也即我行孝时,别人的看法、世俗的评价对我已经不再有任何影响了。譬如“父子骑驴”的故事:父子两人赶驴进城,别人说这驴没人骑太可惜了,于是儿子骑了。路边的人说,儿子不孝顺,应该让父亲骑;但父亲骑了,旁边的人又说,父亲不慈爱,怎么不让儿子骑。等到两个人一起骑驴,别人看到又说,这俩人是在虐待动物啊,到最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真正的孝顺就是你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父母和子女都开心快乐最重要。
第六层是孝顺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使天下人根本忘记“我在孝顺”这回事。忘记不是抹杀或忽略,而是我做了但不放在心上,做我该做的事,该做的事对我不构成压力,可以做得很自然。做事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做得很辛苦,因为非做不可;第二种是做得很自然,好像本来就应该这样做,没什么压力,一切都很愉快自在。最高的孝顺也是这样,让人不知不觉地认为原本就应该如此。
综上所述,可知儒家的孝顺顶多可以谈到第二层与第三层之间,庄子却可以一路向上谈到六个层次。从以恭敬爱心孝顺到忘记父母,再到让父母亲忘了我是子女,最后到让天下人忘记我在孝顺。也就是从开始有心孝顺,到后来无心也孝顺,再孝顺到根本不觉得有心无心,一切都很自然。在道家看来,人生的最高的境界是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别人做得很辛苦,你做得很自然,毫无勉强,孝顺也是一样。人每天都要呼吸,每天都要吃饭,孝顺父母也跟呼吸吃饭一样,好像本来就是如此,没有任何勉强。
其实,人间的很多规范,都是先按照外在的要求去做,然后变成自动自发,从被动变主动,自然而然去做。在儒家来说,需要从真诚出发,进行德行的修养,而道家比较强调智慧的觉悟。庄子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具体怎么孝顺,只是提出了一些很高的境界,但这种境界最后还是要回到“道”,因为父母子女都来自于“道”,最后也要回归于道;如果承认孝顺是出于天性,那么凡是出于天性的终究要在“道”里面形成一个整体,不忘也不行啊。最好能够像鱼一样,在江湖里面忘了谁是谁,这是一种道家理解的孝道最高的境界。
庄子对于“怪、力、乱、神”一向没有什么忌讳,却有自己的独特的批判眼光。他那个时代流行以龟为灵验的算命工具,庄子就编了一则“神龟托梦”的寓言,说明“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
他说宋国的国君宋元君有一天晚上睡觉,半夜里梦见有人披头散发,站在卧室门边向他求救:“我来自一个名为宰路的深渊,我被清江之神派往河伯那里去,你们的渔夫余且捉住了我。”元君醒来之后,叫人占卜此梦,卜者说:“这是一只神鬼啊。”元君问:“那咱们这里有叫余且的渔夫吗?”旁边的人说:“确有此人。”元君说:“命令余且来见我。”第二天,余且上朝。元君问他:“你是不是捕到了什么东西?”余且说:“我网住了一只白鬼,直径有五尺长。”元君说:“那把你的龟献上来。”龟献上之后,元君又想杀它,又想养它,心中犹豫不决,就又叫人来占卜,卜者说:“杀这只白龟用来占卜,吉利。”于是挖去龟肉,用龟甲占卜,七十二次都没有失误。这个故事传出之后,孔子说话了。庄子写文章多用“寓言”,其次用“重言”,借重古人的话,孔子经常出现,当然并不是真的孔子,而是庄子的杜撰。
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筴,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庄子·外物》)
孔子说:“神龟可以托梦给宋元君,却不能避开余且的鱼网;它的智巧能够占卜七十二次都没有失误,却不能避开挖肉的祸患。这样看来,智巧有穷尽之时,神妙有不及之处。即使有最高的智巧,也避不开万人的谋害。
孔子的评论中,让人闻之心惊的是”虽有至知,万人谋之“,说明什么?人算不如天算。一个人再怎么聪明,有最高的智巧,但是一万个人来图谋你,你还是逃不开。所谓”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三个臭皮匠合起来,诸葛亮恐怕也有失算的时候,因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是万人共同联手对付你,你这只神龟再神妙也没有办法。接着,孔子讲了一个比喻:“鱼不畏网而畏鹈鹕”。鹈鹕是一种擅于捕鱼的鸟,它出现的时候,河面上会有倒影,鱼一看,就知道鸟来抓它了,拼命往下潜逃;但是能被鹈鹕捕捉的鱼顶多几十条,被渔网捞起来的鱼却成千上百。说明什么?鱼的智巧能分辨鹈鹕带来的危险,却不知道真正使它无所逃避的是更可怕的鱼网。在道家思想里,“网”这个字很有意思。老子说“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天网看起来好像有很多宽松的孔,但它不会有任何闪失,任何人犯错都会被逮到,只是时机问题而已。
庄子讲这个故事是要强调,人活在世界上,你再怎么聪明智巧,都不要仗势自己的聪明来图谋很多事情;如果别人联合起来对付你,你双拳难抵四手,更不要说人多势众了。就像很多人给别人算命算得很准,但他算不到自己的命;这只神龟可以托梦给宋元君,但它避不开渔网;它的壳可以占卜准确,但它避不开自己被杀的命运。为什么呢?算命有一定的准确度,但变数也很多,如果人生所有的事都用算命可以算准,还用奋斗干什么?算你好命能上大学,你不用功可以上吗?
所以,人活在世界上,想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把握自己比较平安的未来,不要依靠一些神妙的方法,要依靠的还是老老实实的做人处事,安分守己。包括算命这种事情,也不可多算,命愈算愈薄,算了半天,到最后不准,你还要找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没有那种福份,何必呢?算命不如修身。《易经》以六十四卦与三百八十四爻来代表人间各种复杂的处境,并且为每一个卦和爻写下占验,说明其吉凶悔吝。这一套占卦系统有其灵验之处,但归结其原理却是强调修德的重要。理由是:有欲望,才会有得失;有得失,才会有吉凶。如果降低欲望,就可以消解得失之心,然后也就不会受制于吉凶之说了。“止谤莫如自修”就是一句很好的成语。修养到达一定程度时,自然可以逢凶化吉,正如谦卦代表谦虚,而六爻“非吉则利”。反之,若无任何修养,则难免招来别人的图谋与敌视,此时命运就不堪设想了。
人生是由一系列选择所构成的,选择时所参考的优先级就形成了一套价值观。我们在社会中生活,自然接受大家都认可的价值观,但是这样的价值观是否正确呢?庄子提出了质疑,他用很多比喻来说明世间价值观存在的问题。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庄子·山木》)
庄子在山中行走时,看见一棵大树,枝叶十分茂盛,伐木的工人在树旁休息,却不加砍伐。庄子问他什么缘故,伐木的人说:“这棵树没有任何用处。”庄子对弟子说:“这棵大树因为不成材,得以过完自然的寿命。”庄子一行人从山里出来后,借助在朋友家中。朋友很高兴,命令僮仆去杀鹅来款待客人。僮仆请示说:“一只鹅会叫,另一只鹅不会叫,请问该杀哪一只?”主人说:“杀不会叫的那只。”第二天,弟子请教庄子说:“昨天山中的树木,因为不成材得以过完自然的寿命;现在主人的鹅,却因为不成材而被杀。老师打算如何自处呢?”庄子笑着说:“我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
在这段故事中,山木与鹅的对比非常生动。山中那棵大树,虽然长得枝繁叶茂,却因为不成材,“无用”,反倒避免了被人砍伐的命运。所谓“无用”恐怕是说这棵树长得弯弯曲曲,或者木材本身不适合做家具,在伐木者看来没什么用处。两只鹅,会叫的显然有用,不会叫的无用。我们小时候住乡下都知道,鹅是可以看家护院的,家里来了生人,鹅会叫,有时候还会扑上去咬人,凶得很。所以,在选择哪一只鹅做菜的时候,会叫的饿被留了下来,不会叫的“无用”的鹅被杀了。第二天,学生问庄子,有的是没有用(不材)可以活得久,有的是没有用就被杀,那老师应该如何自处呢?
这真是个好问题。通常第一种“不材”的情况容易理解。所谓“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越直的树木越先被砍掉。为什么?可以做栋梁之才。水很甜美的井先被喝光,人们把这口井喝光之后,再去找那些比较平常的水井。人间社会也是一样,一个人如果有用,是个人才,恐怕就“能者多劳”,大家都要来麻烦你了,到时候你就很辛苦了。现在有个词叫“过劳死”,过度劳累最后结束生命,非常可惜。所以,真正的人才会为人所用,而被用之后当然提早报销。但是在这个故事里,鹅因为“不材”也被杀了。所以学生就问,材与不材哪个更安全呢?庄子回答,我要处在材与不材之间,所谓“似之而非”,每一次都要视具体情况而定。也就是说,外面有什么样的变化,我尽量跟它一起变化,不要让自己成为别人针对的目标,成为别人达到目的的阻碍。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到却难。你首先要判断材与不材在哪种状况下会有危险;判断清楚,才能每一次都避开危险。譬如这次要做“人才”才能避开危险,像那只会叫的鹅,那我就表现我人才的一面;下次要做“不才”才能够保全,我就学那棵大树,做一棵不材之木。换句话说,材与不材的前提,是你要充分了解世界上所有事情的利害状况、人情冷暖、世间险恶,各种情况都了解了之后,才能够在各种处境下都能随机应变,全身而退。我们有时候讲“随遇而安”就是这个道理。人不能太执著,千万不要说我一定要怎么样,一定不怎么样。西方有句谚语:“绝对不要说绝对不。”譬如你说“我下一次绝对不理你了”,代表下一次你一定非理不可。为什么?因为当你说“我说我绝不理你”的时候,代表你和对方有非常深刻的关系;对于一般人,根本就不用说这种话,自然就不理了。所以对任何事情,都尽量不要说出我非怎么样不可的话,万一做不到,再回过头来说早知道我当初不那么说了,何必呢?
庄子对人生是一个非常清醒的观察者,他的很多策略建立在对人情世故的了解之上。他对人性看得很透彻,有时候人们会认为庄子好像太消极了,他对人生冷嘲热讽,讲了很多愤世嫉俗的话。要不然就有点儿滑头,他说自己的处境要在“材与不材之间”,好像是虚与委蛇。没错,“虚与委蛇”这四个字就出自《庄子》。但它的原意是好的,不是虚伪,而是顺着情况去发展。所谓“形势比人强”,你做任何一件事都要看时机,看条件是否成熟,条件不成熟,你再怎么努力,也不见得有成果,还可能付出很大的代价;条件成熟时,你就顺其自然去做,就算结果不好,也要太在意;因为从“道”的角度来看,万物是一个整体,人的一生也是一个整体,在整体里根本没有得失成败的问题,失意和得意加起来的总和是一样的。
道家的思想,有时难免浪人觉得有点抽象。譬如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能够用语言表述的,就不是永恒的道。“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我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名字,只好称它为“道”,勉强形容的话,就是“大”。换句话说,“道”只是一个勉强取的名字,很难解释它是什么。庄子与老子不同,他喜欢说故事。他说的故事有什么特色呢?简言之,就是虚虚实实,根据某些历史资料,再搭配他的想象中的人物和言论,然后画龙点睛一般,展现他的基本观念。他的观念不但发人深省,而且可以付诸实践。兹举一例说明。
《庄子·田子方》有一段记载如下:“百里奚不把爵位俸禄放在心上,所以养牛而牛肥,让秦穆公忘记他地位卑贱,把国政交给他。舜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所以孝行感动世人。”从时间先后来说,舜在前而百里奚在后;就困难程度而言,不在乎生死显然高于不在乎爵禄。庄子在这里强调的是修养的顺序。百里奚要感动的是秦穆公一人,舜所感化的则是天下百姓。关键在于:他们都是无心而为,一方面不考虑外在的利害,不存着刻意的目的;另一方面,则是专心尽好自己的本分,然后顺其自然。接着这两个历史人物之后,庄子才道出了他所编的故事: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譠譠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庄子·田子方》)
宋元君打算画些图样,所有的画师都来了,行礼作揖之后站在一旁,调理笔墨,半数的人都站到门外去了。有一位画师稍晚才到,悠闲的走进来,行礼作揖之后也不站立恭候,就直接到画室去了。宋元君派人去察看,他已经解开衣襟,袒露上身,盘腿端坐着。宋元君说:“行了,这才是真正的画师。”
画师是有专业的技能的人,但也要守规矩。因为守规矩,所以给国君画像时,难免有点放不开,变得太拘谨了。有一位画师很特别,他迟到了,进来之后,作了揖,行了礼,就直接到画室去了。他认为你既然要我来画画,我就画,其他外在礼节点到为止,我要表现出的是一个画师的风范,把自己的专长展现出来,而不在意别人的称赞或批评。所以他到了画室,就解开衣襟,袒露上身,盘腿坐好,干什么?准备施展他的绘画技术。一个人要在很自在的状态下,才能充分发挥他的创意,要不然画画的时候穿那么整齐,施展不开怎么办?所以,宋元君不用看他的画,只看他的态度、行止,就断定他是一位真正的画师。
《庄子》用这个故事说明一个追随道家的人所应表现出来的潇洒风度。这故事显然影响到东晋的一位大书法家王羲之,因为《世说新语》里有个关于他的故事。说郗鉴与王导都是朝廷大官,门当户对。郗鉴想去王导家挑女婿,就派了一位使者,言明来意。王导说:“你到东厢房去挑吧,那里住的都是子侄辈,有好几位年轻人。”使者就到东厢房去看,看了之后回去跟郗鉴报告,说王家的子侄都是人才,每个人都庄重沉稳,只有一位比较特别,“在东床上袒腹卧,如不闻”,这人好像没有听过选女婿这事一样,不像别人那样打扮的整整齐齐,而是躺在东床上,露出上半身在那儿睡觉呢。郗鉴一听,说:“好,就是他吧。”打听之下,原来这个人是王羲之,于是把女儿嫁给他了。
以上这个真实的故事塑造了一个新词“东床快婿”。当时的上层社会常是家族聚居,子侄辈也生活在一起。王家是大户人家,众子侄听说郗太傅挑女婿,自然梳洗打扮一番,刻意表现得文质彬彬,希望可以雀屏中选。只有王羲之保持他原来洒脱的个性,“在东床上袒腹卧,如不闻”,结果反而获得青睐。郗鉴所欣赏的,是不做作的自然本性,因为唯有真实的面貌才能持续一生。若是为了讨好别人而装模作样,将来结婚之后还能如此文雅吗?而对王羲之来说,挑女婿是别人在决定,谁能预测其判断标准呢?因此与其迁就别人而委屈自己,不如老老实实表现出平常的态度,“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世事岂可强求?
郗鉴和王羲之显然都念过《庄子》,知道这段故事。这种潇洒的态度就是道家思想在生活上的应用。因为道家思想是要以“道”来看待万物的变化,“道”是一个整体,既然一切变化都含括在整体中,我们又何必在意一时的得失成败呢?既然人生的起起伏伏也在这个整体中,我们又何必放弃真实的自我呢?放弃真实的自我,所得到的又是什么价值呢?庄子身为道家,一再用各种各样的故事,劝说我们明白这个道理。
“虚已以游世”是庄子讲过的一个比喻。
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庄子·山木》)
乘船渡河时,被一艘空船撞上了,就算是急躁的人也不会发怒。如果有一个人在船上,那么快要碰撞时,就会呼喊要他避开;一次呼喊不听,二次呼喊不听,到了第三次呼喊时,就会骂出难听的话。刚才不发怒而现在发怒,是因为刚才船上无人而现在有人。人若能空虚自我而在世间遨游,那么谁能伤害他呢!
通常我们都把自己当做船上的人。我这艘船上有个主体,这个主体是“我”,我有尊严,尊严不能被侵犯,所以我跟别人互动时,发生任何一点误会或摩擦,别人都会生气。为什么?因为我有一个自我,别人也有他的自我。庄子认为,如果你把自我化解掉,让自己变成空船的状态,你就算不小心碰到别人,别人也不会怪你,因为知道你是无心的;你很谦虚,不狂妄自大,不会为一点小事跟别人争,别人也不会跟你计较。所以,你活在世界上,能够让自己空虚——并不是说真的没有“自我”,而是不要以“自我”跟别人对抗,就没有人可以伤害你。“自我”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做身心灵不断向上提升的主体,这种修炼不一定是道德方面的,更是一种智慧的觉悟。
庄子说“精神生于道”,我们的精神是从“道”中产生的。你怎么样让“道”产生出你的精神呢?要设法让你的心进入空虚的状态。这其实是从老子一路下来的方法,叫做“虚静”。我们把心中的各种欲望排除掉之后,它自然就虚了,虚了之后,心就静下来,静下来,“精神”层面才能够展现。换言之,要学习“把自己变成一艘空船”,这是关键所在。当你的心虚静时,你的“自我”才能够消解掉。这种消解绝不是虚无主义,只是不让自己跟别人出现对立的状况。别人要这个,我也要;别人要争,我也争;真的有所争,也不在于有形可见的层面,不在于身体多么强壮或者书念得多么好,而在于身心与“道”是否能够结合。一旦结合,心灵的状态是无所不包容的,就好像“道”无所不在一样。你进入到这样的修养境界,在与人相处时,就没有什么对自我的执著,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成功了不欣喜,失败了不难过;你不必离群索居,就可以虚己以游世。
也许有人会觉得,道家是不是有避世倾向?如果我总是不与人争,设法避开各种复杂的情况,那不就意味着把天下交给另一些喜欢争斗的人了吗?庄子认为,外表我跟别人一样,做我该做的事,但关键在于我不要求非要有什么样的结果不可。通常人类的各种争端,都来自于非要有什么样的成果,为什么别人做得到我做不到?为什么别人有的我就没有?他不能忍受。再进一步了解就会发现,任何事情都是因缘和合,条件、时机到了,自然就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我学庄子有个心得叫做“不得已”。所谓“不得已”就是当各种条件成熟的时候,你就顺其自然;当条件还不成熟,你就不要勉强,否则做起来事倍功半,再怎么努力也效果不彰。
所以学习道家,第一步是要先知道“人情世故”,要去判断条件是否成熟。如果你对人情世故不了解,光凭一颗赤子之心,很单纯,跟小孩子一样,那也不是办法。道家认为的智慧不是天真幼稚,而是深深了解世界的各种规则,包括竞争的原则,人的喜怒哀乐,各种情绪的变化等等之后,再从中判断,条件成熟了吗?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条件成熟再去做,不是很容易就可以达到目标了吗?学习道家,这一步是基本功。
庄子说,人活在世界上,“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待物者也”,吃饱之后到处遨游,飘飘然就像解揽的船,空荡荡地到处逍遥。“泛若不系之舟”这六个字非常地潇洒。我们可以想象,一艘小船,没有系在岸边,风往哪里吹,它就往哪里走;风停了,它也停了。人的一生如果能达到这样自由洒脱的境界,夫复何求?
庄子的思想不论如何精妙宏伟,最后总要落实于日常生活。这时如果选择一句简单扼要的口诀,大概就选“外化而内不化”了。外化是指因循世间的规范,外表上跟别人同化。譬如别人穿什么服装,我跟他一样;别人说什么话,我跟他类似;别人做什么事情,我跟他差不多;不刻意突显自己,因为一旦刻意突显自己,很容易成为别人打击对付的目标。至于“内不化”,是很难做到。一般人容易“外化内也化”,只照着世俗标准和社会要求去生活,没了自我;还有些人是“外不化而内化”,表面上坚持自己的原则,不知变通,而内心根本没有任何主张。“外化而内不化”是庄子有一次假托孔子的话说出来的,原文如下: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庄子·知北游》)
古代的人,随外物变化而内心保持不变;现在的人内心多变,而不能随外物变化。能随外物变化的人,就是因为内心持守不变,他能安于变化,也能安于不变化,要能安然与变化相顺应,就须合乎分寸。
先跟儒家孔孟思想对照一下。学习国学最怕一件事,就是你学了什么就认为它是对的,把其他通通忽略或否定掉。但是我们不能忘记,“殊途同归,百虑而一致”,不管什么样的路到最后会走到一致的目标。用西方的话就是“条条道路通罗马”,每一个学派都有一套完整的思想系统,都有一种圆满的人生境界,不能随便说谁一定高谁一定低。庄子没有必要反对儒家,《庄子》里有好几段对儒家是很肯定的,认为一个真正的儒家懂得天文,懂得地理,懂得怎么遇事决断。就“外化而内不化”来说,“外化”的要旨是要按照世间的规范和人相处,因为任何一种人际关系都有其约定俗成(包括礼仪与法律)的正确模式,若是有所违背,就会引起非议。古代儒家所谓的君臣、夫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每一种人际关系都有相对应的要求。这种“外化”没什么不好,庄子也很赞成。譬如你在家对父母亲该孝顺就孝顺;出外对朋友该讲道义讲信用,就尽量去做,但是一定要记得“真诚”,就是要忠于内心的感受。庄子所批评的儒家是你原来希望真诚,到最后反而变成虚伪。因为儒家重视礼乐、重视仁义,很多人就从外表来判断一个人。你这一判断,很多人就做给你看,变成虚伪了,要求真诚而变成虚伪,当然会受到庄子的批判。
庄子说,你要外化,但必须是真诚的外化,这跟儒家没有什么冲突,而且一样要遵守社会规范。譬如上班的时候坐在那儿,老板问我做什么呢?我说,无为。那不行!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无心而为,为还是要为,做我该做的事,该打卡打卡,该上班上班,好好做,但要无心而为,就是不要有刻意的目的,因为人生的压力和痛苦多来自刻意的目的。你设定一个目标,就会有压力,会担心自己能不能达成,于是工作的乐趣变成压力了。所以,依循规范,无心而为,这是“外化”的一面。但是庄子认为能够做到“外化”,是因为做到了后面那一半“内不化”。“内不化”是指内心觉悟了“道”,跟“道”结合,对于宇宙精神有一个真切的了解,坚持我的原则,做一个真人。什么叫真人?真人就是不虚伪的人。我外在跟你化在一起,但是我不受你的影响,内在保持一个主体精神;我外面跟你妥协,但内心绝不妥协,不妥协不是为了对抗,而是我根本已经看透了这一切,透过智慧了解一切无差别,一切平等。
所以,如果一个人能做到“内不化”,内心就不会再有得失成败的忧虑了。因为不管外面再怎么变化,“道”是一个整体,人在整体里没有什么得失成败的问题。就像“楚王失弓,楚人得之,何必王?楚王失弓,人得之,何必楚?失之,得之,何必人?”到最后不在乎是谁得到,反正都在地球上面,在这个宇宙里。有这种“内不化”的觉悟,会觉得生命实在是一种很好的福气,值得我们去加以肯定和欣赏。
人活在世界上真的是有功课要做的,这个功课就是你在年轻的时候先学儒家的想法,为什么?因为你要念书、升学、进入社会,都要照规矩来,儒家把这些规矩都说得很清楚,你照儒家的方式去做,没有问题,到三十岁左右都可以走得很好。但你到了中年,过了四十岁以后,会发现儒家的思想不太够,因为人生有许多不公平的事情,善无善报、恶无恶报,怎么办呢?必须看开一点。怎么看开?从整体来看,到更高的层次来看,跟“道”结合,能够屈伸自如,进退有度,“外化而内不化”。这是我们所向往的一种人生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