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在持续。
“有人来了!”
由青石堆垒成的武庙口。
俞渔从门中走出,少女红白相间的道袍破损,袖子碎裂,露出的手臂上缠绕的剑索滑动着。
“扶我起来,本圣子还能迎敌……”
身后,圣子瘫坐在雕像后,与以往不同,没有执拗地维持着背对的坐姿。
可以清晰看到他身上沾染的血迹,与几乎被劈碎的面具。
明明已经重伤,但还装作没事的样子——一生好强的国教圣子。
然而俞渔却没有嘲笑打趣的心情。
她用娇俏的躯体挡住庙口的寒风,隐约间,仿佛听到战争的号角。
三清观主落在少女身前,老道士凛然地望着逼近的四圣教主,与其余妖族将军。
在它们身后,是如海潮般的雪妖大军。
倘若从空中俯瞰,就会发现无数的雪妖从街巷中钻出。
在街道上汇集成潮水,向着四座武庙的方向围拢。
“四圣教主!”
老观主苍灰眸子盯着那只黑色的三瞳乌鸦,吐出这个名字。
辛瑶光自潜蛟岛返回后,已将四圣教主的特征告知整个道门。
俞渔小脸变了,她终于明白,这场战争为何能避开各方的眼睛,竟还有内应存在。
四圣教主笑了笑,乌鸦振翅飞起,绕着他盘旋三圈,砰的一声化作黑雾融入口鼻。
这位魔道祖师的传人气息攀升,眼神怨毒:
“辛瑶光毁我分身,今日便杀她弟子,倒也划算。”
老观主眯起眼睛,飞快扫过一群妖将,心头一沉。
他虽短暂借来修为,但面对这一大群强者的压制,便是搏命斩杀几个,只怕却也要失守。
而且,道门修士飞剑主杀伐,若说防御却是缺了一块。
“想杀人?先过本侯这关。”
忽然间,大地震动起来,土石翻飞,一群星官突兀钻出。
黄尘魁梧的身板来到武庙门前,与老道士并肩而立,土黄色的星光厚重如城墙。
洛淮竹等人也加入战场。
钦天监小队赶到了!
俞渔惊喜地抬起头,却没有找到自己盼望的那道身影,急声问道:
“季平安呢?”
洛淮竹指了指北方:“去那边了。”
……
……
“但你不行!”
夜红翎伫立于人前,仍旧保持着劈砍的姿态。
但当魔猿戏谑地说出这句话来,在场数千人原本生出的期望瞬间破碎。
一股强烈的绝望感袭来!
不只是因为对方那强大的压迫力,更因为夜红翎的全力一刀,并未给对方造成足够的伤害。
“彭……彭……彭……”
然而不等人们反应过来,夜红翎却再次狂奔起来。
她高举的佩刀换为拖曳,整个人裹着熊熊的光焰,如同一颗流星,朝着巨大的魔猿逼近。
而看似桀骜的魔猿也眯起了眼睛,六只手臂同时打出漫天的拳影。
“铛!”
“铛!”
“铛!”
天地间,突兀响起一连串的金铁轰鸣声,躲在武庙庇护下的人们惊恐地仰起头。
在他们的视角中,只能看到庞大的魔猿站在原地,疯狂地朝空气挥舞拳头,而每一次挥出。
都伴随着一簇火星绽放。
那是拉出残影,以恐怖的身法不停从各个方向,朝其劈砍的女武夫。
一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仿佛只剩下撞击声如急促的鼓点。
然而只要仔细去听,就会发现,碰撞声的节奏越来越慢,意味着每次攻击的间隔在不断拉长。
“铛!”
伴随着最后一次碰撞,一道裹着披风的黑影如炮弹般被砸了回来。
轰然撞击在地面上,荡开一圈圈的雪浪。
“司首!!”
斩妖司的官差们失声惊叫,只看到龟裂的地面中央,夜红翎半跪在地,双手竭力拄着刀。
女武夫低着头,大口咳血,那神将附身的金光虚影,已然明灭不定。
就在方才,她以全力劈砍出上千刀,却悉数被这头妖王挡下。
绝望!
无力!
夜红翎半跪在地,只觉头晕目眩,胸口火辣辣闷热,意识到自己浑身的经脉已经受创。
她骄傲地昂起头,却只见魔猿拳头上的伤口正缓缓愈合。
而这头庞然大物的凶兽,那堪称恐怖的“脸”上仍旧挂着讥讽的笑。
“看来,几百年过去,你们人族还是没有长进,甚至比当年还退步了。”魔猿说道。
“受死吧!”
忽然,一名斩妖司官差突然冲了出去,乘其不备,奋起全力试图袭击。
却被魔猿看了眼,便定在原地,而后被它抬起大脚,毫不费力地踩成肉泥。
血水溅开,滚烫的鲜血融化了厚厚的积雪。
本来喧嚣惊恐的数千人忽然仿佛被掐住了脖子。
一群官差如坠冰窟,看到同袍被如此轻易地踩死,失去了进攻的勇气。
夜红翎拄刀半跪,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眼前关于这名不怎么起眼的手下的过往记忆,跑马灯般闪烁。
几滴鲜血迸溅到了她的脸颊上,滚烫如火,可她的一颗心却一点点凉了下去。
悬殊!
绝对力量的悬殊!
她自以为的巅峰战力,面对眼前的妖族统帅,观天巅峰的魔猿,是那么的无力。
实力上的巨大鸿沟,令一切努力都失去了意义。
“司首……司首……”耳畔的呼唤声急促而尖锐,却仿佛隔开很远。
夜红翎清楚看到,高山般的,拥有者绝对压制力的魔猿妖将似乎终于确认了她再没有隐藏的力量。
而高高拉起拳头,作势朝她砸落。
而其身后的风雪也随之撼动,一举一动,皆引动周遭天象,这是观天境界的威能。
然而女武夫却失去了闪避的想法。
在被锤杀前,她竭力将视线拉远,去看东西两座武庙。
却只能看到庞大的鹿王与天狐王,肆意搅动风云,将裴武举与齐念打的节节败退的画面。
魔猿的判断并没有错。
一方是刚刚晋级,还未站稳脚跟,且必须将大部分心神拿来保护百姓。
另外一方,却是肆无忌惮,早有蓄谋的老牌强者。
这本就是胜负早已分出的较量。
他们所有人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将被毁灭屠戮的时间往后延长了些许罢了。
不提那铺天盖地的妖族大军,单是这几名妖王,就足以毁灭整个余杭。
“季平安……我们做到了所能做到的一切,但还是输了……”
夜红翎拄刀半跪,干裂的嘴唇呢喃,渐渐闭上了眼睛。
……
城西。
雪姬站在人群中,仰头望着头顶上,齐念操控一柄柄铁剑,与天狐妖王对峙拼杀的画面。
拳头攥紧,几乎攥出血来:
“这样下去不行的,算卦的,你到底看出来结果没有?”
旁边,布衣神相披头散发,仰头直视天空,双眼流淌下血泪: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
他呢喃着,突然惨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旁边的江小棠、南宫婉等人猛地看过去,就听到这名来历神秘的卦师半是难以置信,半是惊愕地说:
“是他……是他……”
某处街巷。
一座高楼上,神皇拄着剑,紧张地望着四方战斗的余波,身后的书箱里,二青用小脑瓜顶开盖子,慌得一批:
“完了完了,伱赶紧叫上季平安,咱们跑吧……”
神皇却忽然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望向了北方,喉咙里滚出压抑的兴奋:
“国运在聚集……”
“啥?”二青茫然。
城东。
秦乐游抬手一抓,将一柄大剑收回,却被剑柄带来的强大力量,砸的狠狠撞击在武庙上,嘴角溢血。
他有些疯癫地盯着天上与裴武举厮杀的鹿王,眼底却分明已浮现出绝望。
然而就在这时候,半空中疯狂对拳的两名观天强者突然毫无征兆,同时拉开距离!
竟暂时停手,并动作整齐划一地猛然望向城北武庙方向!
“怎么了?难道北边被攻破了?”
秦乐游忙扭头望去,然后惊愕地看到,被茫茫大雪隔绝的视野。
此刻忽然清晰了许多,不,不是清晰……而是……
雪……停了。
……
城北武庙。
伴随魔猿身躯弓起,将臂膀后拉,捏成拳头。
庞大的阴影死死锁定女武夫,数千名百姓无一例外,都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夜红翎也平静地迎接死亡。
然而,预想中被锤杀的一幕却迟迟没有出现,世界仿佛陷入诡异的安静。
风声小了。
夜红翎睫毛颤抖,疑惑地睁开了眼睛,看到那一尊庞大如山的魔猿妖王,此刻仍旧保持着挥拳的姿态,却突兀惊疑不定地望向远方。
远方?
夜红翎忍受着强烈的疼痛,竭力扭头,望向身后的北方。
继而,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渐息的风雪中,白茫茫的天际尽头,竟有一道人影缓步走来。
那人仿佛只是闲庭信步般行走,可每一步踏出,便拉近极为遥远的距离。
前一秒还在天边,下一秒,便已抵达近前。
那是一名星官,他披着颇为宽大,绣满了星辰的黑袍,随意而慵懒。
头顶黑白间杂的长发,在风中摇曳着,同样随意地披洒在脑后。
他拥有着一张并不如何出众,但却令人一望便此生难忘的年轻脸孔,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只是一双眼睛,却仿佛沉淀着无数岁月,深邃如星空大宇。
夜红翎认出了这张脸。
不只是她。
九州上到王公贵胄,下到贩夫走卒,没有人会不认得这张脸,以及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史书之上的名字。
“大周……国师?!”
魔猿惊恐的声音,压过了漫天风雪,穿透庇护所厚厚的石墙,炸响于百万人耳畔。
那本该死去十数年,曾经镇压了一个时代的九州
“看来,我来的还不算太晚。”
……
这一刻,伴随大周国师踏雪而来,声音传遍整座城市。
无数还在厮杀的双方,都猝然停了下来,愕然地望向北方。
寻常人或许还看不清晰,但对于修行者而言,借助术法与超绝的目力,足以看清情况。
城西。
齐念袍袖抖动,倏然拉开距离,身后无数铁剑组成剑阵,缓缓旋转着。
可此刻,这位曾经名动江湖,有幸得到国师指点的剑道强者如遭雷击,仿佛忘记了身处何地,更连眼前的对手也都忽略不见。
而那只天狐族长老,竟也同样没有趁机出手。
当听到那无比熟悉的声音,如同被定格在原地,一寸寸扭头,狐狸脸孔上显出极为人性化的惊恐与愕然。
“大周国师!”
城东,化作人形的鹿王浑身肌肉闪烁光辉,沉默寡言,极少开口的它此刻死死盯着北方天际,吐出了这个名字。
国师只死了十几年,作为本就寿命悠长的妖族强者,不少妖王级长老都曾经亲眼见过大周国师的真容。
那个名字,更是过去几百年内成长起来的,所有妖族强者心中的噩梦。
可……怎么可能?
不只是它,对面的武疯子裴武举同样如遭雷击,呆呆地望着那曾点拨于他,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的国师,心中升起强烈的虚幻感。
“噗!”
南城。
厮杀中的双方骤然分开,老观主气息跌落,头顶借来的法力已然消磨殆尽。
黄尘化为一堵墙,封死在武庙前,以星官最强防御,抵挡着数名妖将的攻击,也是气息衰败,嘴角溢出鲜血。
可这一刻,伴随魔猿惊恐的叫声,厮杀的双方同时拉开距离,扭头往去。
“师尊!?”黄监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远处,四圣教主眉心的
“不可能,他不是已经死了?!”
……
……
南唐,宛州,大觉寺。
佛门总坛坐落在南唐国都,一座占地极广的建筑群中。
“吱呀。”
琉璃菩萨结束打坐,推开禅房的门,入眼处,是宽敞的寺内天井,有僧人往来洒扫。
因地处九州之南,气候宜人,此时仍绿树如茵,与余杭大雪形成鲜明对比。
佛门队伍已返回大觉寺数日,只是令琉璃意外的是,当代佛主,却迟迟没有召见她与净光菩萨。
“咚——”
寺庙内钟声响起。
琉璃迈步穿过走廊,一座座庭院,最终抵达佛主平素居住的殿宇外。
身为佛女,她有面见佛主的资格,而令她意外的是,刚抵达,却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净光菩萨。
“佛子”净光仍旧是清秀少年僧人模样,仿佛不久前佛心破碎的不是他一般。
“你去见佛主了?”琉璃嗓音虚幻地询问。
净光笑了笑:“他不来找我们,便只好去找他,正所谓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琉璃向来不喜佛门打哑谜那一套,径直问:“他说什么?”
净光说道:“佛主不在,我没见到。”
“不在?”琉璃皱眉。
“恩,说是早几日,便已往北方去了。”净光微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