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祖驱除蒙古后三百年而满洲入主,为中国近代史上狭义的部族之再建。
满洲民族其先曾见渤海国与金国。
明代分为三部。
一、海西女真,二、建州女真,三、野人女真。惟野人女真居黑龙江流域,距中国最远,朝贡无常。海西、建州则每岁至明朝贡。
满洲族为建州女真,初耕牧于牡丹、松花江之合流点今三姓附近。而统率于明之建州卫。
嗣其一部又南迁至图们江流域。
其祖先景祖、显祖。为明将李成梁所杀,事在万历十一年,张居正卒之翌年。遂于明成仇隙。
时努尔哈赤太祖。年二十五,以父显祖。遗甲十三副,捕杀仇人尼堪外兰。其时兵数不过五百人乃至六百人而已。
嗣合并傍近诸部,创后金汗国。事在万历四十四年正月。
兴师犯明,宣布告天七大恨,取抚顺。时步骑有二万。事在万历四十六年。万历二十年,日本丰臣秀吉犯朝鲜,明救之,连师七年。二十四年开矿税,民间大扰。二十九年太子立。四十二年福王赴河南。四十三年(1615年)有梃击案,朝臣分党水火。
明四路出兵讨之。事在万历四十七年。
杨镐为四路总指挥官,驻沈阳。辽东本有屯军,嘉靖原额过九万,至是逃亡相继,多不能用。明四路兵南自闽、浙,西自陇、蜀,征调几遍全国,共二十万。合朝鲜叶赫兵为二十四万,每路兵六万。
败于萨尔浒。
从抚顺至萨尔浒山可七、八十里。中路军杜松先渡浑河,以四万兵营萨尔浒山,以二万攻浑河北之界凡山。努尔哈赤兵八旗,以六旗四万五千人掩击萨尔浒山营,以两旗共万五千人救界凡山。杜松阵亡,明将领死者三百余,兵士死者四万五千余。满洲遂连破诸路兵,灭叶赫。此役明以轻敌分兵冒进而败。又承平既久,军备懈弛,徐光启庖言谓:“杜松矢集其首,潘宗颜矢中其背。”总镇监督尚无精良之甲胄(zhòu),何论士卒?
于是有熊廷弼经略辽东之命。事在万历四十七年六月。
时辽、沈大震,诸城堡军民尽窜,数百里无人迹,中外谓必无辽。廷弼兼程冒雪,遍阅形势,招流移,缮守具,简士马,肃军令,主固守不浪战,集兵十八万。其上书谓:“辽东现有兵四种:一曰残兵,甲死归乙,乙逃归丙,或七、八十,或三、二百,身无片甲,手无寸械,随营糜饷,不肯出战。二曰额兵,或死于征战,或图厚饷,逃为新兵。三曰募兵,朝投此营,领出官家月粮,即暮投彼营。点册有名,派役忽去其半;领饷有名,闻警忽去其半。四曰援兵,弱军羸(léi)马,朽甲钝戈,而事急需人,不暇发还。将泽死降之余,新败胆怯;马则既多瘦损,军士又多杀马,图充步兵以免出战;器械则坚甲利刃,长枪火器,丧失俱尽。”徐氏庖言谓:“奴寨北门,铁匠居之,胸背之外,有同徒袒。贼于五步之内,专射面胁,每发必毙。”此当时两国对垒之形势。
廷弼专务守御备,满洲亦不敢轻出兵。未一年,去任。廷臣忌者劾其不战而去,事在天启元年。袁应泰代之,于是遂失辽阳。廷弼严,应泰矫之以宽。会蒙古诸部大饥,入塞乞食,应泰处之辽、沈二城,后遂为变。
应泰死之,金遂迁都辽阳。时沈阳、辽阳以及辽东七十余城悉降。
明再起熊廷弼,事在天启元年六月。建三方布置策。
广宁为前线,以步骑兵守辽河沿岸。天津及登、莱维后援,以海军卫满洲之南部。熊为经略,驻山海关,节制三方。
时王化贞为广宁巡抚,与熊意见不合。
王主战,熊主守。熊谓守定而后可战。然实权在王,兵部尚书张鸣鹤信之,所请无不允。广宁有兵士四万,而山海关无一卒。
以经、抚不和而影响及于战略。
熊主固守广宁,谓:“辽河窄,堡小,不容大兵。驻兵河上,兵分力弱。惟宜置游兵,自辽河至广宁多置烽堠(hòu)。辽阳距广宁三百六十里,寇至易备。”时方震孺亦言:“河广不七十步,不足恃。沿河百六十里,筑城不能,列栅无用。”而化贞谓其怯敌,不守城而守河。
广宁遂陷。事在天启二年。熊、王退入关,俱论死。明臣且有专劾熊者。
乃派大学士孙承宗为蓟辽经略使,事在天启二年八月。而以袁崇焕守辽远。
广宁师溃,廷议扼山海镇。崇焕时为兵部主事,单骑出关相形势,返而言曰:“与我兵与饷,关外可守。”孙力主其计,遂筑宁远城。自请督师,分戍锦州、大、小凌河、松、杏、右屯诸要害,拓地复二百里。
承宗在关四年,修复大城九、堡四十五,练兵十一万,立车营、水营,省度支六十八万,造甲胄、器械、弓矢、炮石、渠答、卤楯之具合数百万,开屯五千顷。满洲亦按兵四载不攻。罢归,以高第代之。
高,魏忠贤党。既来,谓关外决不能守,尽撤锦州诸城守具。独宁远孤城。
时后金已都沈阳,事在天启五年。乘机西犯,兵十万。为崇焕所败,努尔哈赤负创死。崇焕守城,盖仗葡萄牙巨炮之力。
金太祖第四子皇太极立,是谓太宗。时年三十五。先出兵破朝鲜,时满洲有兵十五万,袁守关外,难遽破,与明通商亦绝,非得朝鲜,无以自给。再攻宁远又败。明人谓之“宁锦大捷”。
明廷又劾罢袁崇焕,以不悦于魏忠贤故。以王之臣代之。复议撤锦州,守宁远。会熹宗崩,毅宗立,魏忠贤伏诛。袁崇焕复起,而其时明内部流寇亦发。
满洲兵以间道入关,下遵化,至通州,遂围北京。其所入隘口,乃蓟、辽总理刘策所辖。袁崇焕受反间狱死。
崇焕闻警入援。都人骤遭兵,怨谤四起,谓崇焕纵敌。满洲纵间,谓与崇焕有成约,令所获宦官知之,纵去。其人告帝,遂诛崇焕。事在崇祯二年。
嗣是满洲陷大凌河,崇祯四年。征服察哈尔,崇祯五年。得出入往来长城各口扰山西、直隶。其时始改国号曰清。
又汉奸降附者渐多。
崇祯六年有孔有德、耿仲明,乃毛文龙部下,叛据登州,浮海投满洲。两人拥兵当逾万,葡萄牙大炮亦遂输入满洲军。明年,尚可喜降,亦毛部下。毛文龙,明将,据皮岛,在鸭绿江东口。崇祯二年,以跋扈不用命。为袁崇焕所诛。
清势益盛,再四入关。崇祯七年、九年、十一年连入。十一年之役,陷近畿州、县四十八,南陷济南,孙承宗、卢象升皆死之。
洪承畴为蓟辽总督,兵败降。事在崇祯十五年。时洪部下兵十三万。翌年清太宗即死,世祖福临即位,仅六岁也。
流寇陷北京,事在崇祯十七年。吴三桂开山海关迎清兵入。
清自努尔哈赤至皇太极,以一小部落两代近三十年,遽得入关破北京,盖有数因:
一、明万历中年以下,政治极端腐败。
二、其先以承平日久,武备废弛,又复轻敌。
三、其后如熊廷弼、袁崇焕、孙承宗等,皆以一人支持边事有余,乃明廷或诛或罢,既不顾惜,又无定策。明廷相传家法,对诛戮臣僚,曾不重视。又信用宦寺,宜其自坏干城。又崇祯朝十七年中,阁臣至四、五十易,而犹自云:“朕非亡国之君。”盖徒知责下,不知反躬。明诸帝一脉相传如此。
四、因盈廷纷议误事。
泰昌元年,熊廷弼见黜上疏:“今朝堂议论,全不知兵。冬、春之际,敌以冰雪稍缓,哄然言师老财匮,马上促战。及军败,始愀(qiǎo)然不敢复言。比臣收拾甫定,而愀然者又复哄然责战矣。疆场事当听疆场吏自为之,何用拾帖括语,徒乱人意,一不从,辄怫(fú)然怒哉。”
天启二年与王化贞争事上疏:“臣以东西南北所欲杀之人,适遘(gòu)事机难处之会。诸臣能为封疆容则容之,不能为门户容则去之;何必内借阁臣、外借抚道以相困?”又云:“经、抚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攻,恃有枢部。枢部佐斗,恃有阁臣。今无望矣。”
崇祯元年袁入对,言:“以臣之力,守全辽有余,调众口不足。即不以权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见乱臣谋。”又言:“恢复之计,不外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驭边臣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为怨实多,为边臣甚难。中有所危,不得不告。”又其时对流寇常以议抚误兵机,对满洲又因格于廷议,不得言和,遂致亡国。若先和满,一意剿贼,尚可救。
五、汉奸之外附。
孔、耿之去,已挟军队俱降。洪承畴、吴三桂部下,皆御外之精卒,扫数十万人外附,吴三桂宁远兵号五十万。中国何以复守?甚后如刘良佐、高杰等军队,陆续降者尚数十、百万人。
六、流寇之内溃。脏腑既烂,四肢何用?
流寇起于陕西。先是明室以辽军起,屡次加赋。
神宗万历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三年,以辽东起兵,先后共增五百二十万。通三年,亩加九厘为定额。毅宗崇祯三年,又加一百六十五万有奇。亩加九厘外,又增三厘。两共六百八十五万有奇,综名“辽饷”。嗣又增“剿饷”二百八十万,十年。“炼饷”七百三十万。十二年。先后共加一千六百九十五万两。正统以前,天下岁征共二百四十三万两,万历初至四百万两。所增殆超出七、八倍。民穷财尽,为蕴乱之源。
又值荒年。
陕西延安一府吃榆皮石块,乃至以小儿为食。明代北方旱荒时见。成化时,陕西、河南、山西赤地千里,尸骸枕藉,仅存无几。(李俊、汪奎传。)嘉靖时,山西大旱三年,百余里不闻鸡声,父子夫妇互易一饱,名曰“人市”。(王宗沐传。)
于是叛卒、崇祯元年陕西欠饷一百三十八万两,乃有逃兵。驿夫、崇祯二年议裁驿站冗卒。饥民,结伙群起。
最先,其魁酋曰高迎祥,窜扰秦、晋、豫、鄂四省。
崇祯二年,自号闯王。崇祯四年,洪承畴督剿克捷,关中患定,走山西。六年又渡河而南,复窜陕。八年大会荥(xíng)阳,有十三家七十二营,分五部纵掠。
李自成、张献忠继之。
崇祯九年,孙传庭捕诛高迎祥。李自成为闯王,走甘肃。时明廷以卢象升专办东南,洪承畴专办西北。张献忠为卢象升所败,走湖北。
所过悉掳壮丁十五至四十。为兵,逃者杀之。亦有号令法律。
不得藏白金。所过城邑,不得室处。不得携他妇人。寝具一单布。精兵一人,主刍、掌械、执爨(cuàn)者十人。一兵倅(cuì)马四匹。剖人腹为马槽。军止,则出较骑射。渡水皆径过。攻城,迎降不杀。守城一日,杀十之三;二日,十之七;守三日,则屠。虏获以马匹为上,弓铳(chòng)次之,币帛、珠宝为下。散所掠财物,赈饥民,唱口号,曰:“迎闯王,不纳粮。”有举人李信、牛金星为之谋主。
攻襄阳为襄京。
时寇谋直逼北京,嫌其遇败无退步。又主下金陵,绝北方粮,嫌其势缓。遂主攻关中、山西,再向北京。清代洪、杨革命,既得武汉,即走第一、第二路。林凤祥、李开芳北上败后,洪、杨踞长江十余年,而北庭自若。李闯本起关陕,是其熟路,故卒取第三策,而明都遂不保。
是年,清太宗卒,第三子福临立,年仅六岁。睿亲王多尔衮摄政。而流寇直从山西扑北京,吴三桂召清兵入。吴梅村圆圆曲云:“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盖吴有爱姬陈沅,名圆圆,为寇所得;其父吴襄亦没于寇。襄招三桂,三桂为妾不为父,遂决议纳清兵。
明代流寇之不能速平,亦有系于地方分省制度之不当者。元人分省建置,尽废唐宋分道之旧。合河南、河北为一而黄河之险失。合江南、江北为一而长江之险失。合湖南、湖北为一而洞庭之险失。合浙东、浙西为一而钱塘之险失。淮东、淮西,汉南、汉北,州、县错隶,而淮、汉之险失。汉中隶秦,归州隶楚,又合内江、外江为一,而蜀之险失。
流贼之起,来无所堵,去无所侦。破一县,一府震;破一府,一省震;破一省,各直省皆震。经略或至七镇,总督、经略或至八省、七省、五省,又或总督以下并听节制,地无常界,兵无常将,而藩镇控制之宜尽失。
元明二季,以及清代川、楚、粤之乱,皆坐此弊。又督、抚专任节制,与士兵不属。且莅军者不得计饷,计饷者不得莅军。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故元、明、清三代无藩镇专制之忧,而不能禁乱民之平地突起以为祸。
明北都既陷,南方争事拥立。
福王在南京。马士英、阮大铖以魏忠贤旧党,拥立擅权,虽有一史可法,不足支此残局。南京既败,余便无望。
唐王在福州。别有鲁王,在浙江。
桂王在肇庆。以地最僻远,故最后亡。
不到二十年,相继破灭。福王弘光一年,李自成亦败。唐王隆武一年,张献忠亦败。桂王永历十三年,奔缅甸,见执。复有郑成功据台湾,至康熙二十二年始平。
惟清人所以得吞灭南明,其最重要原因,厥为汉奸之助。金得汴京而不能有江南者,即因未有汉奸为之作伥。又清兴已四十年,而金则骤起,亦其异。
清既入关,以洪承畴经略江南五省,孔有德徇广西,尚可喜、耿仲明徇广东,吴三桂徇四川、云南,而三桂功尤大。破流贼,定陕、川、滇,取永明于缅甸,又平水西土司安氏。四方精兵猛将,多归其部下。张邦昌、刘豫为汉奸,所以无成,因其本无军队。至吴三桂部下,尤为明代边兵精锐所聚。桂王所仗以抗衡立国者,亦皆左良玉、李自成、张献忠之溃余。
清既赖汉奸得占全中国,事定酬庸。
吴三桂封平西王,居云南。
尚之信封平南王,居广东。
耿精忠仲明子继茂之子。封靖南王,居福建。孔有德已先卒。
“三藩”不自安,于康熙十二年自请撤藩,竟得许,遂反。
耿、尚皆十五佐领,绿旗兵各六千,加以余丁二千,各有藩兵八千。吴三桂五十三佐领,绿旗万有二千,加以余丁四千,不过万有六千。言其兵饷,康熙十一年左都御史艾元征疏言:“边省岁需协拨银云南百七十余万,贵州五十余万,四川八十余万,福建百六十余万,广东百二十余万,广西十七、八万。”除四川外,余皆三藩协饷,岁五百余万;云、贵不及一半,较顺治间云、贵岁协四百余万,已省二分之一。闽海郑氏尚存,兵饷本重。然则撤藩自是满廷主意,并非三藩之在所必撤。
吴三桂先起,数日滇、蜀、湘、闽、桂、黔六省皆应,势甚盛。
然不久即败。康熙十七年吴三桂死,二十年三藩乱平。
一、因三桂身为汉奸,不得国人信仰。一到湖南,即妄建尊称,国号“大周”,改元“利用”,更失众望。
二、三藩不能一致。三桂起兵,耿精忠即应之,至康熙十五年尚之信始以广东反。十六年福建、广东又叛附清。台湾郑经,亦与耿精忠始合终离。
三、三桂已年高暮气,起事年六十二。不肯离滇,又不敢越长江。其兵一自长沙窥江西,一自四川窥陕西。康熙十三年,陕西响应,然不出襄、樊,其势自缓。
四、清主玄烨方少年十九岁。英锐,处置得宜。谕绿旗诸将谓:“从古汉人叛乱,止用汉兵剿平,岂有满兵助战?”故三藩之平,仍是藉汉人之力。陕、甘有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楚有蔡毓荣、徐治都、万正色。闽有杨捷、施琅、姚启圣、吴兴祚。浙有李之芳。粤有傅宏烈。皆汉军立功者。
明清之际的转变,大部分是明代内部自身的政治问题,说不上民族的衰老。以明末人物言之,较唐宋之亡,倍有生色。以整个奋斗力言,亦为壮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