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寻找琉璃,六百年前的断桥残雪(九

意下如何?

秋日的午后,附近的邻人略显惊讶,将视线投向久违开张的“一静斋”。

若是他们看的足够仔细,可以观察到,当季平安轻飘飘说出这句话时。

原本坐在他对面的老夫子与小书生,身体有了短暂的僵硬。

而店内也猛地安静下来,无人说话,只有茶雾袅袅腾起,拦在双方之间。

季平安面带笑容,仿佛方才一言点破二人身份的,乃是他人。

长眉大法师瞳孔微微收缩,饶是身为达摩院首座,见惯了风雨,但自认为完美的伪装,被这般戳破,终归令他的心境难以遏制,浮现涟漪。

他身旁的佛子“了尘”,也褪去了脸上的忐忑,用那双干净明亮的眼睛,好奇且惊讶地打量季平安。

下一秒,二人体表空气扭曲,解除了幻术伪装,恢复了老僧与小和尚的真实容貌。

“倒是我小觑你了,”老和尚说话时,眼角末端,两条白的长眉轻轻抖动,眼神中闪烁奇光,淡淡点评道:

“以你的修为,能看破我佛门幻术,倒还不错。”

不错!

若是佛门大觉寺的弟子在此处,听到这句话,大概会很惊讶。

只因能从严肃的大法师口中,得到“不错”二字,已是极难。

只是,终究是个大人物点评“后辈”的高高在上姿态。

季平安笑了笑,自然不会对一个区区首座的夸赞而受宠若惊。

要知道,当年他去大觉寺,与佛主切磋时,曾经的达摩院首座,也只是殿外旁听的资格罢了。

不过,眼下二人表面身份确有差距,他也并未表露出什么,只是笑道:

“如此说来,我倒是该谢过二位了。只是未曾想到,佛门的使者,竟会以这种方式造访,有失远迎。”

说着,他屈指一弹,两盏茶盏滴溜溜旋转,落在二人面前。

老和尚听出了眼前星官话语中的微讽,也不在意,看着两股水柱从壶嘴飞出,填满茶盏,眼眸微眯,道:

“佛门修行者讲求清净,如此过来,也只是减少些排场罢了。倒是钦天监季司辰,名声在外,今日一见果然乃少年英杰,倒是能一口道出我二人身份,着实令贫僧意外。”

季平安气定神闲,笑道:

“只是甫一回城,便得知佛门使团已到,非但有首座领队,还有佛子、佛女随行。料想会见面,倒也就不难猜。”

简单的几句交锋,彼此都没有在具体如何分辨出这件小事上纠结。

只是气氛,多少有些紧张,季平安大概能猜出长眉的来意,俨然还是试探居多。

可一个达摩院首座,乔装易容来试探一个小星官,说没有别的目的,鬼都不信。

至于佛门与钦天监,历史上也算对头,他昔年在时,佛门还肯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只是十年过去,人走茶凉。

若是大周国师还在,料想佛门断然不会有试探的举动的。

一静斋内,短暂陷入安静,双方各自饮茶,唯有模样秀气的了尘小和尚,在一旁好奇审视。

“嗒。”放下茶盏,季平安率先开启

“法师今日前来,可是为一弘方丈死因而至?”

长眉法师“恩”了一声,自然不会说真实目的是试探你的深浅,道:

“正是为一弘而来,云林禅院发回佛门消息,佛主听闻一弘死讯,颇为重视,故而派我等前来查访,得知一弘死前曾与季司辰单独说话,自然要问上一问。”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一张表情严肃,容貌寻常的脸上,忽地双眸吐出金芒,沉声喝问:

“敢问,一弘究竟与你说了些什么?还望原原本本,告知贫僧!”

这句问话言辞虽客气,但语气却不同。

许是负责佛门事务太久,达摩院首座声音不怒自威,予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

此刻,尤其搭配上那双闪烁金漆的眸子,令人不由自主,心生畏惧,生不出“说谎”的念头。

季平安知道,这是佛门的“真言”神通。

所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句“口号”之所以能传开,便是因佛门有一种神通,可令人口吐真言,但想修成,想要僧人前期坚持不说谎数年。

一旦说一句谎言,便会破功。

所谓的“闭口禅”,便是为了修成这门神通卡的bug……

但这类干涉神魂的法门,对于季平安这种神魂极强的异类,不能说杯水车薪,只能说毫无效果。

此刻,在他的感应中,自己的识海中荡起一圈圈涟漪,却转瞬间,被他自行抚平。

季平安笑了笑,说:“法师有问,自不隐瞒……”

接着,他将自己与一弘的对话转述一番,但隐瞒了“空明菩萨境”中的影响,与当初告知大护院的版本类似。

两名僧人安静听完,见与禅院提供的版本并无差错,心中轻轻叹气,略有些失望。

长眉法师自持修为高出季平安一个大境界,且佛门“真言”神通发动极为隐秘,破九境修士,几乎难以察觉。

自然不会想到,法术被季平安完美克制,对其话语并未质疑。

长眉法师“哦”了一声,说:

“如此说来,一弘之死,倒是咎由自取了。”

季平安抬抬眉毛,没有接腔,转而说道:

“大法师还有别的事吗?”

长眉法师心中不喜,正待开口,忽然,旁边一直安静倾听的佛子开口说道:

“听说你是大周国师的弟子。”

季平安终于再次将视线挪到少年脸上。

名叫“了尘”的小和尚模样清秀,脸上带着笑意,眼孔格外清澈透亮,这时候一缕阳光恰好挪移到他脸上,便显得笑容格外绚烂。

了尘认真与季平安对视,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仿佛能撞出涟漪。

他重新说了一遍:“听说你是国师弟子。”

季平安笑着应答:

“钦天监的一座学府,所有星官都是国师的弟子。”

了尘愣了下,然后饶有兴趣地点头:

“有道理。但你应该是较为特殊的那个吧。”

不等回答,他自顾自说道:

“我听说,你在神都城时,曾赠给雪庭住持一句佛偈,如今已传到唐国,很多人都听过,觉得很好。后来,你去云林禅院,也递给了一弘半句佛偈,帮他补全了困扰毕生的难题,让他在走火入魔死前,能解开心结,也很好。”

季平安不做声,静静等这名少年僧人下文。

了尘停顿了下,说道:

“大周国师昔年曾与佛主论法,其虽心中虽无佛,但佛法造诣连上代佛主都为之惊叹,所以,我很好奇,你作为国师弟子,有传承了几分。”

小和尚条理清晰,说话不急不缓,显得颇为从容。

这时候更是抬起一根手指,在面前的茶碗里蘸了蘸,旋即,用细嫩的手指在棕黑色的卦桌上写了一枚佛文。

并抬手笑道:“请赐教。”

旁边的长眉法师咬合肌蠕动,似欲要开口,但终究什么都没说,任凭佛子发挥。

佛门作为传承悠久的修行传承,内部有一门独有的文字,便是“佛文”,传说乃从《佛经》上拓印出。

内藏玄妙。

佛门中人,除了修为高低的分别外,更讲究“佛法”的高低,且后者更重要。

所以便衍生出许多“比拼”、“切磋”的方法。

比如世人最津津乐道的“打机锋”,说些哑谜,制造出一些佛门公案故事,便是一种。

另外一种修行者间更常用的,便是“佛文”切磋:

即,一方将自身对佛法的领悟,写成文字,算做题目。

另外一方若能看懂,才可对应地将字一步步,用正确的方法拆解开,便是“破题”成功。

若是破不成,便是落败。

佛法差些的,更是完全看都看不懂。

而在长眉法师眼中,此刻“佛子”出的这道题目,便着实不简单,便是他来解,也要思考一阵,才可小心翼翼破开。

季平安垂下目光,盯着那枚佛文看了一阵,然后摇了摇头。

了尘微笑着等待,见状脸上浮现失望的情绪,那一丝期待也荡然无存,索然无味地起身,说道:

“看来,果然如传言所说,你的那两句佛偈,只是拾国师牙慧。我很失望。”

然后又对旁边的老僧说道:

“我们回去吧。”

长眉法师点了点头,依言起身告辞,竟仿佛二人里真正的主导者,是那个“佛子”。

直到两道身影走出卦馆,远远消失在老柳街尽头。

季平安身后的房门才被推开,小胖墩方世杰探头进来,确认人已离开,才迈着四方步走过来,表情凝重:

“那俩秃驴是佛门的?”

“这一届的达摩院首座,和这一届的佛子。”季平安说道。

方世杰直嘬牙子,骂骂咧咧:

“直娘贼,秃驴耳朵倒是挺灵,

季平安不甚在意道:

“名义上是询问一弘死因,实际上倒更像是看一看我的深浅。辛瑶光说的没错,佛门这次是想借机发难,做点什么,我才死了十年,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就不消停了。”

方世杰愤愤道:

“当初我就说,留着南唐迟早是个麻烦。那接下来怎么办?等着?”

季平安笑了笑:

“不是你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行了,我自己有数。”

方世杰欲言又止,但想到自己只是个小屁孩,目前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怏怏点头,忽然瞥见桌上那一枚佛文,好奇道:

“这是……”

“哦,小孩子作怪罢了。”季平安随口道。

旋即,那一枚“佛子”以灵素凝聚,留在桌上坚不可摧的佛文,便倏然淡化,消失不见。

拆字?

哪有那么费劲,从始至终,季平安只是看了它一眼。

至于被误以为“不会”的摇头,只是嫌弃这道题太粗糙,拙劣。

不过,他倒也终于大概确定了,这所谓的佛子“了尘”的真实身份。

“果然是重生者……那‘佛女’呢?又是谁?有没有可能是……”

季平安脑海中,浮现出数百年前,那个洪水吞没古钱塘的年代,那座古井中,盘膝坐在残破莲台上神圣不可侵犯的菩萨。

他忽然心血来潮,起身道:

“帮忙看着店,我出去一趟,会晚一些回来。”

方世杰一脸懵逼,没好气地抱着肩膀:

“你非法使用童工啊!”

只是季平安没有理会他的抱怨,那一袭青衫已经消失不见了。

另外一边。

老柳街外,重新恢复幻术易容的一老一小两名僧人缓缓登上等待的马车。

少年僧人掀开车帘,坐在车厢内一头,看向在自己对面落座的达摩院首座,淡淡道:

“我想换一个对手。”

长眉法师愣住:“为什么?”

……

……

御兽宗,山门所在,云山雾罩,终年虎啸猿啼声不绝。

忽地,有悠扬的钟声回荡开,于是云层也涟漪般一圈圈扩散。

某间静室内,许苑云从吐纳中撑开双眼,纤细如同画笔勾勒的眉毛缓缓扬起,视线落在面前倏然闪烁的门内令牌上。

“发生什么事了?”

许苑云略有些不解,知道这是召集门内高层参与会议的讯号。

起身推开门,她用两根手指轻轻一丢,“叮”的一声,令牌旋转,唤出一头白鹤,驮起少女直奔主峰上的殿宇。

甫一到达,只见殿内一道道人影陆续汇聚,纷纷朝她行礼,而后才同时望向主位。

一蓬火光闪烁,身穿霞帔,头戴小凤冠,肌肤欺霜赛雪,气质雍容威严的当代御主从火焰中显出。

静静坐在高高的椅背下,凤眸环视周遭。

“御主,敢问发生何事?召唤我等前来?”

一名御兽宗男性长老起身,其仿若官袍式样的衣衫上,绣着交叉的三叶草,一头白鬼蹲伏。

齐红高居宝座,沉默了下,才将视线投向下首:

“栾长老,你来宣告吧。”

“是。”五官明艳大气的栾玉起身,女修士素来冷淡疏离的脸上,仍残存着惊色,开口道:

“前些日,门内差遣各方行走,寻找魔教余孽行踪,线索疑似指向黑水泽方向。故而,黑长史领门人前往调查,不久前却发回消息,称……”

说到这里,饶是以栾玉的静气,都难以遏制那股难以置信,在其余门人疑惑的视线中,硬着头皮说道:

“称,黑水泽发生一场大战,大泽派掌门身死,掌门之子被废去修为,押解入大周官府,岛上其余人或死或入监牢,等待发落,同时,有大量澜州江湖奇门、武夫修士也在其中,称乃为钦天监、道门、云槐书院联手剿灭……”

栾玉的发言很长,然而却无人打断,或不耐烦,当听到大泽派被覆灭的消息,在场所有御兽宗修士都愣住了。

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个在大周境内,登记在册的正统宗门,传承数百年的势力。

竟就这样一夜之间,被生生抹去?

勾结四圣教?被三大势力联手处决?

可为什么距离最近,本该最早察觉的御兽宗,却反而对此一无所知?

殿内一众长老、执事脑子一片纷乱,若说在此之前,虽都意识到时代变幻,但这些身处山门内部的人,对外界的变化是缺乏直观感受的。

三黄县?事件虽波及很大,但终归只涉及凡尘。

直到同为修行势力的“大泽派”被灭,许多人才终于清晰地意识到:

修行界,持续数百年的和平真的结束了。

“为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泽派投靠了魔教?可道门又如何知晓?”那名衣襟绣着三叶草的门人询问。

栾玉深吸一口气,干巴巴说道:

“根据黑长史问询,此事的核心关键,并非道门,而是一个你们都听过的名字。”

略作停顿,年长女修才神色复杂地念出那三个字:

“季平安。”

刷——许苑云登时竖起耳朵,nda动了。

“季平安?神都大赏那个魁首?钦天监的年轻星官?”众人对此的确并不陌生。

但于他们而言,一个卡在破九境的后辈,也着实还不值得多重视。

栾玉当即,将季平安一行,如何伪装进入潜蛟岛,假装选夫,实则趁着婚礼之夜,四圣教松懈时发难,一举破敌的过程描述一番——

随着大量俘虏被抓,这个过程本就难以隐瞒。

而在听完其一系列操作后,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被深深震撼。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真的是一个今年初春时,方开始修行的年轻人,能做到的吗?

想必之下,赵元吉、赵元央兄妹,黯然失色。

高居主位的齐红同样心中叹息,她在得知此事经过时,心中滋味,不比这些人平静。

只有许苑云注意力不一样:

婚礼?他佯装选夫,和那魔教圣女成亲?

许苑云咬着唇瓣,脑海里思绪繁杂,猛地想起了江湖传言中,大周国师曾被魔教圣女绑做炉鼎的故事。

虽说:大周立国后,类似的传言已被辟谣澄清,但……

万一呢?

许苑云胡思乱想,突然有点坐不住了,生出立即返回余杭确认情况的冲动。

但旋即想到,自己前几天刚从余杭省亲归来,短时间实在没有理由,再次前往。

这时候,大殿中已经轰地议论开来,询问大泽派事件具体,栾玉一时无以为继。

“安静。”高高的主位上,“修行界女皇”冷声开口:

“大泽派既已剿灭,黑水泽即刻起派人前往接收,纳入我宗门管辖。后续详实,命人仔细查验,另,虽名为剿灭,然则澜州内,难免仍有漏网之鱼,追查之事理应继续。”

门内诸修士皆应诺。

齐红继续道:

“另,还有一事,余杭城内不久前发来情报,称佛门使团于两日前携‘佛子’、‘佛女’抵达云林禅院,疑针对禅院住持一弘之死而来……”

走神中的许苑云短暂回神:

佛门,来了?

……

……

入秋后,澜州范围气温转凉,虽说树木远看仍旧苍翠,只是走得近了,已能看出衰败之感。

季平安离开老柳街后,先行以遁术远离熟悉地点,抵达最近的城门。

旋即租借了一匹马,骑马出城,全速朝西北方向,即:

钱塘县方向狂奔。

在确认了“佛子”是重生者的身份后,他难以遏制生出一个猜测:

倘若“佛女”同样是重生之人,那究竟会是谁?

或者说的更直白些,会不会是——琉璃菩萨?

这个猜测一经浮出水面,便如野草般疯长,只是理智上并不能予以确定。

佛门几千年历史,女性强者众多,见过的,没见过的,若从概率上判断,恰好是琉璃的概率并不很大。

但总要试一试。

当然不能直接上云林禅院面见,虽说凭借“姜姜”的隐身法,可以避开很多视线。

但一来不能确定使团深浅,若是给返回的长眉法师感应到,会很麻烦。

二来,若压根不是琉璃,他贸然尝试接触,问题更大。

退一万步,假设真是琉璃,季平安同样难以确定后者的态度,毕竟当年的事……说到底,二人仍是敌人的立场。

他是很难与对华阳等人一样,可以敞开心扉,直接暴露身份的。

所以,他准备尝试另一种方式,迂回打探。

“换位思考,倘若她是琉璃,时隔数百年重新来到钱塘,会怎样?”

经常重生的朋友都知道,这种情况下,几乎每个重生者都会“故地重游”,去寻找自己记忆中印象深刻的地方,再去看一看。

而恰好,古钱塘城,如今的“钱塘县”中,便有这样一处故地。

脑海中过往的记忆翻涌,季平安挥鞭催动胯下骏马,化作一道黑烟,朝钱塘赶去。

为避免与佛门撞见,他刻意绕开了云林禅院,从西门入城。

两地相隔本就不过半日,季平安抵达时,天还未黑,西天边红霞晕染,好似红枫落叶。

“唏律律。”

降低马速,季平安飞快辨认了下方向,朝着印象中的方位前行。

钱塘县内,繁华远不如余杭,但许是因临近傍晚,街上人流也密集起来。

前些时日,与卫卿卿、搬山道人在此处的一场大战的余波已经平息,除了城南的一片废墟房屋外,似已再无痕迹。

数百年沧海桑田,城区重建,昔年的许多建筑都已坍塌,毁灭在历史的烟云中。

但终究会有少数保留下来,作为“名胜古迹”保存,供给后人凭吊。

季平安换了一副妆容,扮做游侠模样,牵着马匹穿过人群,沿着横贯古钱塘的一条河流北岸,最终抵达了一座断桥处。

那的确是一座断桥,造型古朴方正,是上个朝代的建筑特征,原本横跨这条河流,只是中间却中断开。

于是,便只剩下两侧断桥遥遥相望。

石桥历经近千年风吹雨打,表面的雕刻已模糊不清,桥墩上爬满青苔,断桥上有一座座小摊,亦有游人凭吊。

下方正有一条小舟穿行而过,持船橹的船夫站在床头,竹笠下脸庞泛红,舟上是两名文士子。

季平安望着断桥片刻,牵着马匹,径直朝附近一座茶楼行去,底下有专门看管马匹车辆的老叟,看到他堆起笑容:

”客观看马?”

季平安手腕一抖,一粒碎银飚射出去,在后者愣神之际,询问道:

“这两日,你可看到有僧人来此凭吊?尤其是尼姑?”

看马人整日在桥头,迎来送往,记性一流,只这两日的功夫,断然没有忘记的道理。

老叟捏着碎银,露出讨好笑容,竭力认真想了想,摇头道:

“这个,小老儿真没看着,若是前些日子,城中偶尔还能瞧见几个僧人,但从打前些天城里有仙人武斗后,便明显少了。更遑论尼姑?”

“举止打扮怪异之人呢?”季平安又问。

后者仍旧摇头,表示这两日并未见过。

没有来过么?所说原本便不抱有什么希望,但得到这个结果,心中一口气难免沉落下去。

看马人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

“您是约了友人这两日相见么?那不如在楼子里坐坐,没准就来了。”

拙劣的揽客手段……但倒也有些道理,换位思考,若是琉璃,这两日在佛门使团中,想必也没有机会单独脱身。

是了,若说单独行动,趁着今日长眉法师与佛子离开钱塘,反而是最大的可能。

索性来了一趟,不如等上一等,季平安想到这里,便将马缰朝他一丢,道:

“上好的饲料喂着,稍后还要用。”

看马老叟连声称是。

季平安蹬蹬走入茶楼,傍晚时候,楼中人渐密集,他走到二楼占了个位置,点了糕点茶水,扭头可以看到窗外断桥落日。

思绪收束回归,方听见茶楼内说书人好巧不巧,说到“断桥”二字:

“……要问,这钱塘断桥因何而成?还有一段故事,乃是与数百年前,那场淹没整座古钱塘城的水灾有关。”

茶楼旁多是游客,说书人也尽逮住这几段抓人眼球的说,老茶客自然听得腻歪,但仍有行脚商人听得稀奇:

“莫不是大水冲垮了?”

说书人站在小桌后,捋着胡须,熟稔地摇头:

“非也,此桥建造千年,岂是一场大水可撼动?”

顿了顿,其故意做出紧张神秘姿态,抬手朝天上一指,说道:

“据说,此乃两位仙师打断。”

茶楼内,顿时响起数道嘶声。

许是因不久前城内方有仙师搏杀,百姓们代入感十足。

然而没人知道,毁灭南城那座小院的当事人,就坐在此处。

更不会知道,打断这座千年古桥的当事人,也在这里。

季平安听着耳畔说书人的故事,望向外头断桥,视线越过桥的断口,恰好可以瞥见城外云林禅院的山头。

他还清楚记得,六百年前,那场洪水冻结成冰雪,将半州之地,化为冰霜。

万物凋零之际,身为“离阳”的自己,与琉璃菩萨就是在禅院那座枯井下,用了五十八天,将后者坚守的佛门“五条戒律”悉数捅破。

也就在那一天后,二人之间的关系彻底发生了转变。

琉璃在“离阳真火”的滋润下,得以从妖族的“寒毒”中撑了过来,度过了死劫。

而在捅破了这最后一层“戒律”后,曾经圣洁的菩萨,也好似自暴自弃,彻底跌落凡尘。

呈现“大”字形,自暴自弃的琉璃从莲台上起身,抓起了离阳放在她旁边的衣服,遮住全身。

赤足走到在井内墙角沉睡的离阳身旁,用脚丫轻轻踢了他一下,嗓音干涸嘶哑地说:

“我饿了。”

然后没有丝毫犹豫,接过离阳递过来的烤肉,大快朵颐。

沉睡中的离阳被琉璃推醒:

“走了,去‘打猎’。”

她将寻找食物的过程称呼为打猎,语气中,仿佛与过往并没有什么区别,但离阳还是敏锐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二人之间,那丝最后的隔阂,仿佛消失了。

接下来的几十天里,二人就仿佛成为了一对原始时代,或者末日后的“夫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每天按时爬出井口,裹着厚厚的衣,拉着制作的爬犁去附近的残垣断壁中搜寻吃喝、各种物资。

有的时候运气差,要走很久,甚至在外面过夜,但又担心吸引来一些心怀歹意的幸存者,便也不敢点火取暖。

那个时候,琉璃会毫不在意地靠过来,两个人相拥而眠。

许多个清晨,离阳睁开眼睛的时候,

于是,他莫名开始盼望运气差。

至于运气好的时候,找到了足以享用数日的食物,二人也会摆烂,一整日宅在井里不出去,有阵法阻隔,两人就对坐盘膝打坐,恢复修为。

到后来,某一日,琉璃看他总是睡在地上,忽然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说道:

“可以睡这里。”

于是,本来就可以睡两个人的莲台上,又多了一个离阳。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一点点走过,外界的冰雪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井口的阵法愈发薄弱,而两名大修行者的修为,也终于在

这日清晨。

二人默契地都醒的很早,没有说话,默默地一起从莲台上起床。

一起施法洗了脸,一个生火,一个洗锅,做了一顿很丰盛的早餐,甚至将珍藏的调料都一股脑倒在了锅里。

一口酒,一口肉,两个人吃的很专注,很投入,等消灭了锅里最后一点汤汁,与最后一颗肉沫。

琉璃说道:“走?”

离阳说道:“好。”

于是两人再一次爬出井口。

这一次,没有穿厚厚的冬衣,而是便于行动的薄衫,离阳背起长剑,琉璃将自己的玉净瓶揣在怀里。

二人没有带着那架很好用的爬犁,走得时候,离阳想了想,还是朝井口中抖落一簇剑火,任凭井中的痕迹,被烈焰吞噬。

两人站在井边,一直到火焰熄灭,光亮不再,这才转身并肩朝远处的钱塘城走去。

冰天雪地,一眼望去仍旧是一片银白,只是地上开始多了一些脚印,有动物的,也似乎有人的。

可这一次,二人没有如往常一般循着动物的脚印追击过去,也没有刻意避开可能存在的幸存者。

只是沉默地,在一片纯白的世界里走进了钱塘城,沿着废墟后的大地漫无目的地行走,偏巧这一路上竟也没有遇到什么人。

或许有,但远远看到两人的样子,也就避开了。

终于,就在沿着冻成冰的河岸走了不知道多久后,二人前方出现了一座古朴,连通两岸的桥。

桥上铺满了冰雪,扶手上厚厚的积雪结冰,反射着耀目的光。

琉璃本就白皙的脸庞,在阳光下有些通透。

二人踏上桥梁,走到中间时,她忽然停下脚步,说道:

“就走到这里吧。”

离阳停下脚步,沉默了下:“不再走走?”

琉璃扭头,用那双纯粹的,透明的,没有丝毫瑕疵的眼珠看着他,说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她说话的时候,唇边会吐出一蓬白雾。

离阳挤出笑容,道:“说的也是。”

停顿了下,他试探问道:

“不再试试打一场?试试抓我这个‘魔君’回去?”

琉璃强装镇定的脸上,似乎有些动容,但还是被她强行按耐住,撇过头去,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说:

“没必要了吧。”

长久的沉默。

离阳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恩。”

顿了顿,他说道:“那从此之后,我们就还是……”

琉璃仰起头,轻声吐字:“敌人。”

仿佛宣告着某种结束,站在桥梁中间的两个人同时转身,一个朝南,一个朝北。

琉璃迈出了

离阳身后背负的剑鞘轻轻摇动了下,桥上的积雪忽然浮现出一条笔直的线。

一步,两步,三步。

两名大修士朝着桥的两岸渐行渐远,积雪上的那道痕迹,也越来越深。

直到轰隆一声,偌大桥梁居中而断,一节节石头纷纷洒落,在万籁俱寂的世界里,发出轰响。

记忆里最后的一幕画面,也随之四分五裂。

……

茶楼里。

季平安耳边说书人的声音重新清晰起来,他视野中,窗外的落日却已沉入地面,然后黑夜涌来。

曲终人散,他等了这许久,想等的人终究还是没有到来。

“果然是我猜错了么?”

季平安自嘲一笑,起身结账,桌上的茶水与糕点半点没动。

然而就在他走出茶楼的时候。

忽然看到,一个牵马的,蒙着面纱,戴着斗笠的身影停在门口,对看马人说道:

“这两日,你可在这附近,看到举止怪异之人?”

……

ps:排版先更后改,九千字,补昨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