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审美,先要知道什么是美?儒家认为“充实之谓美”,完完全全做到“善”就是美。换句话说,美是与人的道德修养联系在一起的。道家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美只是一种相对价值,以“道”的眼光来看,并没有美与不美的问题,万物皆美。换句话说,美即是真实。一个人若想感受到美,必须以超脱的心灵来看待这个有形世界,不求任何现实中功名利禄的满足,而只是纯粹感受到生命的创造力源源不绝的表现出来,这就是庄子的审美。也因此,庄子的寓言常以平凡的小人物做主角,他们平凡的技艺看起来不起眼,却能够精益求精,终身力行,到最后达到出神入化,让人惊叹不已的程度。像“黏蝉老人”的故事就是一例。
他说,孔子有一次到楚国去,途中路经一片树林,看见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正拿着竹竿在那儿粘蝉,而且粘得又准又快,好像在地上捡东西一样。孔子看了很吃惊,问老人说:“您的技巧高明,有什么诀窍吗?”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庄子·达生》)
老人说:“我有诀窍。经过五六个月的练习,我在竹竿顶上放两颗弹丸而不会掉落,这样去粘禅就很少失手了;接着,放三颗弹丸而不会凋落,这样失手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等到放五颗弹丸而不会掉落,粘禅就好像在地上捡东西一样了。”
这位老人的修炼方法,是在竹竿顶端系上弹丸。我记得我上小学时住在乡下,一到放暑假,最愉快的事就是和几个邻居孩子约了去黏蝉,有时候整个下午才黏到一两只。老人在又尖又细的竹竿顶端放上弹珠,弹珠自然摇晃不定,要黏蝉也更为困难,但唯其困难,所以能培养过人的本事,到最后就像在地上捡东西一样,一弯腰就可以拿到,太轻松了。用竹竿来黏蝉能做到如此,必须经过长期的训练,然而,真正的关键是老人下面说的这段话: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庄子·达生》)
我站稳身体,像是直立的枯树干;我举起手臂,像是枯树上的枯枝。天地虽大,万物虽多,我所察觉的只有禅翼。我不会想东想西,连万物都不能用来交换蝉翼,这样怎么会粘不到呢!
老人可以让自己完全不动,身体好像枯树干一样,这样黏蝉的效果非常好。老人心中所想的只有蝉的翅膀,专注到连万物都不能用来交换蝉的翅膀,这样一来,当然会把粘蝉的技艺练习得像在地上捡东西一样纯熟。等于这个老人家经过长期的训练,已经把外在的技术变成了内在的本能,好像他本来就可以做到似的。所以,孔子听了黏蝉老人这番话,转头对他的学生说:“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你只要用心专一而不分散,表现出来有如神明的作为。说的就是这位弯腰驼背的老人家啊!
孔子以教书为业,跟学生周游列国时,随机而教。像黏禅老人这样的表现,在儒家来说本来算不上是登堂入室的大学问。子夏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虽然是小小的技术,也有值得欣赏的地方;不过长期陷于此,恐怕反而会陷入到里面,忘记了人生应该走的正路,所以君子不应该去碰这类小道。在儒家看来,人生的正路是从事德行修养,让自己的仁德日趋完美,走上至善的境界。但在道家看来,你何必去忽略生活的小技术呢,人无论从事行业,或学习任何技艺,如果能达到黏蝉老人这种表现,就不妨静下心来加以欣赏,看看一个人如何把规则内化为本能,以至于表现得“如鱼得水”,别人看起来非常困难的事情,他做起来却轻松自在,这也算是一种审美的情操。因为所谓的美,就是值得欣赏。看到别人的技艺神乎奇技,在欣赏的过程中暂时忘却了烦恼,觉得人生还是蛮有趣味的,这就是一种美。
《庄子·知北游》里还有一个类似的故事:说大司马家中有一个制作腰带带钩的人,已经八十多岁了,他所做的带钩没有丝毫差错。大司马问他:“你是有技巧呢?还是有道术?”老工匠回答,我二十岁就喜欢做带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对别的东西根本不看,不是带钩就不仔细观察;我用心于此,是因为不用心于别的东西,才能专注于此,那么何况是无所不用心的人呢?万物怎能不助成他呢?
这里的“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不是与黏禅老人的“不以万物易蜩之翼”如出一辙吗?就像爱迪生在专心研究时,把手表当成鸡蛋放在水中去煮一样,对于科学研究之外的事物实在是不用心之至。有所不用心,才能有所用心。这是我们可以理解的,但是万物会助成“无所不用心之人”又是什么意思呢?“无所不用心”即是“无所用心”,也就是不存在任何特定的目的,对一切都能做到顺其自然。正如一个人“无为”,结果则是一切都自然走上轨道的“无不为”。这样的态度,万物怎能不助成他呢?
我年轻时喜欢把“举重若轻”四个字当成座右铭。一个人经过长期的努力,了解了某项技艺的诀窍,能够把别人认为困难的事情做得轻松自如,甚至是行云流水,是一种很大的享受。像黏禅老人和捶钩老人这样,经由一生的修炼而技艺卓绝,让人感到一种活泼泼的生命力量,实在是一种生命美感的展现。
“庖丁解牛”是庄子著名的寓言。庖丁是厨房里负责杀牛的厨师。现代人因为受到佛教影响,总觉得杀牛杀猪这类杀生的事情很可怕,但在古代,人们对它看得比较自然,它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总要有人做这些事情。庄子所讲的这个故事就以庖丁作为主角: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庄子·养生主》)
有一个厨师,替文惠君肢解牛只。他手所接触的,肩所依靠的,脚所踩踏的,膝所抵住的,无不哗哗作响;刀插进去,则霍霍有声,无不切中音律;既配合《桑林》舞曲,又吻合《经首》乐章。文惠君说:“啊!好极了!技术怎能达到这样的地步呢?”
《桑林》是商汤在桑林求雨时所制作的乐舞,《经首》则是尧(也有说是黄帝)制作的《咸池》中的一章。庖丁在动刀杀牛的过程中,用到手、肩、脚、膝,动作优美犹如跳舞,发出的声响切中音律;血淋淋的宰牛过程,简直成了一场乐舞表演。文惠君一看,说想不到解牛这么好看,这么好听。接着他就问,你有什么秘诀吗?
庖丁放下刀,回答说:“其实我所爱好的是‘道’,已经超过技术层次了。我最初肢解牛只,所见到的都是一只整牛;三年之后,就不曾见到完整的牛了。以现在的情况而言,我是以心神去接触牛,而不是用眼睛去看牛,感官作用停止而心神充分运作。依照牛自然的生理结构,劈开筋肉的间隙,导向骨节的空隙,顺着牛本来的构造下刀。连经脉相连、骨肉相接的地方都没有碰到,何况是大骨头呢!好厨师每年换一把刀,因为是用刀割肉;普通的厨师每月换一把刀,因为是用刀砍骨头。如今我这把刀已经用了十九年,肢解过数千头牛,而刀刃还像刚从磨刀石上磨过一样。牛的骨节之间有空隙,而我的刀刃薄得没有什么厚度;以没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空隙的骨节,自然宽绰而有活动的余地了。所以用了十九年,刀刃还像新磨的一样。虽然如此,每当遇到筋骨交错的部分,我知道不好处理,都会特别小心谨慎,目光集中,举止缓慢,然后稍一动刀,牛的肢体就分裂开来,像泥土一样散落地上。”
庖丁描述他解牛的过程,说出了“游刃有余”这句充满自信的成语。他之所以能够达到这种境界,最重要是八个字: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按照牛的“自然的条理”和“本来的构造”去动刀,解牛就变成了一种娱乐,非常轻松,会觉得把牛解完了,牛还不知道自己被解了,死在他手里,好像也没什么痛苦。所以,任何东西都有一定的条理与结构,你了解了,就找到了线索和诀窍,就可以很容易地把它从大化小,从小化无。这样一来,做事的人很轻松自在,不费什么力气,所做的事或处理的问题,也都因为你能够把握关键而迎刃而解。接着,庖丁说他把牛解完之后:“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提刀站立,环顾四周,意态从容而志得意满,然后把刀擦干净收藏起来“踌躇满志”四个字,我们一般想象是要当什么领导,不然考上状元才能叫“踌躇满志”,但庄子在这里讲的只是一位负责杀牛的工人。在《庄子·田子方》里,庄子描写楚国的宰相孙叔敖三上三下,别人让他上台,他上台;别人让他下台,他不但不生气,反而非常愉快。换句话说,上台下台,做任何事情,他都顺其自然,泰然自若,“方将踌躇,方将四顾”(我正踌躇得意,我正环顾四周)。因此,宰相可以踌躇满志,厨子也可以踌躇满志。在庄子的心目中,并没有地位高低、职业贵贱之分。你不要在乎从事的是什么工作,重要的是你如何去做。你把事情做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在固定的规范中精益求精,从技术提升到艺术,到达出神入化的境界,以至于别人看起来,觉得很美妙,很值得欣赏,你就不妨享受“踌躇满志”的快乐。
庄子讲完这个故事之后,接着再把话题交给这位庖丁的老板,就是文惠君。文惠君说:“太好了,我从你解牛的心得里觉悟了怎样养生。”怎么样养生呢?还是那八个字: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按照自然的条理来生活,顺着本来的状况去发展,能够做到这两点,不但个人的生命可以得到养护,周围的事情也会慢慢走上轨道。
孔子是典型的老师,他说:“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在此,“故”是指古人留下的书册,也可以指自己早已熟悉的材料。“新”是领悟新的道理。为什么温故可以知新呢?因为书本上的知识与日常生活的经验相互印证之后,将会引发不同的心得。但是,经典再怎么完美,也要依托于经验,否则读书之后起不了什么作用,最多让自己变成两脚书橱罢了。《庄子》里记载了一段“桓公读书”的故事,提出了庄子对于“读书”的看法。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庄子·天道》)
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做车轮。轮扁放下锥凿,上堂去问桓公说:“请教大人:大人所读的是什么人的言论?”桓公说:“圣人的言论。”轮扁说:“圣人还活着吗?”桓公说:“已经死了。”轮扁说:“那么大人所读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桓公说:“寡人读书,做轮子的人怎么可以随便议论!说得出理由就算了,说不出理由就处你死罪。”轮扁说:“我是从我做到事来看。做轮子,下手慢了就会松动而不牢固,下手快了就会紧涩而嵌不进。要不慢不快,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有口也说不出,但是这中间是有奥妙技术的。我不能传授给我儿子,我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继承,所以我七十岁了还在做轮子。古人和他们不可传授的心得都已经消失了,那么君上所读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糟粕”是洗米时剩下的米糠,没用的东西。堂堂一国之君在那儿读书,一个做轮子的工人乱发议论,这还得了。所以桓公一听就很生气,说你要是不说出个道理,就判你死罪。做轮子的工人年纪也不小了,他不慌不忙,说出自己做轮子的一些体验。他说,做轮子需要一种长期的训练,手该怎么用力,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我的手了解,了解到什么程度呢?我心里知道,但没办法讲,所以这种技术我不能教给儿子,我做轮子做到七十岁才可以“得之于手,应之于心”,但仍然不能卸下重担,为什么?因为儿子还需要慢慢磨练,还不能独当一面。
这段做轮子的经验说明什么?说明一个人做一个行当,做了几十年,确实有些手艺和心得了,但是却说不出来更写不出来,为什么?因为你说出来写出来的东西和实际情况会有落差,等于你光看书本上的东西还不够,必须亲自实践了,演练了,才能体会其中的奥妙。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光看怎么练武功的秘诀不行,一定要画个图,气怎么导入丹田,一招一式怎么做,必须弄清楚,才能去学;学了之后,还得有人指导、把握,如果没人管,恐怕到最后就走火入魔了。
所以,对于桓公读书,轮扁提醒他,你不要光读死书,古人写的书是他思想的成果,而思想本身是灵活的,你要懂得怎么应用才行。我们从小到大都要读书,看到的都是文字,这个文字到底能够启发你多少,是个问题。印度哲学谈到人的智慧有三个层次:第一是“闻”,听老师怎么说;第二是“思”,自己去思考;第三是“修”,亲身去实践。闻、思、修这三种智慧是不一样的。如果只听老师讲,讲完就算了,口耳之间不过四寸,耳朵听到嘴巴说出来,引述老师的话,那不叫真正的智慧。如果把老师的话思考之后,用自己的话再说一遍,才有自己的心得。譬如我教书的时候,会让学生写读书报告,就是看他到底了解了多少,有没有自己的心得。但是真正的觉悟要靠“修”,也就是修行实践,把老师所说的想清楚了,设法去做,做到了之后才有真正的体会,而这种体会有时候是说不出来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桓公读书”的故事把千古以来怎么读书的道理都说出来了。一个社会为什么能够进步?因为一代代人读书之后,能够思考、实践,得到更多的心得,继续传下去。否则文化没办法传承,人类文明不可能进步。所以,书一方面要读,但要把书本上的智慧消化,必须自己亲手去操作,与实践相结合,才能够有真正深刻的心得。有了心得之后,就不会再执着于表面上的文字章句了。
“美女”是一种主观的判断。在人类社会中,确实有少数人被公认为美女,《庄子》提到的共有四位:西施、毛嫱、丽姬、无莊。毛嫱是越王宠姬,丽姬是晋献公夫人,都是古代的美女。但庄子质疑说,人所肯定的“正处、正味、正色”(真正舒服的住处、真正可口的味道、真正悦目的美色),对其他动物而言是完全无法接受的。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庄子·齐物论》)
毛嫱、丽姬是众人欣赏的美女,但是鱼看到她们就潜入水底,鸟见了她们就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她们就迅速逃跑。这四者,谁知道天下真正悦目的美色是什么?
我们形容一个人很美丽,说她有”沉鱼落雁“之姿,这个成语就出自这里。但庄子本来的意思并不是说她美,而是说我们人类所认同的美女其他动物并不接受。毛嫱、丽姬很美,但是这些美女到河边去的时候,鱼吓跑了,鸟飞走了,麋鹿像见到鬼一样,跑得很快。为什么?因为你要问一条鱼,谁最美?答案当然是另一条鱼;问一只鸟,谁最美?答案是另一只鸟;麋鹿也一样。庄子看待万物,首先要还原万物自身的价值,不以人的想法作为价值判断的唯一标准,也就是要破除”人类中心主义“。因为以人类的价值观来评判万物,对万物是不公平的。你一联系到人类的感受、人类的需要,这个美就被限制住了。
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且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庄子·齐物论》)
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罹患腰痛,甚至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住到树上,就会担心害怕,猿猴也会这样吗?这三者,谁知道真正舒服的住处是哪里?人吃肉类,麋鹿吃青草,蜈蚣喜欢吃小蛇,猫头鹰与乌鸦喜欢吃老鼠;这四者,谁知道真正可口的味道是什么?
泥鳅、猴子认为舒服的地方,人受不了;人所吃的食物,有的动物不能消化;人所认为的美女,别的动物未必认同。所以,人类中心主义到底对不对?这是庄子启发我们思考的问题。不过,把”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去掉,还剩下什么?这也是一个问题。因为人毕竟是人,人如果不从人的角度来想,替鸟设想,替鱼设想,替泥鳅想,替猿猴想,但你永远也不可能变成鸟、鱼、泥鳅、猿猴,那你为它们所作的设想对不对呢?就像很多人养宠物,冬天的时候给狗穿衣服,这狗后来就去看心理医生了。为什么?因为他上街一看,怎么别的狗都不穿衣服,我穿衣服,我这只狗有什么问题吗?西方有很多动物心理医生,许多猫和狗跟人相处久了之后,就变得不正常了,为什么?所以人有时候太过于主观了,替这个想,替那个想,但可能会造成各种不喜欢见到的后果。况且,人类自身的价值标准也是多元化的。非洲的长颈族部落,让女孩子从小在颈子上戴铜环,脖子拉得愈长愈美;我们这边的美女过去,他们会认为太难看了,因为脖子短。庄子说,有一次齐桓公碰到一个人,这个人长得奇形怪状,脖子粗得不得了。齐桓公看他看久了之后,反而觉得一般人脖子怎么那么细呢。换句说话,人类自身的许多价值观,都会因习俗、习惯的问题而有所差别;那么对待万物,又何必坚持把人类的价值观作为唯一的判断标准呢?庄子举了这些例子之后,接下来说: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庄子·齐物论》)
在我看来,仁义的头绪、是非的途径,都是纷杂错乱的,我怎么能知道其中的分辨呢?
什么意思?庄子在批评儒家,儒家喜欢讲仁义,但这样讲久了之后,如果有人做不到怎么办?装啊。结果有人假仁假义或不仁不义,还要装出仁义的样子,那不就天下大乱了吗?所以,你怎么能够分辨,到底什么样的价值观对人类是真正好的呢?庄子这样说,倒不是故意反对孔子,而觉得儒家过分强调”仁义“,会使很多缺乏根基的人为了要表现出仁义的外在行为,变成作秀和演戏;或者我认为这套”仁义“标准很好,就以此来衡量别人,反而忽略甚至抹杀了人的天生本性所自然带来的一种价值。
庄子的观察非常深刻、准确。人活在世界上很容易犯的毛病是”主观“,以人类的价值观为标准衡量万物,或者以自己的价值观为标准衡量别人。但是如果换个角度,以”道“的眼光来看,就会发现万物之中处处都有”道“的光彩,万物自身都各具美妙之处。西方有一句谚语:“自然界不跳跃。”意思是:自然界没有所谓的真空存在,所有的现象皆是连续发展的,由此形成一个互动的整体。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东西是可有可无或一无是处呢?
“自以为美”出自《庄子·山木》,故事很短: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庄子·山木》)
阳子到宋国去,住在一家旅店。旅店主人有两位小妾,其中一人美丽,一人丑陋;丑陋的受主人宠爱,美丽的却受到冷落。阳子询问其中的缘故,旅店主人说:“美丽的自以为美丽,我却不觉得她美。丑陋的自以为丑陋,我却不觉得她丑。”阳子说:“弟子们记住,行善而不要自以为有善行,到哪里会不受喜爱呢?”
这段话的意思并不复杂。一个人有两个妾,一个相貌美丽,一个相貌丑陋。结果这人对美女很冷落,对丑女却非常宠爱。一般人会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好像弄反了嘛。答案很简单,他说美丽的以为自己美,我却不觉得她美;丑陋的以为自己丑,我却不觉得她丑。为什么呢?因为一个人美丽而自以为美丽,自然就有一种骄气,觉得你看我外表长得比别人好,很高傲;相反,一个人外表丑陋,她知道自己丑陋,性格上反倒会比较温柔,比较谦虚。而人跟人相处久了之后,外表真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每天看很熟悉了,长得好看又能怎样?譬如很多人奇怪英国查尔斯王子怎么会喜欢卡蜜拉超过喜欢戴安娜呢?戴安娜长得美,全世界都知道,经常上杂志封面嘛;卡米拉上杂志,恐怕就要化一点妆吧;但是查尔斯王子选择了卡米拉,恰好是“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
人与人相处最主要是看意气是不是相投,气息能不能相通。如果你谦虚、温柔,气息自然容易相通,谁不喜欢跟谦虚、温柔的人相处呢?反之,你觉得自己有各种优越的条件,因而产生一种骄傲的态度,别人也不会愿意接近你。孔子说:“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孔子最崇拜周公,但他说即使你有周公那样卓越的才华,如果你骄傲又吝啬,其他部分也就不值得欣赏了,为什么?因为骄傲代表自我中心,喜欢跟别人比较;吝啬代表不喜欢帮助别人,再有才华也只不过是四个字:自私自利。这样一来,别人又怎么能够欣赏你呢?
庄子对这种情况很了解。他说一个人长得很美,如果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不会觉得自己美;如果有人跟她说,哎呀,你长得真美;她就忽然开始喜欢照镜子了,喜欢跟别人比较,最后她的美就只剩下外表。我们今天这个社会非常重视广告啊、媒体啊,各种宣传。有些俊男美女其实蛮委屈的,因为他们长得漂亮,大家看他们都看外表,他们也被迫重视自己的外表,以致于没有时间照顾内心。或者有些人的内涵挺不错的,但根本没有机会表现,就因为他的外表太过于亮丽了。但外表是不可依靠的,一个人到了一定年纪还要靠长得英俊或是美丽来博得名声,是不可能的。你到一定岁数就必须承认,岁月不饶人,人更重要更恒久的是内在修炼。你要能认识自己,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要追求什么。你跟别人来往时,要尽量减少别人对你产生的影响。如果经常有人对你说,哎呀,你长得很美或你很怎么样,这反而对你是一种诱惑,让你失去了了解自己的机会,忘记要耕耘自己内在的部分。一个人不论外表美还是丑,最后还是要回到内心去立足。
所以阳子最后跟学生说:“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住而不爱哉?”你可以做好事,但不要老是念念不忘自己做了好事,这样你到任何地方去,谁不欢迎你呢?就这像是老子所说的“自伐者无功”,自己夸耀自己,功劳就谈不上了;你不夸耀自己,别人反而会记得你有功劳。一个人越是谦虚、内敛,别人越喜欢说你有什么样的成就,这是一种人性的自然状况。因为你的谦虚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威胁,没有什么压力,他可能很乐于承认你的成就。相反,你自吹自擂、自夸自大,别人看到你就有压力,觉得有威胁,反而不愿意承认你有什么杰出之处了。西方有句格言:“善于隐藏着乃善于生活者。”一个人善于隐藏,他才善于生活。你如果不隐藏,稍微有点什么本事就表现出来,你马上就会被人家连根铲除。你看政治上的发展也好,越有才华、头角峥嵘的人,第一个被人家摆平。相反,那些平平凡凡、你不知道他会做什么的人,反而一个个过得很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