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回到最初的起点月票)

季平安牵着劣马,朝着冬日的“流湖”走去。

从这个角度看去,整个冻结的湖泊如同一面可爱的镜子。

湖畔那座明显因为长久无人修理,加之风雪摧残,而几乎倒塌的木屋,显得不起眼极了。

这里的风景无疑是极好的,周围高耸的山峦,将这处地方与纷繁的外界切割开,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与之对应的,则带来了消息的闭塞,商业土壤的贫瘠。

这周围方圆数十里的几个村子,世代生活在这处清静的角落,距离外界最近的地方,是他身后官道尽头的一座镇子。

村子里的人想去镇里,要走很远的山路才行。

这里处于澜州与雷州的交界,从官府的地图上看,此界的草民无疑隶属“雷州”,却因为距离大西洲还远。

所以相对而言,民风并不剽悍,是一种糅杂了江南的温和,与西边的坚韧耐力的性格。

当季平安思考,要去哪里躲避,或者等待这场危机的时候,他脑子里瞬间跳出了这里:

他这一世,“季平安”这个身份出生的地方。

几乎没有犹豫,他便告别所有人,独自牵马风尘仆仆,从漩涡的中心,回到了他这辈子最初始的地方。

冬日小雪,沿途少有行人,何况是流湖上。

然而当季平安牵着马匹,踩着冰冻结实的湖面上,来到那座倒塌的木屋附近的时候,却惊讶看到,有个小孩子在附近趴着,攥着一根麻绳,专注地盯着湖面上,用木棍撑起的竹筐,正在耐心地捕鸟。

伴随一只即将入瓮的灰雀受惊,扑棱棱振翅飞起,石头后头的村童懊丧地跳起来,瞪着眼睛气鼓鼓地看向归来的旅人。

村童约莫十岁出头,裹着大人改小的衣,戴着一顶皮帽子,两只耳朵冻得通红,红扑扑的脸蛋戴着乡间村童的淳朴,此刻气的几乎哭了:

“喂,你吓走了我的鸟……”

然而下一秒,村童突然愣住,看清了季平安的模样,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喊道:

“平安哥?!”

季平安露出微笑:“园子,是我。”

名叫“季园”的村童惊喜地张大了嘴,绽放灿烂笑容“啊啊啊”地叫着,丢了麻绳,一溜烟冲了过来,绕着季平安跑了好几圈。

然后猛地想到了什么,突然扭头就往远处山坡下的村落狂奔,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大喊:

“平安哥回来啦!平安哥回来了!!”

冬日里,少年的声音如同一面锣鼓,敲响了密闭的安宁。

流湖附近散落三四个村子,这年代村子大多同姓。

因此,少年的目的地,就是“季家村”。

季家村不大,总共十几户人家,一栋栋屋子散落点缀在风景秀丽的山坡下。

当季平安牵着马,慢悠悠走到村口,几乎整个村子的村民都给惊动了,乱糟糟聚集涌过来。

为首的是个身材敦实,一看便是种田好手的汉子,看到牵马走来的年轻人,几乎做梦般:

“小平安,你这是从京里回来了?咋没提前送个信?”

旁边一个腰围不俗的大婶满面红光,冲过来朝着季平安一顿端详,心疼道:

“这出去一趟都瘦了,天这冷,一路走过来的?快去婶子家暖和暖和。”

其余村民也七嘴八舌,七大姑八大姨的各种问题搞的季平安应接不暇。

然而,他此刻没有半点“国师”或者“季司辰”的架子,更没有半分不耐烦,普通的就如同一个真的归家游子,笑呵呵地一个个叫出那些长辈的称谓。

而这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村民,也似对他的名气名气没有半点了解。

并不意外。

毕竟普通凡尘距离那个精彩的修行世界,真的太过遥远了。

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都少有能走出县城的人物,莫说朝堂上的变化,便是皇帝登基,都往往要延迟好几个月,甚至一年才能知道。

“神都大赏”四个字,终其一生或许都不曾听说,更不可能知道季平安这一年来在外闯荡出的种种事迹。

一年前,还是一介凡人的季平安,背着行囊,离开了这个偏僻的小村子。

跨越三座州府,风尘仆仆,抵达了神都钦天监,带着一纸举荐信,成为了小小星官。

而在一年后,他再次回到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甲长来了!”

乱糟糟的气氛中,有人喊了一声,然后人群散开,一个鬓角白,有些佝偻的老汉走了出来。

季平安恭敬地行晚辈礼:“甲长。”

“好,好……”大周的甲长不是官,只是村子里选出有名望的人担,自然也不是多有见识的人物,只是土里刨食的老农。

这时候激动的眼泛泪,也说不出什么体面话,但终归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当即招呼季平安去他家。

季平安从善如流,却没急着走,而是转身从劣马的马背上,左右两个巨大的褡裢里,往外拿东西。

无非是一些酥、年糕、冻肉、米酒、纸笔、胭脂水粉、木梳小镜……等等一些,余杭城市井里再常见不过,但在村子里属于硬通货的礼物。

一个个按照村中的辈分,一份份送过去。

喜得村民们笑逐颜开,惊呼连连,就连捕鸟少年“季园”都分了一大包块,欢喜的嗷嗷叫。

只有老甲长等少数人眼神复杂。

接着,一行人簇拥着季平安,进了村子。

老甲长的院子是村子里最大的,等一群人将马拴在院子里头,便一窝蜂挤进厢房里问询起来。

季园身材灵活,挤到前头,仰着脸满是期待:

“平安哥,你不是去神都城当神仙去了么,就是那什么……修……修行,怎么突然回来了啊,还有,伱成道士了吗?有没有学会法术?就像故事里那种……”

这也是所有村民最好奇的话题。

然而季平安笑着正要开口的时候,敦实汉子季大叔忽然轻轻拍了季园的后脑勺,瞪了瞪眼睛:

“小孩子瞎问个啥?”

老甲长也点头道,板起脸来赶人:

“平安刚回来,都围在这乱糟糟的不像话,都先回去。平安啊,你湖边那屋子都塌了,先在老汉家住下,吃点热乎饭,回来正好,这马上就过年了,正好在家里过个年。”

季平安名下原本有两个屋子,一个在村子里。一个就是湖边的小屋。

当初为了积攒上神都的路费,他将村里的屋子卖了,凑了路费,眼下的确没有落脚的地方

在老甲长的驱赶下,一群好奇心爆棚的村民只好怏怏地抱着礼物各自回家去,季平安笑呵呵被留在厢房里烤火。

老甲长偷偷出屋,来到院外,招呼了季大叔和大婶留下,说道:

“你们等会去和村里人知会一声,都闭上嘴,不要乱打听,尤其是什么修行的事。”

胖婶子张了张嘴:“您是说……”

老甲长摇头叹息,压低声音笃定道:

“当初平安这娃在镇上读书,许是给那学堂先生诓了,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千里迢迢去衙门里要当什么仙师,眼下回来了,肯定是没考上,否则真成了仙师,县里的大老爷都得亲自来送,那叫衣锦还乡,跟状元一个待遇,能一个人孤零零回来?所以这种事就不能提,不然孩子听着多难受?”

胖婶子如梦方醒,一个劲点头:

“那我这就去说。”

季大叔沉默了下,说道:

“我去收拾下斧头锯子,找几个人给他湖边的房子修缮下,孩子回来总得有个家。”

厢房内。

季平安烤着火,神识早已弥漫开,将整个村子笼罩,无数信息涌入他脑海。

甲长三人在院外的低声交谈,一字不落进入季平安耳中,他笑了笑,并不准备解释。

其实村中这些长辈相对于他漫长的千年寿命,无异于天地一蜉蝣,白驹过隙里的一瞬。

国师的一次闭关,便已然是凡人的一生,然而季平安仍旧愿意将他们当做长辈,只有这样,他才能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血还滚烫。

而这时候,老甲长也重新走进屋来,笑呵呵的,小心不去戳破季平安的“伤心事”。

吃饭的时候拐弯抹角,用老汉仅有的人生智慧,劝他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槛,修行成仙的梦做不成,还可以走科举。

“你是咱村子里这几十年脑子最灵光的年轻人,做点啥都有有所成就,甭管有什么烦心事,都先放下,过了年再说,新年新气象。”老甲长最后说道。

季平安笑着点头,认真地“恩”了一声。

……

……

接下来几天,许是因婶子的叮嘱,村民们默契地没有追问有关修行的话题。

最多问问这一年在外的见闻,问他府城是啥样,神都城又是什么样子。

而季平安随口讲的一些“新鲜事”,对于这些信息闭塞的村民而言,便是极有意思的见闻。

季大叔的行动力很强。

没几天,就带着几个村中汉子,将湖边的,距离村子较远的木屋修好了。

替换了腐坏的木头,填充了新的稻草,一个虽简单,但足以遮风避雨的小屋,就焕然一新了。

季平安当即搬了进去,也好似彻底忘记了外界的风雨,那些足以震动九州格局的大事。

每日里早睡早起,白日里会提着斧头进山,砍木柴回来生活烧炭,切草料喂马,从进山的行商小贩处买了粮食,便在湖畔屋中住了下来。

白天或者看书,或者拎着马札和鱼竿,去湖面上凿一个小坑冰钓。

因为湖边距离村子距离不近,加上回来数日,新鲜感降低,渐渐的,村民们也习惯了他的回归,跑来找他说话的人也少了。

唯独捕鸟少年季园乐此不疲,整日往他这边跑,陪他钓鱼,翻看他携带的书,打听外界的事情。

终于,在又一天,季平安拖着椅子,在冰面上钓鱼,看到季园从远处屁颠屁颠跑过来的时候,笑了笑,说:

“别忍了,想问什么就问吧。”

季园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地蹲在旁边:

“平安哥你都看出来啦?但我娘不让我问……”

季平安坐在自制藤椅中,轻松写意地抛出钓竿,看着鱼钩准确坠入冰洞,淡淡道:

“无妨,你想知道修行的事吧。”

季园大吃一惊,没想到已经被看出来了,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在凡人的世界里,连读书科举考功名,都会被很多人认为是“异想天开”,至于修行成仙师,更是“不务正业”的典型代表。

季平安笑着揉了揉捕鸟少年的帽子:

“想问什么?”

季园蹲在冰面上,仰起头,红扑扑的脸蛋上眼睛里满是求知欲:

“哥你知道啥,就说啥呗。”

季平安笑道:

“我知道的可多了呢,只怕说个一年,都说不完。天底下几乎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平安哥你净吹牛,消遣我,”季园当然不信,随口道:

“那你说说武夫呗,不是武林高手,是那种拿剑的,可以发出剑气,嗖嗖嗖,在很厉害那种剑侠。”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季平安好奇问:

“不该是问那种御剑飞行吗?或者道袍飘飘的,比较酷。”

季园老实说道:

“约莫夏天的时候吧,咱们这边府里就出了一伙山贼,劫了好多个庄子,官府张贴告示说,那些人里就有会发剑气的仙师,据说好像是南唐那边来的,是在那什么……剑场修行过的厉害大人物。

县衙里的捕快都打不过,后来据说有高人来找了一圈,但也没抓到人,周围十里八村的,都可害怕了呢,就担心啥时候那伙人来了,要死人……”

在剑场修行过?

季平安静静听了一阵,意识到,所谓的剑道高人,大概无非是在南唐剑场交钱学过一点皮毛的剑徒,恐怕连破九都不是。

但对凡人而言,就已经是让季园又怕又向往的强者了。

“那种剑道没什么意思,并非新路,只是在原本的修行途径上打补丁罢了,”季平安摇摇头:

“学那种货色做什么?”

他想起了昔年剑场那些手下败将,摇了摇头,然后说道:

“道门、儒剑、画师、乐师、御兽、武道、星官……重新选一门想学的,明天这个时候来问我。”

季园心中嘟囔:

哥你自己都没考上修行宗派,还让我挑……

但淳朴孩子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

他觉得,应该给足平安哥面子,娘亲说,这叫尊严。

而且毕竟是外出一年,见过了大世面,总比他知道的多,娘亲说这叫达者为先。

季平安忽然好像想起来什么,随口问道:

“对了,知道那伙土匪上次出现在哪个方向吗?”

当晚,季平安关上门,披着蓑衣往南山走了一趟。

当他清晨回来的时候,蓑衣上沾了一滴不明显的血,那伙盘踞州府半年,令无数百姓闻风丧胆的修行土匪,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