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皇一挥手,强行转换话题:
“好吧,这不重要。主要我觉得吧,大丈夫居于天地间,想到什么就做,既然你知道了她的行踪,人家又处于险境,想要去一趟就去呗,朕支持你。”
季平安无语道:“我也不是……”
神皇肥嘟嘟的小脸上老气横秋:
“我懂。你是为了调查四圣教掌握的情报,好探寻群星归来的真相,况且,敌人主张的,我们就要反对,这不也是你当年说过的吗?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去一趟,最好能一举将澜州范围的四圣教成员摁死,这样一来,对魔教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至于什么雪姬,都是顺手为之,对不对?”
季平安张了张嘴:“我……”
神皇拍了拍屁股蛋上的尘土,说道:
“反正这事你自己好好琢磨吧,问问自己的内心,什么时候出发通知我们,要是不准备去,那也干脆点给个答案,然后咱们再商量接下来是苟在城里安心修炼,还是继续追查‘人世间’,或者寻找其他的重生者。”
说完,小胖墩扭着屁股,踩着青色的瓦片,踩着竹梯小心翼翼爬下屋脊,打着哈欠睡觉去了。
竟是意外的洒脱,看得国师有些羡慕。
“问自己的内心吗?”
季平安怔然,沉默片刻,他从怀中取出锦囊,倾倒出半块墨绿玉佩。
……
“奇迹么?”
四圣教总部,雪姬听着老妪的脚步声离开,呢喃低语。
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人。
然后,她鬼使神差地在袍袖中摸索了下,再摊开手掌时,掌心多出了半块玉佩。
那玉佩并不大,原本应该是圆环状,表面浮凸镂刻着古朴纹,通体呈现墨绿色,只是似遭受利器居中切开,便只剩下半块。
没人知道,魔教圣女身上这件物品,乃是她上辈子所留。
准确来说,是三百余年前,垂暮之年的“听雪楼主”埋在自己坟茔中的唯一的陪葬品。
这一世,雪姬重生后走了许久,循着记忆找到了自己的坟茔,从中将这块陪葬品重新取了出来。
也正因为这个举动,才将自己暴露在了四圣教眼中,间接导致了再次被关入这座囚笼。
而若是神皇在这里,定然会一眼认出:
这玉佩赫然是许多年前,军师腰间佩戴过的,只是在其被魔教圣女抓捕后,浑身的物品都被搜刮取走,其中自然也包括这枚物件。
雪姬清楚记得,在神皇率军覆灭了分舵后,她得以“假死”脱身,然后才后知后觉担心起来:
那个家伙答应自己的事,是否会反悔?
男人惯会言巧语,如今他已经脱离险境,而自己则身陷大军之中,局势逆转,原本说好的“合作”,是否还能履约?
真奇怪,分明早该在达成合作之前,就想办法做个约束的,但不知为何并没有。
好在那支起义军的小军师当真耗费不小的代价,尝试了许多方法,终于将她体内的蛊虫取出。
“从今往后,你我互不相欠,”
充作临时医馆的房间内,年轻的军师用自制的“镊子”,将一条死去的,染血的蛊虫放在瓷盘上,微笑着说:
“雪姬姑娘,恭喜你重获自由身。”
昔年的雪姬坐在他面前,衣衫半解,坦荡出一条白皙的臂膀,肩头一个血洞狰狞,肉芽正在缓慢蠕动。
闻言怔了下,木木地说了句:“谢谢。”
真奇怪,本以为解脱之日,自己会欢欣鼓舞,喜不自胜,急不可耐地奔向自由的天地。
但当真挣脱了枷锁,心中竟没有什么喜悦。
她记得自己紧接着,问了句:“那我接下来……”
军师笑道:“你随时可以离开了。”
直到多年以后,雪姬才明白当时自己为何全无欣喜。
因为蛊虫一日不拔除,她就可以用“履约”为由,跟在他身边,而蛊虫拔除之日,便是她要与那个小军师分别之时。
体内种下蛊虫时,拼命地想要离开。
但身体里的蛊虫没了,又拼命地想要留下来。
肉体里的蛊虫被拔除了,但心中的“蛊虫”学根深蒂固,
她这才发现,原来“心蛊”远比魔教用来操控人的“蛊”更厉害,让她心甘情愿地追随,好恐怖。
于是她包扎了伤口,走出了“医馆”,在军营里转了好一阵,在士兵们奇怪的目光中找到了未来的神皇,鬼使神差地问出了那句:
“我能加入你们吗?”
站在一张偌大的地图前,因临时调转兵力,来救援军师,而导致防线成为一个烂摊子的神皇心情烦躁至极。
闻言警惕地审视了眼前这个“魔教妖女”片刻,冷冰冰道:
“你应该清楚,若是魔教妖女在军中的消息被传出,会发生什么。”
雪姬脸色一白。
神皇挥了挥手,道:
“当然,你毕竟是军师捞回来的,非要跟着的话,你去找军师说,他同意我就同意。”
雪姬愣愣地点头,稀里糊涂走出了大帐,然后在医馆外徘徊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去。
而是返回了自己临时的住处,独自一人收拾包裹。
并从包裹中找到了军师的玉佩,她本来是想着等对方履行约定后,再还给他,但忽然不想给了。
就这样,肩膀上绑着绷带的雪姬,背着自己的小包袱,一步步走出了军营,脚步越来越慢,矫情地想着有人来挽留自己,但并没有。
“呵。”她自嘲一笑,抬起手臂在眼睛前飞快抹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开了。
并不知道,在她走后不久,忙碌完一摊事情的军师端着食盒推开了她的住所,怔怔地发现她早已不辞而别。
雪姬孤身一人,一路向南。
接下来,雪姬隐姓埋名,一边提防着再次被魔教找到,一边开始行走江湖,循着军师说给她的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去行走。
去宛州看他说过的那座断桥。
去越州登他说过的那座神女峰。
去青州去看他说过的朝阳。
去北关州看天地间最野的雪。
去雷州摘他说过的,很甜的野葡萄。
……
每到一地,她都要找消息灵通的人打听九州局势,得知那一支起义军一路攻城拔寨,已经俨然占据了数州之地。
成为了最大的一股势力。
听到喜讯时她会笑,听到不好消息时会不开心,但总归是好消息居多。
只是随着那支军队越来越强大,军师的名号传遍四方,她沮丧地发现二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其实雪姬心中曾经有过一个阴暗的念头:
就是悄悄地盼望起义军失败,被朝廷剿灭,这样那个军师最好也功败垂成,然后隐姓埋名逃到江湖里藏起来。
到时候,自己是前魔教圣女,不是啥好人。
他是前乱军匪首,同样不是啥好人。
谁也别嫌弃谁,多好。
但事实却往往不遂人愿,终于,数年之后,当她再次行走到一地的时候,惊讶发现城头已经换上了眼熟的旗帜。
并得到了一个重磅消息:起义军已经攻破大乾国都,改旗易帜。
又过了一年,四海初定,传出起义军首领在神都将要称帝,国号大周的消息。
雪姬背上行囊,转头去了中州。
当她走入神都的那一天,恰好是登基大典,整座神都城张灯结彩,街上乌泱泱都是人群。
她就淹没在人群里,一路顺着人流往皇城走,远远的,看到了城头上接受满城军士朝拜的两个人。
一个是大周神皇,一个是大周国师。
雪姬站在人潮里,微小的像是一只不起眼的蚂蚁。
她抬起头,眯着眼睛望向城头上那个人,总觉得对方在看自己,可皇城外的广场上乌泱泱数万人,国师只是在平等地俯瞰每一个子民。
那一天,太阳炽热,雪姬心如深渊。
她终于放弃了尝试走进那座皇城的想法:那些守城的神将们散发的气息令她畏惧。
雪姬来了,雪姬又走了。
从始至终,没有在这座城市里留下任何痕迹。
她重新回到了澜州,回到了熟悉的江湖里,得知四圣教已经被那个男人剿灭,自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忧心被找到。
于是,这一年已经不算年轻的雪姬决定做点事,她救下了一些被某些江湖势力豢养的女孩子,开始教她们修行,习武。
她不喜欢魔道功法,所以没有传下魔功,考虑到女子不擅长近战,便主打暗器。
渐渐的,澜州江湖中出现了一座女子门派,名为听雪楼。
她选定了门派地点,建造了一座竹楼,不忙的时候会站在竹楼里望着外头发呆,听雪。
她最喜欢隆冬,大雪飞扬的日子。
“掌门、掌门,您为什么喜欢雪天啊。”
稚嫩的女童练功完毕,跑到竹楼上,歪头询问。
眼角已经生长出鱼尾纹,年华渐老的雪姬抬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前,说道:
“嘘。仔细听,雪落下声音。”
女童认真听啊听,疑惑道:“分明没有声音啊。”
雪姬摇摇头,说道:
“有人在讲故事,每一片雪里都有一个故事。”
女童抱着头,使劲想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一溜烟转身跑下竹楼。
与其余女童在山中嘿嘿哈哈用竹剑打仗,只在地板上留下一串白色的脚印,缓缓融化成水。
一年过去。
三年过去。
十年过去。
二十年过去。
每一年冬天,雪姬都会站在竹楼里,听雪楼渐渐成了规模,可以自行站稳脚跟,有了新的“楼主”,她这个开派掌门年纪也越来越大。
弟子们会经常送来九州上的消息,心思玲珑的女弟子们发现,掌门最喜欢听有关于那位大周国师的消息。
听着对方下唐国,去佛门辩经。
去蛮族与白王讲道理。
去东西妖族,将疆域一点点稳固下来。
总归都是一些很大很大,事关整座九州,各族、顶级强者们的,距离江湖很远很远的大事。
雪姬脸上皱纹越来越多,外出的时间越来越少。
头发越来越白。
在放弃修行魔道功法后,她也就相当于放弃了晋升观天的希望,终生留在坐井境界里。
而坐井修士的寿命往往超不过二百载。
而大周国师已经晋级神藏,风华正茂。
雪姬越来越不爱动了。
终于,在又一个隆冬,大雪飞扬的日子,预感到大限将至的雪姬拿出了那枚浑圆的,墨绿色的玉佩,拔剑将其居中劈成两半,将一半塞入信封,命弟子寄送去神都钦天监。
然后自己携带另外一半,不辞而别。
她记得军师曾经讲过一个关于猫的故事。
说老猫在预感到自己快死的时候,会离开居住的地方,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独自悄悄地死亡,不给熟悉它的人看见。
雪姬找到了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为自己造了一座坟茔,自己在城中置办了寿衣,自己躺进棺材,身上只带了半块玉佩,自己动用最后的修为聚拢泥土,没有立碑。
而另外半块玉佩也如愿地送到了神都城,钦天监。
但一个江湖势力凭什么接触到堂堂国师大人呢?
“国师在闭关,待其出关后,会代为转达。”
钦天监的一名小官吏随口敷衍,将那名听雪楼弟子打发走后,随手将那封信封丢进了存放信函的仓库。
因为国师大人的名气太大,所以每一年,从九州各地寄送来钦天监,用各种借口想接触国师的信函,或者曾受到国师帮助的人的感谢信,早已堆积成山。
按照流程,这些信函会由官吏先行查看,然后按照重要性排序,一级级地传递向上,并在国师方便的时候呈送过去,摆在他老人家的案头。
而就算一切顺利,按照顺序,这封信想递过去,也要数年。
数年后。
新来的官吏走入仓库,捧着账册,按照顺序找出这封表面落满灰尘的信封,并将其呈送到国师的案头。
大周国师则随意地撕开信封,只听“当啷”一声,半块玉佩掉落在桌上。
国师怔住,仿佛想起了什么,掐指以占星术推算片刻,忽地起身,一手抓起玉佩,身躯溃散为星光。
神藏大修士风驰电掣,跨越大州,不多时出现在了一座风景秀丽的山头,国师站在那座小小的,不起眼的,没有墓碑的小坟茔前许久。
轻声说道:“我来晚了。”
而这一切,雪姬已经不会知道了。
……
一静斋,屋脊上。
夜色静谧,季平安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摩挲着手中的半块玉佩。
他最终也并不确定,雪姬为何要将其寄送来,其中又蕴含着怎样的含义。
但似乎,现在有机会亲口问清楚。
“去一趟吗?”
季平安攥紧玉佩,眼神坚定起来,有了决定。
他将玉佩收入锦囊,取出两样东西,分别是那块由五块星辰碎片拼凑成的“大碎块”,以及一枚极品丹药。
“得抓紧点时间。”季平安轻声呢喃着,将丹丸吞入腹中,然后握紧星辰碎片,开始修行。
漫天星光摇动。
无数灵素如雪片一般,纷纷扬扬,伴随星光飘落下来,笼罩了整座小院。
仿佛落下一场雪,庭院的屋脊与天井,覆盖上一层白霜。
……
阴阳学宫,观星台上。
白须白发,身披古怪长袍,手持一座星盘,下方镇压一条魔师断臂,正盘膝打坐的钦天监正睁开眼睛。
凭借“星官”的能力,清晰看到余杭城某处一条气柱般的星河遥遥升起,贯通天地。
“扎眼啊……”钦天监正摇头叹息,嘀咕了一声,抬手轻轻一挥,将季平安修行引发的灵素波动遮蔽。
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
澜州。
某条河流上,一条船只劈波斩浪,黑暗中,甲板上一道披着太极八卦道袍,背对众生的青年身影盘膝而坐。
“哈哈哈……”突然,那青年扬天大笑,声震四野。
船舱中的一名名道门弟子被惊动,纷纷从睡梦中醒来,点亮灯烛。
一名道门弟子拎着灯笼,揉着惺忪睡眼,掀开帘子,只看到船只剧烈摇晃,周围的河水疯狂咆哮,炸开一道道水浪,声势骇人。
他看向前方那道背影,惊恐问道:
“师兄,怎么了?可是遭遇强敌?”
“哈哈哈……”圣子起身,负手而立,等身后一群弟子七嘴八舌询问,他这才徐徐收敛笑容,不悦道:
“我等代表道门巡行天下,怎的如此惊慌失措,无妨,乃是本圣子刚刚有所领悟,破下一境界不远矣。”
呼……原来只是有所领悟,至于操控周围的河流,搞这么大声势吗……道门弟子们心中吐槽,表面上抬手:
“恭贺师兄!”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圣子笑道:
“如今本圣子已入澜州,接下来,必不教那季平安再逞威风,前方乃是古钱塘县了吧,我等身为道门队伍,理应先去云林禅院,呵,听闻那一弘法师有些本领,本圣子倒要与之切磋一番。”
……
翌日天明。
当俞渔终于从修行中苏醒,顿觉浑身一阵舒坦,不知为何,她昨晚突然觉得灵素浓郁,一夜过去,修为进境都增长了许多。
“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我就能破六了。”
俞渔高兴极了,准备出去嘚瑟一下,立即下地推开门,然后怔住,只见院内季平安坐在藤椅上,身上气息徐徐收敛。
见少女望来,扭头露出微笑:“我破七了。”
……
发现自己一旦开始写这种东西,就刹不住车,本来准备在这章推进的剧情,只写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