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把各种空间、时间、世俗价值观和生死问题等外在有形的限制排除之后,第二步就要设法回归内在。因为一个人一生中所接触到的苦乐,都是由他的自我所造成的,也是自我在感受这些苦乐的。为了回归内在,庄子提出了三个步骤:第一,要弄清楚什么叫“知”。道家认为,人的欲望除了来自本能,还来自认知。有知就有欲,世人的“知”用在区分各种价值,但这种区分往往带来烦恼。第二,从“知”回到“心”。“知”代表我与外在世界对立,我要去了解它。如何去知?就要靠心的作用。第三,提升到天人合一,进而开展出心灵的自由,然后再进一步发展成艺术的、审美的人生。
我们先要了解“知”到底是好还是坏?庄子用了一个“浑沌之死”的寓言来说明。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应帝王》)
南海的帝王是倏,北海的帝王是忽,中央的帝王是浑沌。倏与忽时常在浑沌的土地上相会,浑沌待他们非常和善。倏与忽想要报答浑沌的美意,就商量说:“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饮食、呼吸,唯独他什么都没有,我们试着为他凿开。”于是,一天凿开一窍,七天之后浑沌死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浑沌原来是没有区分的,是一种混同为一的状态,是和谐圆满、没有分裂的。你替他开了七窍,使他可以得到知识,一旦得到知识,他马上就丧失了“道”。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道”是究竟真实,它不在书本中,也不在人的感官世界里。探求“道”必须去除各种相对知识和世俗欲望。为了追求知识,就很可能丧失“道”。所以庄子强调一个人的研究态度,首先是“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举例来说,宇宙之外有没有上帝呢?这是存而不论的。因为你不能证明,也不能否定,所以不要去谈。其次,“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你可以说,但不要去详细谈论。譬如天文学是什么?地理学是什么?这是六合之内的问题,你可以发表个人见解,但不须与人商议。第三是“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中国古代有很多圣王,他们怎么治理老百姓,你可以去商议,但是不要辩论,你一辩论,麻烦就来了。这些都值得我们参考。当你一步步把知的范围限制在一个有效的情况下,就能自我约束,不要太多不必要的知识。否则,你知道的越多,离“道”越远。“道”原来是整体,既然是整体,你就不应该把它区分。而你在“知”的时候,一定会造成区分的效果。有区分就有烦恼……
此外,浑沌没有耳目口鼻这七窍,因而与外物无法沟通,也不受外物变化的影响。庄子以此来比喻人类的原始状况。有人说,这不可能吧,有谁不是生下来就有耳目口鼻的,并且唯恐这些感官效用不彰的?但在庄子看来,这并非空想。他说: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瞻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庄子·缮性》)
古代的人,处在浑沌蒙昧之中,世间的人全都淡漠无为。那个时候,阴阳和谐宁静,鬼神不来侵扰,四时合乎节序,万物不受伤害,众生没有夭折,人们虽有智力却无处可用。这叫做最高的合一状态。那个时候,无所作为而一切都是自己如此。
换句话说,古人并非没有耳目口鼻,而是在整体中“淡漠无为”,“虽有智力却无处可用”,大家单纯地过日子,不分彼此,有如合一的状态。那么,接下去呢?“等到天赋本性开始堕落,就有燧人氏、伏羲氏出来治理天下,就只能顺应自然而无法维持合一状态了。”“天赋本性继续堕落,就有神农氏、黄帝出来治理天下,就只能安定天下而无法顺应自然了。”至此,人的世界从合一状态演变为顺应自然,再演变为安定天下。再往下走,自然是“不安定”了。跨出这一步,即是江河日下,无法回头。
“天赋本性又再继续堕落,就有唐尧、虞舜出来治理天下,大兴教化之风,使人心由淳朴变为浇薄,以作为偏离大道,以行动损害天赋,然后舍弃本性而顺从人心。心与心交相往来,即使有所知也不足以安定天下;于是再添上文饰,加上博学。文饰泯灭了质朴,博学陷溺了心智;然后百姓才感觉迷惑与混乱,无法再回归性命的真实状态而恢复本来的样子了。”也就是说,儒家所推崇的尧舜时代,在庄子看来,那已经是人性第三度堕落的困境了。人若想脱离困境,必须经由适当的修行与觉悟,渐渐回复初始的浑沌之心。在无区分的、和谐圆满的心灵状态下,人才可能领悟“道”,人类生命的伟大潜能才可能发挥出来。
庄子谈到人的修炼,第一步要弄清楚“知”,第二步是要找到“知的根源”。知的根源在于心,因此“修心”至关重要。庄子经常提醒我们要“心如死灰”,为什么“心”要变得像死灰一样呢?因为心的运作确实难测之致。
老聃曰:“汝慎无樱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庄子?在宥》)
老聃说:“你要谨慎,不可扰乱人心。人心排斥卑下而争求上进,在上进与卑下之间憔悴不堪;柔弱想要胜过刚强,棱角在雕琢中受伤;躁进时热如焦火,退却时冷若寒冰。变化速度之快,顷刻间可以往来四海之外。没事时,安静如深渊;一发动,远扬于高天。激荡骄纵而难以约束的,就是人心吧!”
庄子借老子(老聃)之口描述起心动念的复杂状况。孟子也曾谈到人心,但仅借孔子之口说出一句“出入无时,莫知其向”,出去回来没有一定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它走向何处。相比之下,庄子对人心的描述更加贴切生动,而且观察深刻,入木三分。在《庄子·列御寇》里,庄子又借助孔子之口,列出了五种人心表里不一的情况。他说,人心比山川更险恶,比自然更难了解。自然还有春夏秋冬、日夜的规律,人却是外表厚实、情感深藏。所以,有人外表恭谨而内心骄傲,有人貌似长者而心术不正,有人举止拘谨而内心轻佻,有人表面坚强而内心软弱,有人表面温和而内心急躁;“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追求道义有如口渴找水的人,抛弃道义也像逃避灼热的人。所以,理想主义者一念之转,就可能沦为虚无主义。
人心既然如此复杂多变,所以修炼之道,首在认识自己,省察自心,然后再对症下药,回归真实的自我。因此就出现一个特别的观念:“心斋”。顾名思义,“心斋”是指心的斋戒,代表你的心要像吃素一样,不要想荤的事情。如何才是心斋?庄子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叫做梓庆的工匠,很会雕刻木头,他刻的东西逼真到什么程度呢?“见者惊犹鬼神”,见到的人都惊讶不已,以为是鬼神所为。国君看了也吓一跳,问他:“你怎么能刻得这么像呢,有什么秘诀吗?”工匠回答说,我开始刻的时候,一定先要斋戒,三天之后,心里就不会想“庆赏爵禄”,就是说不去想会得到什么赏赐,或者别人会不会给我一个官做?守斋五天之后就不敢想“非誉巧拙”,就是想别人会不会称赞我,说我技巧高呢?七天之后,就忘了自己有四肢五官了。如此一来,只专注于技巧,让外来的顾虑消失,再深入山林,观察树木的本性,动手加工,雕出让人以为是鬼神所为的作品。
什么意思呢?就是把心中功名利禄的念头统统排除了,把想要得到别人赞赏的愿望也排除了,最后连自己的身体都要设法超越,然后才去雕刻。这个时候,你的雕刻已经没有主观的欲望成见,刻什么像什么,等于是宇宙的力量在你身上表现出来。你没有一个自我,反而不受隔阂与限制了。这个心斋的比喻说明了:我们的心平时都是向外追逐,追逐许多具体的东西而不知道回头,以致忽略了这个心本身只有一个作用,就是要让它静下来,从虚到静,从静到明。我们的心如果充满各种欲望的话,它就是乱糟糟的,把所有欲望都排除掉之后,它自然就虚了,虚了之后就静下来,静下来有什么好处呢?水如果静下来,就可以当镜子来用,照出一个人长什么样子。我们的心也是一样,从虚到静再到明,心若澄明的话,宇宙万物皆在我心中,我一看就看到了真相。
我们一般很容易扭曲我们所看到的事物,以我们自己的意思、自己的愿望来扭曲,因此我们都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部分,专家学者也不例外。譬如有一群人一起散步,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第一个人说“月亮的光是从太阳折射而来的”,因为这个人是天文学家。第二个人说“嫦娥奔月是多么的美”,这个人当然是文学家或诗人。第三个人说“月亮是上帝的另一种启示,让我们在夜晚也可以看到光明,不致于迷路”,这个人显然是宗教家。每一个人看到月亮都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这样就不能看到月亮的真相。当然,我们也很难说清楚月亮的真相是什么。你一说是什么,就代表你已经设有立场;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又何必区分它是不是月亮呢?所以庄子设法让我们在“心斋”这个层次中,让自己的心由虚到静到明。
心能虚静,从外表看来,不就是“心如死灰”吗?当别人都在耍弄心机、争奇斗艳、巧取豪夺、夸耀富贵时,你却能对“心”下一番涤清与整理的功夫,使它进入虚和静的状态。再经由适当的修炼,从虚静之中产生光明,也就是属于“灵性”层次的境界。这样一来,“心”
不再成为人烦恼的根源、痛苦的渊薮,活着片刻也不得安宁的源头,反而在心如死灰之中展现出人类生命中最可贵的部分:灵性的力量。庄子认为人心的奇妙莫过于此。
道家的修养一方面提到“心斋”,与“心斋”相对的就是“坐忘”。“心斋”是心要守斋,要把各种复杂的意念、成见、欲望通通去掉,把心变成空虚的状态,这样“道”才能够在心里面展现光明。“坐忘”就是我坐在这里休息,突然之间忘了我是谁。但是你说我忘了我是谁,那么又是谁在忘呢?这又是一个问题。所以,你还要把“忘”忘记,就好像一个人修行说我今天一定要“忘记自己”,结果坐在那儿拼命想“我要忘记自己”,到最后什么都忘记了,就是“忘记自己”四个字不能忘记,这样一来还是没有达到目标。
庄子倒不是要让我们真的忘记,一个人什么都忘就变成健忘症了。他要我们做到的是“忘适之适”,忘记舒适的舒适。庄子讲了一个寓言故事,他说古代有一位能工巧匠名叫工倕(倕为名,相传尧时被召,主理百工,故称工倕),他随手画一个圆圈,就完全合乎规矩。这是一种熟能生巧的例子。我记得我念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地理老师画世界各国的地图,完全不用看书,随手在黑板上一画,就把每个国家的地图统统画出来了。同学请教他,老师你怎么这么厉害,可以把各国地图都记在脑袋里,随手一画就画出来?老师笑一笑,说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能不会吗?他讲得很实在。这是你的本行,如果你不会,谁会呢?任何事情经过长期的练习,规矩内化为本能,做起事来就能水到渠成,甚至巧夺天工。
庄子说,工倕之所以有这样的技艺,是因为他“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手指顺着外物变化而不必思考计算,所以他的心神专一而没有窒碍。这里的“灵台”就是指“心”而言,在此说它“一而不桎”,表示它也可能“不一而桎”,所以修养是必要的。接着庄子对“忘”这个字做了说明: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庄子·达生》)
忘了脚的存在,是鞋子造成的舒适;忘了腰的存在,是衣带造成的舒适;理智上忘了是非,是心造成的舒适;没有内在的变化,也没有外在的盲从,是一切事情恰到好处所造成的舒适。从舒适开始,然后没有任何情况会不舒适,那就是忘了舒适所造成的舒适。
前两句比较容易了解,譬如你在路上走,或站在教室里,这时候你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脚的存在,说明什么?说明你穿的鞋子很合适。当你觉得你有脚时,就表示你的鞋子有问题,你的鞋子可能太小了。同样的道理,你平常没事时,也不会觉得自己的腰的存在,代表你的腰带也很合身——当然有些人很难忘记,因为太胖了,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腰带,或者中午吃完饭,觉得你有个肚子,这表示你的腰带太紧了。庄子先讲每个人都知道的比喻,然后说一个人理智上忘记是非,也是“心”的一种舒适,说明“心”处于和谐的状态。否则你老是计较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心里难免总是七上八下的。譬如我们喜欢某个政治人物,他要是出了什么状况,我们就替他担心;我们讨厌某个政治人物,他即便做了对的事情,我们也不感到高兴。这实在没有必要。因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负责,他做得好是他的努力,他做得不好就应该下台,我们作为老百姓要设法管自己的生活,不要老想着他的对错。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要计较,而是你不要把是非对错当成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你觉得不对,你就改。人的生命一定要发挥主动性,任何事情我了解了之后,我可以自己来安排,对于后果我完全负责。法国哲学家萨特(Sartre)说,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因为他是被判定为自由的,所以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也就是说,你不能找借口,不能说因为别人叫我做,以前的人这样做,或者环境使我不得不做;不行,你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是萨特和庄子比较,自由的境界还是不一样。萨特的自由是把“神”去掉了,把别人忽略掉了,自己成为意识的主体,来进行自由的选择。而庄子的自由是有一个“道”作为整体,人的生命在“道”里,完全忘了自己是谁,最后能够“忘适之适”,才是最高境界。
庄子这些想法归根结底是来自“道”的观念。“道”不是自然界,也不是人类,却是自然界和人类的根源以及归宿。“道”好像江水湖水一样,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就像鱼活在江湖里面一样,它在水里游来游去,根本忘记自己是一条鱼。当它记起自己是一条鱼时,代表它已经离开水了。你看沙滩上的鱼,一直在挣扎着,因为它发现自己是一条鱼,需要水。在水里游的鱼,常不觉得自己是条鱼,它觉得自己就像处在“道”里面,完全忘记自己是谁。
所以,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也要像鱼活在水里一样,让自己没有任何挂碍,让自己能够随遇而安,感觉到生命有一种自在的喜悦,这样才能真的做到“忘适之适”。你不要老想着让自己怎么舒适,等你把舒适忘记的时候,才是真正的舒适啊。就像很多人常常问,怎么样才能得到快乐呢?庄子的回答是把快乐比喻成蝴蝶,你越是用网子去捉它,它飞得越快,飞得越高,你越捉不住;但你要是不管它,专心做自己的事,把追求快乐这件事忘记,蝴蝶就会自己飞过来,停到你肩膀上。所以,当你没有想到要去追求舒适,追求快乐,这个时候你反而进入一种舒适、快乐的状态。
在化解了外在有形的限制,回归到内心之后,接下来第三步就是往上超越了。庄子有个观念叫“天人合一”。庄子说:“人与天,一也。”人与天是合一的。天代表自然界,人是指人类,两者如何合一呢?如果专就形体来说,则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人与自然想不合一也不行,但是如此一来,动物与植物不也与天合一了吗?不过,人在活着时,形体显然无法与自然合一。因此,这种合一必定是指人的精神状态,包括:觉悟了自然与我其实是个整体,也体验了我与自然相通为一个整体的快乐。这种觉悟与体验,都是人的心智或精神能力,经由某种修炼所达成的结果。
庄子曾假借颜回之口,请教孔子:“何谓人与天一邪?”孔子回答:有人,天也;有天,亦人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庄子·山木》)
有人为的一切,那是出于自然;有自然的一切,那也是出于自然。人为的一切不能保全自然,那是本性的问题。只有圣人能够安然顺应变化到极致。
因此,不论人为的或自然的,皆是出于自然,就好像万物皆源于天地一样。但是,为什么人为的一切不能保全自然呢?庄子认为那是人的本性的问题。简单说来,人有认知能力,这种能力稍有偏差就会出现区分与执著,认为自己与别人是对立竞争的,并且非要胜过别人不可,然后扭曲了本性,也无法保全自然了。
《庄子·秋水》也曾借河伯之口问:“什么是自然?什么是人为?”北海若说:“牛马生来就有四只脚,这叫做自然;给马头套个勒,给牛鼻穿个孔,这叫做人为。所以说:不要以人为去摧毁自然,不要用智巧去破坏命定,不要为贪得而追逐名声。谨守这些道理而不违失,这叫做回归真实。”随着文明的进展,天人合一似乎难以企及了。
要做到“天人合一”,庄子也强调一个“忘”字。他说:“人的动静、生死、穷达,都不是自己安排得来的。一个人所能做的,是忘掉外物,忘掉自然,这样叫做忘己。忘掉自己的人,可以说是与自然合一了。”在达到“忘己”之前,应该还有一些修炼的方法。《庄子·齐物论》认为,万物互相形成“彼与此”,所以人类最好不要妄分是非;“使彼与此不再出现互相对立的情况,就称为道的枢纽。掌握了枢纽,才算掌握住圆环的核心,可以因应无穷的变化”。以清明的心去观照一切,将可以觉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其实就是一根手指,万物其实就是一匹马。前者是要破除人们对大小的执著;后者是要破除人们对多少的执著。因为无论大小与多少,都在整体的“道”里面。从道看来,人与自然原本都是整体中的一部分,所以何必区分为二呢?由此可知,所谓天人合一,并非单纯的“人与自然合一”,而是“人与自然在‘道’中合而为一”。以道为基础,并且由“道”的观点来看,人与自然才有可能合一。
不过,要注意一点,庄子的“天人合一”,并不是一种无知无觉,由必然的规律所促成的。若用一句话来形容庄子的形而上学,可以叫做“气化一元论”。“一元”代表这个宇宙的元素只有一个,那就是“气”。“化”这个字代表宇宙万物连我们人在内,都是气的变化所造成的;有些人的阳气重,有些人的阴气重,每一个人的遭遇、性格都不一样,气也不太一样。但是“气化一元论”有个问题产生,如果宇宙万物都是气所合成与气所分散,那么何必要讲人的道德或知识呢?因为道德或知识对人的“气”没有影响,人死后成了骷髅,好人与坏人都没有差别,化成了泥土完全一样。如果你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生,你就不能谈价值问题,美丑、是非、善恶都没有意义;这叫做无知无觉、由必然规律所决定的天人合一,这只是庄子思想的第一步。
有些学者研究到庄子思想的第一步,就下结论说:庄子的思想是一种植物人的思想。为什么呢?因为人有意志、有理智,他必然喜欢认知,随之就会带来各种灾难。与其如此,不如就不要认知算了,不如跟动物一样,我们什么时候看到一条狗在门边烦恼:“我为什么头发那么少呢?”它不会有这种烦恼,只有人才会有这种烦恼。如果是一棵树木的话,烦恼就更少了。我们有时必须南北奔波,已经半夜一两点了,还在高速公路坐着汽车回家。树木不需要回家,因为它根本没有离开。这叫做植物人的一种思想,羡慕植物可以靠光合作用生存,没有任何欲望,也没有什么痛苦和灾难。这一种思想显然是不对的,你如果从这个地方来看的话,什么都不用谈了。
其次,它不是一种价值中立的消极与无奈。譬如,你看到一个人乐善好施,很愿意帮助别人,做很多好事。但是你心里想:他做很多好事,跟另外一个人做很多坏事,有什么差别呢?这样一来,就变成消极、无奈的思想,这也不对,道家的天人合一绝不能往这边发展。
真正的道家思想应该是通过天人合一而开展出心灵的自由,然后再进一步发展成艺术的、审美的世界。这是天人合一的意义所在。换句话说,道家的天人合一,它的目的是要使人跟宇宙的距离化解,化解之后,心灵就可以自由去翱翔。
庄子喜欢使用比喻,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他说精神如果逍遥的话,会带来很多快乐,这种快乐的层次很高,绝对不是我们在比较低的层次所能想象的。我如果是只小麻雀,一向飞的高度没有超过一百米的话,又怎能想象一万米以上的高空是什么样子呢?想象不到!我们先不要把自己限制住,而是要肯定每一个人的精神都有同样的可能性,去达到那样的高度。换句话说,天下任何人都可以因为发挥自己主体精神的能力,而让自己提升到大鹏鸟所飞的高度。但是你需要一些努力,怎么去努力呢?庄子提出了七个步骤。
第一步是“外天下”。“外”就是超越,“外天下”就是要把天下的名利权位都设法超越。第二步是“外物”。物就是物质、有形可见的一切。要超越有形可见的世界。第三步是“外生”。超越生命,就是不受生命、欲望所限制。能够做到前三步“外天下”、“外物”、“外生”的话,就到了第四步,叫做“朝彻”,意思是说早晨的阳光照亮大地。
第五步是“见独”。“独”代表独一无二,“见独”即是看到宇宙整体了,原来宇宙是一个整体,我跟万物没有区别。“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两句话是庄子里面很重要的论断。这两句话说起来很够气魄,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多么好啊!但是,这代表什么意思?我们读书最怕遇到一些美妙的口号,听了之后,头有点晕眩,然后就没有下文了,这不是我们所要的。因此我们要进一步说明,到第五步的时候,能够看到“一”。我们平常看到的是“多”,好多房子啊!好多车子啊!你看不到“一”,“一”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你根本不再区分了。很多人吗?没有很多人啊!这些人如果本来就在这里的话,你就不要去分别多还是少了。你心里根本没有车子的观念,你怎么会说很多车子呢?有谁会觉得好多空气呢?因为你心里根本没有对空气的区分,就没有多少的问题了。所以,“见独”就是看到宇宙是合一的整体。
第六步叫做“无古今”。古今代表时间上的古代和现在。这时候你已经超越了时间的限制,抵达永恒的境界了。最后一步是“不死不生”。不死不生不是坏事,《庄子》里面的不死不生是你已经超越了生死,你是一个神人,神人是很美妙的,庄子的描写令人羡慕,他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庄子·逍遥游》)好像一个仙女一样,令人听了觉得不可思议,其实他讲的是精神状态。到最后不死不生,逍遥于整个天地之间。对他来说,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永远存在。人怎么可能永远存在呢?因为身体总是会消失的。但是不要忘记,人的精神如果与宇宙生命力量相通的话,就不一样了。所以庄子在最后描写自己的时候,他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庄子?天下》)这就是往上跟造物者“道”在一起,与道在一起的话,你还担什么心呢?
道家思想发展到庄子的时候,就是要化解外在的限制,回到内心思考一下,从人的知,回到人的心,把人的精神状态掌握住,让它不受外界的干扰,然后向上提升。提升到达一个高度的时候,就可以跟宇宙化而为一。这时我们前面所讲的“天人合一”或是“气化一元论”都成为大气,鼓荡、浮动在你之下。你像只大鹏鸟一样,可以飞到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这是庄子精神逍遥的境界。否则,一个人在世界上,一天到晚想的是明天该怎么办?今天晚上该吃什么?该做什么事情?谁欠我钱没还……生命就完全被困住了。一点乐趣都没有!
所以,庄子的思想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往往是一剂解药。因为中国人接受儒家思想以后,的确是有入世、关怀人群的倾向。要把自己的力量贡献出来,服务别人,这非常好。但是你要注意一点,这种服务永远做不完。你再怎么有能力,也做不完,做到最后,你会想:我是不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跟孔子一样,最后累死呢?还是,我既然做不完,就设法往属于我个人生活的这一方面去发展。所以,现代人需要透过道家思想的接引,发展出来一种休闲观念,让我们转化成精神上的逍遥自在。而这逍遥自在很难形容,所谓的“一朵花中可以看到天堂,一粒砂中可以看到世界”,这不是诗人随便写的,而是经过庄子的精神训练过程,让自己达到这种境界之后,可以真实感受到的。感受到生命里有一种活泼的生机,这种活泼的生机绝对不是外在的名利权位或是个人的理想抱负所能显示的,而是能够回归到“道”的本身。所以道家思想绝对不是单纯的一种修养而已,它是要你回到根源、回到整体。一个人只有回到根源、回到整体的时候,他的生命才能得到真正的安顿。所以庄子特别强调,泉水枯了,鱼在泥巴地里以气相呴濡,这样子还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就是“道”的比喻。鱼在水里面完全忘记自己是鱼,完全忘记自己跟外物有什么差别,在里面悠游自在,我们人能不能像一条鱼一样在大海里逍遥自在呢?应该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