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有一家很大的书店,叫“三省堂”。“三省”出自《论语》里的一句话:“吾日三省吾身”,可见我们对日本文化确有很深刻的影响。“吾日三省吾身”是孔子的学生曾参说的。“三”代表“多数”,“三省”并不是每天只反省三次,或者反省三件事,而是每天多次反省。反省什么呢?一、为人谋而不忠乎,替别人办事有没有尽心尽力。二、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跟朋友来往有没有信守承诺。三、传不习乎。这句话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说曾参反省老师教给他的东西,他自己有没有做到,有没有实践;另一种说法是曾参自己当老师了,他自问我传授给学生的道理,我自己有没有去印证练习。我认为第二种说法是对的。因为曾参比孔子小四十六岁,他在社会上正式工作,跟人交朋友的时候,孔子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他当老师教学生,问自己有没有做到,比较适合。而且曾参还是一个出名的大孝子,他在每天反省自己的行为时,却没有提到反省自己是否孝顺,说明当时他的父母很可能也已过世了,所以这是他年纪比较大的时候说的话。
曾参自我反省,问自己是否“不忠、不信、不习”。一般人自我反省时,却经常在问,谁害我了?谁整我了?谁对不起我了?这显然是两种境界。曾参是先问自己有没有错,而不要管别人对他做了什么。因为如果是我自己做错了,那就没有人可以帮上我,只有靠自己的反省,才能够改过迁善。这就是儒家“反求诸己”的精神。《孟子》里也有一段话提到类似的意思: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孟子·离娄上》)
孟子说:“爱护别人,别人却不来亲近,就要反问自己仁德够不够;治理别人,别人却不上轨道,就要反问自己明智够不够;礼貌待人,别人却没有回应,就要反问自己恭敬够不够。行为没有得到预期效果的,就要反过来要求自己,自身端正了,天下的人就会来归附。”
什么意思呢?你做任何事情,如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先不要怪别人,要先问自己是不是仁德不够、智慧不够、恭敬不够。这样一来,你才可以改善自己,使自己愈来愈好。而自身端正了,天下人都会肯定你。
不过,有时候我们对别人非常关心,也很有礼貌,希望他能够上轨道,别人的反应却出乎意料。我们就失去耐心了,心说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不知好歹呢。这时候,你要想到孔子说的一句话:“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贤”代表杰出,“贤”有三种:第一种非常有能力,叫贤能;第二种非常有德行,叫贤良;第三种非常聪明,叫贤明。你只要看到别人贤能、贤良、贤明,有杰出的地方,就要想到向他学习,努力像他一样。如果你看到别人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这时候也不要批评人家,嘲笑人家,而是要反省自己是否也犯了跟他一样不好的毛病。所以交朋友首先要自我修炼。你能够勇于自省,过错自然慢慢地减少,德行就会慢慢地提高,也才能使别人对你慢慢肯定,最后和你交朋友。
说到做人处事,这可是老生常谈了。儒家在这方面给出了许多值得参考的建议。譬如“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仁》)君子要说话非常谨慎,好像木讷不言的样子,做起事来却非常迅捷有效。“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仁者,当自己要立身处世时,也要让别人立身处世。例如我若要做个好老师,就必须好好教书。要做好老师就是己欲立;要好好教书则学生就会受到影响而变成好学生,这就是我立了学生。再如那句著名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人要能推己及人,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去为别人考虑。这些都是孔子说的话。孟子关于做人处世,也说过三句重要的话,可供参考。第一句: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孟子·离娄下》后同)
一个人有所不为,然后才可以有所作为。
人活在世界上,时间力量都很有限。如果你什么事都要做,最后可能什么事都做不好。所谓“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样样稀松”。只有懂得取舍,某些事情不去做,才能够集中力量去做你认为该做的事情。譬如在一个团体里,一个人平常对许多事情都没有意见,他认为别人是专家,让别人说吧。等到他自己认为这是我研究过的,我有我的想法时,他说的话,别人就会认真考虑。相反,如果一个人平常什么事都要提意见,什么事都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到最后别人可能就不太在意你的意见了。因为大家知道你只是喜欢说话而已,未见得真有什么心得。所以一个人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如果什么都要,最后可能一无所获。这是做人处事的第一个原则。第二句话: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谈论别人的缺点,招来了后患要怎么办?
“后患”在此是指:被你谈论的人可能会挟怨报复。并且,既然此人有缺点被你谈论,他对你又何必保留情面?孔子最讨厌的,就是述说别人缺点的人。孟子也一样。孟子喜欢辩论,辩论时难免会提到别人的缺点,但你不要故意去说一些没有根据的八卦。如果你听到有些人的闲话,你也跟着去说,说到最后恐怕传来传去变成是你说的话了,被你说的人就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说你的闲话,弄到“罗生门”,没有人知道真相是什么了。孔子就很强调君子要刚毅木讷,谨言慎行,说话尽量节制一点,甚至吞吞吐吐,说话慢一点都没关系;重要的是没有把握的话,不要轻易出口,尤其是牵涉到别人缺点的话,更要谨慎。如此一来,才能避免后患。第三句话提到孔子: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
孟子说:“孔子是做什么事都不过分的人。”
孔子做什么事都能恰到好处,因为他懂得判断,修养不凡。人在年轻的时候,个性往往比较冲动,喜欢把事情做到底,好事做到底,坏事也做到底,到最后恐怕都过头了。孔子说“过犹不及”,过度和不及都不好。希腊戴尔菲神殿上面刻着两句话,第一句是“认识你自己”,第二句是“凡事皆勿过度”。第一句话跟“知”有关,认识你自己远比认识别人更重要,你对自己不了解,对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光去知道别人的许多事情,有什么用呢?第二句话和“行”有关,你要有分寸,要能够自我约束。所谓“以约失之者鲜矣”,因为自我约束而在做人处事上有什么失误,那是很少有的。颜渊请教孔子什么叫仁,孔子说了四个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违背礼仪规范法律的事情不要看,不要听,不要说,不要做。因为礼的作用之一即是行为规范,使之恰到好处。孔子终身以此为念,到了七十岁,自谓“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心所欲”每一个人都会,但是“不逾矩”就不容易了。这个“矩”字正是孔子严格自我约束的明证。平时我们交朋友时也希望能交到这样的朋友。有些人慷慨激昂,当时气氛很好,会觉得干脆、潇洒,事后恐怕会觉得无以为继,不能言行配合。
孟子这三句话,首先说到我们的行动,要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我们受教育的目的首先是要有所不为。第二步谈到我们的言论,可以谈论到公共事务,但要尽量避免谈论别人的缺点或隐私,尤其不要说一些没有把握的传言。最后要向孔子学习“不为已甚”,凡事勿过度,能够在言行上适可而止,自我约束。
中国人自古以来讲究孝道,到了儒家的孔子和孟子,再为孝道提出经验上及理论上的依据,使它成为可以普遍奉行的行为准则。因此,有关孝与不孝的说法不止一种,孟子曾列出世俗所谓的五不孝,值得我们参考。
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材,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孟子·离娄下》)
世俗所说的不孝,有五种情况:手脚懒惰,不管父母生活,这是一不孝;喜欢赌博喝酒,不顾父母生活,这是二不孝;贪图钱财,偏爱妻小,不顾父母生活,这是三不孝;放纵耳目欲望,让父母蒙受羞辱,这是四不孝;喜欢逞勇打斗,使父母陷于危险,这是五不孝。”
前三种不孝都是为了某一理由而”不顾父母之养“。我们小时候父母把我们养大,我们成年之后一定要照顾父母的生活。如果你手脚懒惰,好逸恶劳,不肯努力工作,以致父母衣食无靠,这是头等的不孝顺。像现在有些”啃老族“,自己年纪轻轻,不出去工作,在家里吃父母老本儿。当然有的父母说,我不在乎,反正只有这一个孩子,就让他啃吧。可是将来父母百年之后,子女怎么办呢?他还是要在社会上生存下去,还要成家立业养育子女,到时候怎么办呢?
第二种不孝是喜欢喝酒赌博,沉迷在游乐之中,只顾自己享受人生,而忽略了照顾父母的需要。这种情况就比较可怕了,因为喝酒可以伤身,赌博说不定就会弄得倾家荡产了。到时候不但自己无立锥之地,父母的生活也毫无保障。
第三种不孝是贪图钱财,只顾着自己积累财富,对自己的妻子儿女很照顾,反而不管父母的生活。这会很伤父母的心,等于把你养大之后,你只顾自己的小家庭,忘记了奉养年高的父母。
尤有甚者,是第四种不孝:放纵耳目欲望,追求声色之娱;在社会上为非作歹,违法乱纪;败坏家声,侮及先人,”以为父母戮“,”戮“是羞辱的意思,因为自己的行为使父母受到羞辱。中国人重视家庭,在判断一个人的成就时,往往会考虑到他的子女的表现。子女于此,可不慎乎?
第五种不孝更麻烦:你在外面好勇斗狠,参加帮会,动刀动枪,甚至掳人劫财,通缉在案,跟人结下冤仇;那些人找不到你报仇,说不定会找到你的父母亲报复,使父母也终日危惧,寝食难安。像这样的子女真是罪大恶极,令人伤心绝望。
由此可见,古代所谓的”不孝“,首先牵涉到父母的奉养问题,能不能让父母安享晚年,生活无忧,这是头等大事;其次是避免让父母受到羞辱,不要因为你在外面做了不好的事,让父母替你担心,甚至被人嘲笑;最后涉及父母的身家性命问题,不要因为你在外面结仇滋事,让父母的生命陷于危险。这五种不孝,我们都要小心避免。避开之后,再积极想办法孝顺父母。
除了这五种不孝,孟子还说过一句话,大家都很熟悉,也因此很有意见,叫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离娄上》)不孝有哪三样?根据赵岐的注解,第一种不孝是”阿谀屈从,陷亲不义“,父母做了坏事了,你不在乎,也不劝阻,陷父母亲于不义。由此可知,如果父母做了违背社会正义的事,做子女的一定要加以劝阻,勉励他们走上正路,否则就是不孝。第二种不孝是”家贫亲老,不为禄仕“,家里很穷,父母老了,你却不上班不工作,使父母老无所依。这与前面所说的”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是类似的意思。第三种是不孝是”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你不结婚,搞独身主义,或者结了婚,没有生儿子,让祖先的祭祀不能延续,这是最大的一种不孝。
古代的观念,生一个儿子祭祀祖先是最重要的事情。像孔子的父亲,第一次结婚生了九个女儿,第二次结婚生了一个儿子,但这儿子腿有点残疾,第三次才找到孔子的母亲,生下孔子。在孟子看来,一个人如果没有生下儿子,就是所谓的”无后“,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当然,现代人已经摆脱这种观念了,男女平等,祭祀祖先不分男女,儿子女儿一样好;而且即使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子女,也一样可以好好善度这一生。不过,古人这几条关于不孝的说法,仍是值得今人戒慎的准则。为人子女者,避开不孝的作为,善尽奉养的责任,才能代代相传,形成良好的家风。
教育子女是很不容易的事。《周易·蒙卦》有一句话:“蒙以养正,圣功也。”蒙,物之幼稚阶段,有如蒙昧未开的状态,在人则是童蒙,所以小孩念书也叫启蒙。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在小孩启蒙的时候,培养他走上人生正路,这是成就圣人的功业。因为一个人要想成为圣人,在启蒙阶段就要打下根基;如果第一步走偏了,将来要花很多时间来导正,等你再走上正路,恐怕就会“时不我与”,来不及了。所以教育子女,从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要特别用心。
西方大哲柏拉图,一辈子没结婚,也没有子女,但是他对于小孩教育,观察得很深刻。他说,你要害一个孩子,最有效的办法是让他心想事成。这句话我们听了,会觉得诧异。平常都是孩子想要什么想买什么,我们做父母的尽量满足,怎么柏拉图说这样做是害了孩子呢?因为一个人如果总是心想事成,从来没有体验过挫折,会缺乏情绪上的调节能力,面对困境逆境时,会不知道如何面对和处理。而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父母也不可能一辈子把孩子置于自己羽翼之下,将来他碰到挫折怎么办?他有情绪问题能够自我调节吗?恐怕会有困难。所以柏拉图说,父母总是让孩子心想事成,实际上是害了他。如何进行家庭教育,孟子也说过一段话,叫做“易子而教”。
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孟子·离娄上》)古代的人是与别人交换儿子教育的,父子之间不会因为要求行善而互相责备。要求行善而互相责备,就会彼此疏远;父子变得疏远,没有比这更不幸的了。
所谓的“教”是指像老师一样,进行正式的教导。父亲如果在家里总是摆出一张老师的脸,经常不断的、严格的对孩子进行教育,势必会影响父子之间原有的亲密情感。所谓“责善”,就是以善来互相要求对方。譬如父亲要求儿子行善避恶,但儿子一时之间做不到怎么办?父子之间的亲情很可能因为这种深切期待的落空而受到伤害。而且,做父母的身教重于言教。你光让孩子做好人好事,如果自己没做到,孩子恐怕会回过头来问你:“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孟子·离娄上》)你用正确的道理教育我,而你自己的作为未必合乎正确的道理。这一下,父母和子女恐怕就要吵架了。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感情,家庭里面的亲情也是一样。这时候你要有所取舍,到底是亲情更重要,还是“责善”更重要?孟子认为,亲情为重,无可取代;但教育子女走上正路也很重要,那就让老师来教吧。
我自己教书三十年,教别人的孩子有一点心得,教自己的女儿就束手无策。为什么?亲情为重。我记得有一次跟她说,你在朋友背后不要批评朋友。结果过了一阵子,我在家里跟人聊天,批评到我一个很好的朋友。我女儿立刻说,你不是说在背后不要批评朋友吗?你现在为什么批评你的朋友呢?我觉得非常惭愧。所以,教育孩子的那些道理说起来容易,但父母做得到吗?每个人都有缺点,缺点有时候跟性格是连在一起,你有这样的性格,这个缺点就很难改,而性格往往很小就固定了,除非你有心去修炼,否则很难改善。
儒家思想对于教育子女有两个原则:第一,从孩子念书开始,就要让他走上正路。现在很多父母愿意花钱送孩子上好的幼儿园,好的小学,这是正确的;但好的教育有时候不一定要花很多钱,譬如你有一个好的居住环境,家里经常有一些好的朋友来往,孩子交朋友时你注意他跟哪些人互动,这些都是我们可以做到的。
第二,要有家庭教育,父母的身教重于言教。家庭教育其实可以从看电视开始,尽量看一些适合孩子看的电视节目,这样一来大家有共同的话题可以沟通。我的方法之一是带孩子看电影,然后讨论电影剧情,沟通我们的价值观。这种教育是比较隐性的,能够潜移默化。直接诉诸言语上的教育,说你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到最后子女看见父母就会害怕、担心,因为没有做到父母的要求,感情恐怕也就慢慢疏远了。如果一定需要言教,就让老师来做吧。老师可以是学校的老师,也可以是亲朋长辈,让他们扮演老师的角色,教育自己的子女。万一孩子做不到老师的要求,也没有什么伤害,正好可以多加鼓励,继续要求。同时,孩子在学校受到过重的压力,或者因为达不到标准而自觉惭愧时,回家之后还有父母的亲情可以抚慰、宽恕与期待。如果不懂这个道理,父子相互“责善”,要求严苛,就会使人(或是父,或是子,或是两者)觉得自己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连家庭里面也没有包容自己的余地,那真是人生悲剧。亲子之间日渐疏远,终至离异,正是人生最不幸的事,也是令人觉得最遗憾的事。因为,一切的善,推根究源,都是以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亲情为基础的。如果为了责善而伤害亲情,岂非本末倒置,舍本逐末?
交朋友要考虑德行,这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子曰:“德不孤,必有邻。”一个有德行的人是不会孤单的,必定会得到与他立场一致、坚持道德的人的亲近与支持。这也强调了道德是做人和交友的根本。孔子又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当你选择居住环境时,若不选择洋溢着仁德之风的住宅区,又怎么能算得上智慧呢?这说明人会受风气的影响,朋友之间也会互相影响,耳濡目染。
孟子的学生万章有一次问孟子:“敢问友?”请问您交朋友的原则是什么呢?孟子的回答是:友其德。以德行为基础。
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于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子·万章下》)
孟子说:“不依仗自己年纪大,不依仗自己地位高,不依仗自己兄弟的成就。所谓交朋友,是要结交他的品德,所以不可以有所依仗。”
这句话听上去比较尖锐,但立场鲜明。孟子说,交朋友要以品德为重,而不是看年龄、地位、成就这些外在的条件。孟子举例说,孟献子是一个拥有一百辆马车的大夫,他有五个朋友。但他与这五个人来往时,心里并没有自己是大夫的想法;而这五个人如果心里有孟献子是大夫的想法,也就不与他交往了。为什么?朋友来往,看重的是品德,而不是对方的身分、地位。孔子的孙子子思给鲁穆公当老师。有一次鲁穆公对他说,我现在跟你做朋友,应该可以传为美谈吧。为什么?因为一个是国君,一个是普通读书人;国君和平民交朋友,难道不是佳话吗?但子思怎么回答?子思说,论地位,你是国君,我是大臣,怎么敢跟你做朋友呢?论德行,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怎么能跟我做朋友呢?意思是你虽然贵为国君,但我子思是有德行的人,有德行的人交朋友只有一种考虑:德行相当。两个德行相当的人做朋友,才能够相互勉励,让彼此的德行更高;而不是看你年纪多大,地位多高,或者兄弟有什么功绩,我就愿意跟你做朋友。所谓“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地位低的敬重地位高的,叫做尊重贵人;地位高的尊重地位低的,叫做尊敬贤人。孟子说,尊重贵人与尊敬贤人,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都是以“友其德”为基础,再寻求实现共同的理想。
“友其德”有什么好处呢?《孟子》里还有一段故事,提到的几个人名都是四个字:尹公之他、子濯濡子、庾公之斯。尹公之他是一个射箭高手,他的老师是子濯濡子。子濯濡子年纪大了,奉命去讨伐卫国。卫国派出的是尹公之他的学生,也是射箭高手的庾公之斯。子濯濡子是老将军,庾公之斯是年轻将军。老将军年纪大了,打仗打到一半,发现自己风湿痛犯了,不能拉弓,只好逃跑,说“吾死矣夫”,今天我活不成了。逃跑的过程中,子濯濡子问驾车的人,后面追赶我的人是谁?驾车的一看,说后面追赶的人是卫国的神射手庾公之斯。老将军一听,说那就没事了,我今天不会死。驾车的就奇怪,说庾公之斯是卫国最好的射手,百发百中,怎么会没事呢?子濯濡子说:“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孟子·离娄下》)我的学生尹公之他是个正人君子,他交的朋友、教的学生也一定会是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不会乘人之危,因此这位年轻将军也一定不会利用我老病复发,不能拉弓的时机来对付我。结果真被子濯濡子说对了。
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不为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孟子·离娄下》)庾公之斯追来了,说:“先生为什么不拿弓?”子濯濡子说:“今天我旧疾发作,不能拿弓。”庾公之斯说:“我向尹公之他学习射箭,尹公之他向您学习射箭,我不忍心用您传授的技术反过来伤害您。但是,今天的事是国君交代的,我不敢不办。”说完就抽出箭来,往车轮上敲,去掉箭头之后,发射四箭就返身回去了。
这真是一个感人的故事。照理说,交战的时候,碰上敌手出了问题,正好乘虚而入,乘胜追击。但是庾公之斯不忍心这么做,因为他的老师尹公之他是一个正人君子。他会觉得,既然老师当初看中了我,收我做学生,是因为我跟他的个性理想接近,也是正人君子。既然要做正人君子,就不能乘人之危,所以我今天必须放子濯濡子一马。子濯濡子因此保住了性命。不过,归根到底,还是子濯濡子有眼光,因为他收到了尹公之他这样的好学生,以至于在危难关头,逃过一劫。
儒家讲求择善固执。择善之后,还要固执。固执就是坚持原则,决不妥协。但固执所坚持的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而不是外在的表现方式。譬如我坚持对父母的孝心,但是表现方式却要依实际情况而定,不能顽固。孔子说:“无可,无不可。”他不是顽固的。孟子也说,绝不能执迷不悟,一定要守经达权。“经”指规则、规范,“权”指变通。一个人坚持原则没错,但在具体做事的时候,也要能加以变通。否则你光固守原则,而不知灵活变通,到最后恐怕就窒碍难行了。《孟子》里有这么一段故事: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
孟子曰:礼也。
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
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孟子·离娄上》)淳于髡说:“男女之间不亲手递接东西,这是礼制的规定吗?”
孟子说:“是礼制的规定。”
淳于髡说:“如果嫂嫂掉进水里,要用手去拉她吗?”
孟子说:“嫂嫂掉进水里而不去拉她,就是豺狼了。男女之间不亲手递接东西,这是礼制的规定;嫂嫂掉进水里则用手去拉她,这是变通的方法。”
淳于髡是齐国有名的辩士。古时候的礼制规定普通男女之间不能接触,譬如把一本书交给一个女孩,不能直接给她,要放在桌上,请她自己来拿,避免手碰到手。而且不但陌生男女之间授受不亲,甚至叔嫂之间见面也不能多说话。因为古代人是一大家子住在一起,要严格防备男女之间任何可能的误会。淳于髡就问了,假设嫂嫂掉进水里快淹死了,我这个做小叔的能不能用手去拉她呢?意思是,一方面她是女的,一方面她又是我嫂嫂,双重限制,该怎么办?孟子说,嫂嫂掉到水里而不去拉她,那简直是豺狼野兽,毫无人性了;因为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掉到水里都该去拉她,何况是你的亲人呢?你怎么能为了守住礼的规定,而居然狠心看着亲人淹死,这不是残忍的豺狼吗?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这是礼;嫂溺援之以手,这是变通。因为这时候救人是第一位的,应该通权达变,不必拘泥古礼。
人活在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规范,这些规范维系着社会的秩序,但是人的现实处境却个个不同,因此要培养判断的智慧,既能遵守常规,又能做到变通。譬如一个年轻男子在路上走,旁边一个小姐走过来,后面突然开来一辆车,这时候为了救这个女孩子,要一把把她拉过来。这时,小姐不但不会怪你拉她,还感激你救了她。相反,如果后面没有车,也没有任何危险,你突然去拉人家,不就变成性骚扰了吗?所以礼仪的规定是一个常态,是正常情况下不能做的事情,但是碰到非常情况,就要懂得变通。好像我们学习文法一样,学外语的人都知道,有些日常习惯用法是不合乎文法规定的,可是照样用。
其次,“礼”的原意是要提供一套社会规范,使我们内在的感受得到表达的方式。不过,礼一旦形成后,也可能成为桎梏,处处限制人,所以“礼”一定要有内心的“仁”做基础。“仁”则是出于真实的感受,两者配合起来,才能使一个人的行为恰到好处。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礼必须以人真诚的心意为前提。孟子强调“执中无权,犹执一也”,采取立场必须权衡轻重,懂得变通,否则会因噎废食。
所以,儒家的思想既有原则,又能变通,这里面需要智慧的判断,而判断的基础在于真诚的良知。佛教里也有一个类似故事。老和尚携小和尚过河,碰到一位女子想过河又不敢过,老和尚主动把她背过去了,然后放下女子,继续赶路。小和尚就问,师父,你犯戒了,怎么背女人呢?老和尚说,我背过就放下了,你到现在还没有放下!儒家的思想也是这样,我真诚的愿意帮助别人,只看他是否需要帮助,而不要问他是什么性别,什么身分,什么角色,什么地位。在急难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应该真诚的伸出援手,对于别人、对于天下人都是一样。
在这段对话的最后,淳于髡又问孟子:“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现在天下人都掉到水里去了,您却不肯伸手,为什么呢?等于他知道孟子是个人才,很有本事。现在天下政治败坏,世事无道,他责怪孟子怎么不出手相救。孟子回答:“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天下的人掉到水里,要用正道也就是“仁政”去救;嫂嫂掉在水里,要用手去救。你难道想用手去救天下的人吗?也就是说,国君必须觉悟,启用人才来帮忙,实施正当的措施,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才能救天下。但孟子只是一个学者,国君不任用他,不给他信任,不给他权力,他是没有办法去做造福百姓的事的,这超出了他的能力。孟子用这个比喻来说明,淳于髡的想法太幼稚,太狭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