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石柱?
颠倒盘内,灰袍加身的“搬山”老道瞳孔骤缩。
清晰望见,上方“天穹”洞开一个豁口,口中一根浮雕古典云纹的石柱降下。
如同一颗石头砸落湖面,登时,以此为核心,一圈圈涟漪荡开,朝四面八方扩散。
一股强横无比的气息,如天威降临。
搬山道人脸皮一抖,认出了这股“气势”的来历,失声开口:
“龙脉……”
对“风水术”研究至深的老道士,对于因山川地脉格局,凝聚气运而成的龙脉并不陌生,也正因如此,才难掩失态。
下方,季平安负手而立,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这才是他此番,敢于入局的真正底气所在。
昔年他来到乾元宝库,除了藏一点破九境的资源外,还为了自己布置了一些“底牌”。
就如弱小时,需“暗网杀手”护持,这镇墓石猿同样位于此列。
镇南王为保护大墓,非但死前将为他出谋划策的练气士门客们悉数诛杀,拉进地底陪葬。
更尝试以龙脉为“动力核心”,打造了一批石俑护卫。
石猿便是最强的一个。
昔年国师驾临,又以“巅峰大神藏境”修为,更改此处风水格局。
以削弱整座墓穴防御能力为代价,对石猿进行了史诗级加强。
令其拥有堪比坐井大修行者的战力。
唯一的缺陷,便是石猿依托于山川龙脉存在。
一旦离开乾元宝库范围,力量就会迅速消退。
好在,这里距离宝库并不远。
“这颠倒之法,本质是牵扯敌我神魂,入局厮杀。的确是不错的手段,若是一般的坐井到来,想破你这术法也不容易。”
季平安轻轻摇头:
“但,只要看破了这些,便简单容易了,人有神魂可被你牵扯,但若我祭出石猿这并无神魂的傀儡,阁下又如何应对?”
搬山老道没有回答,因为眨眼功夫,镇墓石猿便已挥舞石柱砸下。
而在石柱行径的同时,空间如同裂开的白纸,浮现一条条漆黑缝隙。
山巅,一老一少仍对峙着。
可下一秒,虚空中云雾如涟漪荡开,庞大石猿悍然如泰山压顶。
石柱朝老道士眉心扫去。
颠倒盘中,金针旋转速度骤然加快,“咔嚓”一声,仿佛有某种东西裂开。
老道士抬起右手,大袖中手臂探出,五指张开,一掌拍出。
天崩地裂。
狂风乍起。
道人灰袍猎猎,迅猛抖动,继而在强烈的风压下,布料嗤嗤裂开,搬山道人须发飞扬,单手抵住石猿一棍。
周身一口虚幻的“井”疯狂旋转。
他的脸皮突然涨红,全身血液悉数涌入头颅,额头与手臂上粗大青筋绽起,极为骇然。
似乎在承受一座山的重量。
“搬山……”
远处,被四人团团围住,竭力抵抗的火居与冰魄神色大变。
注意力转移。
俞渔抓住这一稍纵即逝的战机,道:
“夭夭!”
沐夭夭心领神会,屹立原地,白嫩小手忽地掐诀,山风袭来,小姑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忽地蒙上星辉,发丝飞扬,裙裾摆动。
头顶一枚青玉印章旋转飞起,化为无穷大,朝洞玄二人砸下。
与此同时,火居与冰魄脚下,泥土中埋藏的草种抽芽,疯狂生长,缠绕住二人双腿。
火居惊怒,长刀挥砍,却被黄贺以七星剑格挡。
冰魄周身寒意加剧,却给方世杰操控着机械傀儡一剑钉住裙角,中断施法!
“吃我道门飞剑!”
俞渔立在半空,眉心一点朱砂浮现,气势陡然节节攀升。
手腕一片片剑片飞出,她手腕一旋,薄如蝉翼的剑片发出尖锐呼啸,拉出残影,瞬间洞穿二人胸膛。
火居与冰魄仍保持着惊怒、错愕的神态,瞳孔于同一时间,熄灭黯淡。
另外一边,老道汗如雨下,周身井口轰隆运转到极致,身躯佝偻,脊背压弯,痛苦不堪。
镇墓石猿虽沉重庞大,但若只如此,对他而言,毫不费力。
“搬山”二字,便是明证。
季平安睁开双眼,淡淡道:
“不用挣扎了,世间百姓虽如鸿毛,然百万鸿毛却非一人可挡,神藏修士都扛不住亿万百姓唾弃,龙脉凝聚的国运之重,又岂是你能搬得动?”
话落,老道士脚下地面塌陷,双腿没入岩石之中。
继而“噼啪”声连成一串,那两截腿脚,竟一寸寸绷断,垮塌,化为齑粉。
眨眼功夫,老道士只剩半截身子在,皮肤由红转灰,竭力抬起头,死死盯着前方少年,仿佛要将其形象烙印在心中:
“我……”
吐出这个字的瞬间,老道士彻底化为一尊栩栩如生的陶俑。
一缕虚幻的神魂飘出,看了季平安一眼,如袅袅青烟,消散于风中。
与此同时。
一棍子将全部气运打出,以耗尽力量为代价的石猿,身上气运也逸散没入山川,失去生机,崩塌为一块块石头,如雨落下。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
那边两名洞玄修士尸体落下,俞渔回过神来,就看到地上多了一座乱石堆。
瞠目结舌:
“这……那老道士死了没有?”
季平安神色平静,站在原地,手中却多了一只颠倒盘,他低头审视盘中金针旋转,淡淡道:
“没死,但也差不多了。”
俞渔急的跺脚:
“早知道,由本圣女出手,绝对令其形神俱灭。”
季平安笑而不语,若执念要杀,只要肯付出代价,他并非做不到。
但在方才的刹那,他改了主意。
“伱听过申公豹的故事吗?”季平安忽然说。
俞渔一脸懵逼:“申什么豹?”
季平安不做解释。
与其杀一个成不了气候的贼偷,不如放长线钓大鱼。
当然,还有一个因素则是:
在他看来,为这样一个水平的敌人,再浪费一张底牌,有些不值。
“公子,有两块星辰碎片!”
黄贺蹲在地上两具尸体前,兴奋地挥手。
这次,是他晋升破九后的初战,就能斩杀两名破九的古人,足以令他激动异常。
“打扫下战场,我们得快些离开。”季平安扭头望向余杭方向,道:
“至于收尾的工作,就交给他们吧。”
……
乾元宝库山脚下。
当一群江湖人亲眼目睹石猿飞出,踏空而去,所有人都难以掩饰惊愕震撼。
而当之后又目睹远处云层中隐隐凝聚龙形,感受到那边传来的,坐井境界搏杀才有的灵素波动,再没有人能维持镇定。
“走!”
江小棠语气坚定,表情凝重,没有丝毫犹豫,率领江家弟子
她很清楚,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再是他们这些武林人能插手的了。
能捡回一条命,已算庆幸。
“佛爷,那石猿已经走了,我们要不要……”
一名和尚犹豫了下,轻声询问。
靠在龟裂,黯淡无光的铜钵旁,浑身浴血的佛爷眼中浮现挣扎,终于狠狠吐了口气,骂道:
“财宝眼前过,佛祖心中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
说着,头也不回跟着江小棠就走。
这什么破诗……莫名其妙……和楼主那句爱你孤身走暗巷有一拼……红缨女侠嘀咕,扭头看向自家楼主。
南宫婉没有犹豫,道:
“速速离开,等朝廷与三宗的人来了,就麻烦了。”
说着,她又猛地想到了什么,等众人远离人群,传音叮嘱:
“你等切记,将我们被石猿放过那件事忘掉!任何人询问,都不要提及,若有人打探,只说是运气好,石猿被乔三吸引了注意力,我们躲在角落,趁机溜出来的。若有人说漏嘴,按门规处置!记住了吗?”
红缨等女侠精神一凛,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点头:
“遵命!”
南宫婉这才松了口气,扭头隔着山川,望向远处动荡的云雾,聪慧如她,已经猜到,这变故必然与季平安有关。
……
裴氏大宅,别院。
一座古朴楼阁伫立,冷风拂过,廊下风铃叮当作响。
突然,楼阁旁的池水沸腾,滚起一个个硕大的水泡。
一道人影破水而出,头发乱如野草,短衫下肌肉虬结的裴武举腾身一跃,在半空虚踏,眨眼飘然落在楼阁屋脊之上。
负手望向南郊方向,瞳孔中,只见南方灰云翻滚,隐约有龙啸猿啼。
“父亲……”忽地,别院垂门外,撑着病体的裴家主,在李湘君的搀扶下匆匆赶来,问道:
“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裴武举神色忌惮,摇了摇头。
裴家主试探道:
“并无大事?”
“……”
裴武举深深看了儿子一眼,疲惫道:
“我不知道。”
……
西山,人境庐。
一座篱笆墙围成的小院内,身材瘦削,长发用一根木棍固定的齐念盘膝打坐,双目紧闭,他周身没有剑。
可整座院内,却萦绕着浓郁而锋利的剑意。
突然,齐念双眸绽开,狐疑地望向南方山脉,隔着数十里,隐约望见山川云雾翻滚,隐约呈现龙形。
“气运?”齐念微微扬眉,起身抬手,身后屋舍上一根茅草摄入手中,绷直如剑。
可旋即,待望见那云中巨龙消散,气运重归山河,齐念怔了怔,放弃了下山的念头,嘀咕道:
“不会又是那小子搞的鬼吧。”
……
……
山头矮峰之上,就在季平安等人离开后不久。
一声鸟鸣突兀撕破云层,栾玉骑乘一只翼展超过五米的金色大雕,在空中盘旋了两圈,锁定下方山头,徐徐落下。
年长女修士甫一跃至地面,抬起右手虚抓,座下金雕乖巧合拢翅膀,化作一抹疾光,一头扎入掌心令牌之内。
栾玉抬起头,忽地盯着某处云层。
只见一团白雾突兀坠落,无声砸在地上,浓白雾气铺开扩散,手持拂尘,脸色难看的三清观主走出。
二人对视一眼,突然心情变得很微妙。
生出一股强烈的熟悉感。
是了……就在上次四圣教奇袭武庙事件中,二人仿佛也上演过类似的一桩戏码。
沉默片刻,栾玉和三清观主同时开口:
“你们也……”
二人顿住,神色难掩尴尬。
终究还是栾玉率先打破沉闷,表情严肃道:
“先检查现场吧。”
“好。”
二人皆为道门和御兽宗的长老人物,片刻功夫,便将现场勘察完毕。
可这非但未能打消疑惑,反而增添了许多吃惊与不解。
片刻后,栾玉沉沉吐了口气,动作幅度之大,令胸怀起伏不定:
“显而易见,我们都中圈套了。‘人世间’的真实目的,并非乾元宝库。”
三清观主叹了口气,有些后悔:
“我们还是低估了那些‘古人’,他们或许的确对当今时代陌生,许多术法的运用,也未必如当今精妙。但他们掌握的情报、能力与智慧,许多都超过我们。”
“哼,”栾玉不服,但也没反驳,皱眉道:
“但除了我们之外,对方显然遭遇了另外一股势力。”
她指了指地上,火居与冰魄的尸体:
“这尸首上的致命伤,我若没看错,似乎乃是你们道门飞剑造成。”
三清观主不乐意了,挑眉道:
“你什么意思?时代变了,善用飞剑的又不只我们。”
言外之意,这事肯定与道门无关。
虽说道门的招牌术法,的确是飞剑。
但正如他所说,这并不能反向推断出凶手是道门中人。
且不说,江湖奇门中也有用飞剑的,单说那些归来的“古人”,很多都掌握有类似的法子。
栾玉冷笑道:
“没说你,没必要急着撇清干系。我是说,有没有可能,涉及到另外的‘重生者组织’?”
三清观主皱起眉头:
“可这如何解释双方的争斗?若是黑吃黑,总要等人世间谋图龙脉成功才出手。”
栾玉不语,这也是她没想明白的。
若战斗的双方都是重生者组织,那纵使有私仇,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讲,也不该提前开启争斗。
“或许,是人世间发现了敌人,被迫开启厮杀。”栾玉脑补道:
“反正总不可能,是某个团体为了黎民百姓,为免国运动摇而仗义出手吧。”
三清观主沉吟了下,道:
“事情的疑点不只这个,还有这镇墓石猿,方才你我都在远处看到了,这石猿从乾元宝库走出。这本身就极没有道理。”
一尊镇守大墓的傀儡,为何会跑出来?
还跳的这样远,参与了一场人类的争斗?
简直离谱!
或者说,从外人的角度看,整个事情都透着诡橘与邪门。
并非二人缺乏智慧,实在是他们缺少了太多前置信息,导致难以进行正确的逻辑推理。
栾玉头疼道:
“或许我们该先去看看乾元宝库的情况。”
话音方落,山下突然走来一道人影,赫然是头戴乌纱,身穿武官袍,披着黑色披风的江南
夜红翎朗声道:
“不必了,本官刚探明宝库回来。”
迎着二人好奇的视线,夜红翎漂亮的脸蛋上,剑眉习惯地拧紧,语气复杂道:
“宝库内部,早已被洗劫过……后殿地上散乱着无数铜钱银锭,从痕迹上判断,许多年前就已经被‘盗’过。同时,现场残留有崭新痕迹,也就是说,就在不久前,有人再次潜入了宝库之中。”
栾玉和三清观主面面相觑。
只觉头大如斗。
整件事充斥着古怪与迷雾,难以看清真相。
……
……
就在各方的注意力,都被南方山脉的宝库吸引的时候。
余杭城内,某段城墙内部,小巷子中砖石隆起,泥土如喷泉涌出。
季平安、方世杰、俞渔、黄贺与沐夭夭五人解除“土遁”,四下确定无人,飞快更换衣服。
季平安念头一转,身上黑色为底,绣着金色星辰的“星云法袍”款式与颜色都发生改变,与他平常穿的青色长衫无异。
脚下靴子也变得平平无奇。
“走,回家,分宝贝。”季平安笑呵呵说道。
其余四人眼睛大亮,心底涌起强烈的愉悦。
这种偷偷摸摸大捞一笔,顺便砍翻了敌人,只留给各方“大人物”一片迷雾的感觉,是俞渔等人前所未有的。
非但未觉疲惫,反而觉得无比刺激和爽利。
只有方世杰表示不屑:
“这种小场面,本神……将,当年经历的多了。”
嘴上这样说,方世杰还是扭头看向国师,担心道:
“这样后续不会有麻烦吧,比如有人追查过来?”
季平安神色如常,道:
“不必在意。”
且不说,这件事太多的“前置信息”只有他们才掌握。
在朝廷等势力的视角下,只会觉得古怪,难以解释。
就算这帮人脑洞大开,怀疑与季司辰有关,可也只是怀疑,就算真找过来,大不了将一切推到监正身上。
让大弟子扛锅。
见他这般淡定,方世杰也松了口气,期待回去立即开始消化资源,加固经脉,争取真正恢复修为,而不是用傀儡过渡。
季平安同样很期待。
倒不是对资源,而是摸着怀中两块新获得的“星辰碎片”,有些迫不及待。
想知道一旦将这两块也融合成功,是否会有新的变化。
众人心思各异,飞快融入人群,大摇大摆乘车返回了一静斋。
然而就在季平安推开店铺侧门的时候,脚步猛地一顿,就看到安静的小院内,他的藤椅上,正悠然坐着一个白袍老者,捧卷阅读。
这时候放下书籍,笑呵呵看了过来。
钦天监正笑吟吟道:“你们回来了。”