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潮潮,雪瀌瀌。
群鸟徘徊在高楼的檐角,洛胥坐在栏杆上,用手里的米粮,引诱着它们靠近。有几只鸟上了当,收起翅膀,落在他附近,一跳一跳地啄着他的掌心。
洛胥趁机摸了摸它们的背羽,皱起眉说:“不要这样抢,笨鸟,啄得很痛啊。”
鸟和鸟扑腾了几下,仍然我行我素,在争抢中甚至啄到了洛胥的手指。
洛胥吃痛,轻轻驱开它们:“笨蛋。”
鸟受惊吓,扑簌簌地飞开。混乱中,洛胥跳下栏杆,从地上捡起一根羽毛。
奇怪。
洛胥举高这根羽毛,似乎在看什么稀罕物。
天海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的鸟,这根羽毛却是红色的。它不仅红,还隐隐透着金色的纹路。
很突兀地,有个声音问洛胥:“很漂亮吧?”
洛胥道:“很漂亮。”
那个声音骄傲极了:“好,我送给你了。”
洛胥想推辞,又舍不得。他把羽毛看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无功不受禄,我……”
那个声音早不耐烦了,推着洛胥往楼下走:“什么公啊鹿的,我不要听,给你就是要给你。”
洛胥比他高,被他推着,觉得很好玩,不禁笑起来:“这样推着我,你怎么看路?这里有楼梯,你小心脚底下。”
那个声音说:“你家台阶太多了,我走起来好累。”
洛胥自然地蹲下身,一副早就知道的神情:“快上来。”
那个声音搭上洛胥的双肩,伏在他的背上。洛胥起身,摇晃了一下,那个声音立刻说:“啊、啊!我把你压垮了!”
洛胥笑弯腰:“你只有这么一点重量,还想压垮我?放心吧,你就算再趴一百年,我也能轻轻松松地背动你。”
那个声音道:“你捉弄我。”
洛胥心不在焉地下着台阶,栏杆外的雪沾上袍角,心里好想再跟他多说几句,于是答:“是啊,我捉弄你,你讨厌我。”
那个声音说:“谁讨厌你?”
洛胥道:“你讨厌我。”
那个声音扒住洛胥两肩,凑到他耳边:“我没有,我才没有!”
洛胥悠悠道:“不讨厌我,亲我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叫我下流胚?”
那个声音说:“你颠倒黑白,我没有亲过你!”
洛胥出了高楼,走几步,问:“你要不要下来?”
那个声音道:“要!”
洛胥说:“好。”
那个声音纳闷:“好什么?”
洛胥一直反手托着他的背,这下长腿一迈,在雪里转了两圈,作出要跌倒的样子:“是要下来还是要我?”
那个声音顿感上当:“当然是要下去!”
洛胥说:“选错了,不准下。”
那个声音大吃一惊:“你居然对我说不准?”
“我还不准你咬别人,不准你亲别人,不准你抱别人。”洛胥偏头,银发被雪吹开,他似乎贴着那个声音的脸,“你看别人我就心痛,你要别人我就会——”
那个声音从后捂住了他的嘴,动作很不温柔。雪落在洛胥发间,很快,他被抱住了,对方圈着他的脖颈,呼吸很轻。
“你别死。”那个声音和洛胥脸贴着脸,一起看碎雪打旋儿,从天空飘落到地上。他微微侧过头,像是哄:“我不准你死。你听,众生积怨在这片海里,我要你睁开眼,还世间一个太清。”
洛胥说:“饶了我吧。”
他垂下眸,两肩轻轻。地面不知何时变成了水面,倒映着他孤零零的身影。雪盖在他背上,水中的他终于回过了头。
背后空空,什么也没有。
洛胥闭上眼,五指连着心,那痛感催着他,几乎要把泪都流尽了。他说:“不准把你和我,变成我一个。”
群鸟惊飞,忽然朝着洛胥扑了过来,它们发疯一般啄着他的手脚,撕着他的血肉。水面瞬间翻腾起来,无数怨鬼在咆哮,祂们探出手,抱住洛胥的腿脚,将他拖入浪涛中。
罪!
是恶鬼,是冤魂,是无穷无尽的怨气,它们吞噬着洛胥的躯体,与天海寒冷砭骨的海水一起,扯开洛胥的皮肤,撕咬他的肉骨。
罪!
洛胥脸上的皮肉腐烂,四肢早已变作白骨,身不是身,人不是人!无边黑暗中,他紧闭着双眼,如堕修罗炼狱,耳边除了众生的哭喊,便只剩自己筋骨绽裂的声音。
“很痛,很痛啊——”
小明濯的哭声穿越那些时空,近的像是就在身边。他套着那件不合身的袍子,在不见天日的寝殿里失声哽咽。
“有没有人听见,有没有人知道。”
小明濯捂着自己布满咒文的脸。
“我每一日、每一日都很痛啊……”
洛胥嘴巴翕动,胸口如似火烧。
小洛胥跑过那些亭台楼阁,在灰白的世界里,扑开飞雪。他从不哭的,娘死的时候没有,爹丧的时候也没有,可是万顷浪涛施加在他身上,他做了天地间最小的御君,心里每一日、每一日都是空的。
小洛胥说:“为什么是我?”
小明濯说:“为什么是我?”
倘若老天一定要人承受这些苦,那么为什么非得是我!
“把那银令收走吧!”小洛胥朝着海面大喊,把指链和令牌都抛了出去,“拿走我爹娘还不够?老天,我不欠你!”
海风吹着他,他银发狂乱。
“我不会再让你从我这里拿走任何——”小洛胥红着双眼,狠狠说,“任何属于我的。”
锁链声响起,是套着他们的枷锁。魂魄相许紧紧拴着两头,他们生要一起生,死要一起死。
“叮!”
琵琶声三两成曲,似乎是手生了,弹得很不流畅。
洛胥胸口滚烫,纵使四肢百骸都被天海的怨气分食了,可是他还活着。那气若游丝的金光探出他的胸口,像是一条细线,朝着斜上方轻轻一引。
这是明濯抚他胸口时留下的,赤金灵鼠的碎片所剩无几,在这天海深处,就像一豆火光,经不起任何摆弄。可是他护着他的心,仿佛是明知无望,却仍然在对他说。
若是你,必有办法活下去。
洛胥心脏震动,在那温柔的热流中,骤然睁开了眼。怨魂拉扯着他,他奋力挣扎,一手捂住胸口,像是捂着明濯还没有燃尽的命线。
琵琶声转了调,变得十分激昂,但见万涛海波中,飘来一个好似幽灵的旧袍子。那袍子怀抱琵琶,周身避水,正在专注地拨着弦。
“哗啦。”
晦芒不知几时出现了,祂的锁链连在洛胥的胸口,并不在乎明濯的去向,好似飞蛾扑火,只被那袍子深深吸引了。
袍子见到祂,很高兴,抱着琵琶轻轻转了一圈,曲调有几分欢快。
晦芒的白绸飘浮,祂神情怔怔,逐渐推开周围密如网罗的怨魂,朝着袍子追去。
袍子边弹琵琶,边往上浮。幽暗中,她袖间仿佛伸出了两只素白的手,垂着的脸看不清面容,只是嘴角微翘,露出了很温柔的笑。
晦芒一追,连带着洛胥的身体也跟着上浮。那些怨魂拽着洛胥的身体,让他骨肉撕裂,浑身都受着恶怨焚烧。
洛胥拽紧胸口,指骨俱断。他喘了一下,用残存的手,死死摁住明濯细微的金光。
晦芒根本不顾洛胥,那袍子动作慢下来,如蝶一般,引着晦芒缓缓地走。
众怨间,有女子在轻声哼唱。
“天海飘在悬崖上,有鱼载云浪……你呀你……”
袍子绕着晦芒和洛胥转了一圈,歌声更加温柔了。
“……星也瞧你,月也瞧你,尘世间唯有你……”
唯有你。
唯有——
金光舒展,像是被娘亲柔柔地抱了起来。赤金秘宝的光芒重聚,它们争先恐后地钻入洛胥仅剩的胸膛。那烈火般的剧痛从心开始烧,从没有凡人之躯能够承载艽母的力量,是以洛胥瞬间就要变成一把灰了!
袍子是慈母,却没有停下哼唱。她琵琶轻弹,一边引着晦芒拉着洛胥这具残躯,一边助那赤金秘宝烧遍洛胥的全身。
周遭万怨蜂拥,洛胥顷刻间就已皮开肉绽,筋脉烂裂。
火!
天海的怨火与秘宝的灵火轰然相逢,要将这一具身体烧得面目全非、寸骨不留。洛胥张开口,是痛,是无人听见的嘶吼,他用白骨扶住脸,面容上只剩一只眼。
烧啊!
洛胥已经不人不鬼了,他喉咙和舌头也被烧烂,唯有胸口,似乎要与那金光回应,居然隐隐亮起了一点银芒。
旲娋当年赠予洛氏祝祷之火,那个卍字,是给洛氏,不是给御君的。因而在这一刻,即使洛胥已经不再是天海御君,卍火却仍要守着他的命。
轰!
三火聚集,怨与祝交织,洛胥一边被撕裂、被烧烂,一边又被卍火缓缓修复。这场焚烧仿佛没有尽头,痛、痛!无尽的剧痛折磨着他,他骨肉烂了又好,像是真正的天罚,要他从此时时忍受这痛苦!
我要你睁眼。
我要你还这世间一个太清。
我——
“我与你。”洛胥拽紧胸口,仿佛要把明濯从幽冥、从地狱、从苍天手里拽回,连同这汪洋中化作怨鬼的众生——
“过天门!”
烈火轰轰烈烈地烧,洛胥咬紧牙关,顶住剧痛,在那断裂声里一次又一次重修着躯体。万怨分食他的皮肉,他拢着明濯的命线,银发狂乱。
江雪晴正赶到天柱下,见众人聚集,都望着遥远的天堑。她已经摘了遮眼的绸带,不由问道:“诸位,可是新的天柱出了什么问题?”
黄益大袖一挥,指向某处:“你看,这被海冲出的天堑中,万怨正在聚集。”
江雪晴纵目,见浪涛间,黑白两色的鸟正在盘旋鸣叫,苍茫中,似有漩涡在形成。她提一提剑,说:“天地间灵能淆乱,这是大灾之兆。四山如今只剩两山,若是有什么……”
“灾神”两字还未吐出,众人都退了几步。原来是风浪大作,吹得大伙儿睁不开眼。
黄益说:“新天柱气息衰弱,怎么一诞生,就像是被吃掉了!”
这新天柱顶天立地,又有赤金秘宝的气息,大伙儿都当它是某位神祇的化身,今日聚集在此,也是为了一探新神的真容。岂料天堑横断,异象频出。
这段时间,各派为镇海死伤无数,俱是元气大伤,还没有来得及休养生息,此刻又看那天堑之中巨浪奔涌,不禁都露出畏惧的表情。
正在这时,远远地,见那海水组成的数丈高的漩涡中,忽然冲出一道身影。
有人说:“啊,有四臂,是晦芒!”
众人还没来得及欣喜,就见晦芒似乎拖着个万斤重的巨物,四条手臂一起用力。黄益张大眼:“那是……”
他只说了个“那是”,众人也只听见了这两个字,因为下一刻,大家双目剧痛,像是被针刺中。距离这么远,周围的一切却都烧了起来!
江雪晴单手遮眼,在火辣辣的灼痛中,听见万鸟惊飞,烈火如似暴雨,漫天飞落。无数喊叫中,天堑骤然沸腾起来,恶怨群聚——
太清降世了。
——下卷终——
终卷:应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